所谓“吃饭”,实际是先将他们投入“净笼”关押,然后分批带上祭台灌喂符水。“净笼”是一干燥密闭的狭小洞穴,只留一个铁栅开口通向别处。穴内不知在施什么法咒,以朱泥画满黄天列宿十日十二辰,顶部留有夜明珠发亮照明。
据那名长相怪异、被称作“黄骨鱼”的看守喽啰所言,这便是用来净化厉鬼的第一道关卡。
头一批拉上推车带去祭台的有十余人,还留些许空位。
黄骨鱼转过那张坑洼崎岖的脸,将视线掠过阿广,投向离她最近的男孩。
阿广身旁,妇人心有灵犀般抬起头,瞪大了眼,尖起嗓子哀嚎一声:“不要!”随即冲过去扑到男孩身上,扯得黄骨鱼差点跟着一起跌倒。
“我***!疯婆子!”黄骨鱼被她绊疼了,火气上来,抽开手便将母子俩往后狠狠一推。妇人松手间,怀里抱着的丫头也摔在地上。
那女孩刚哭着爬起,却被黄骨鱼拽着辫子拎到身侧,挣扎起来吵闹不休。
“滚远点!”他一脚踹在妇人伸出的手上,“老子好心!给你家留个后,再闹就拿小子来填!”
妇人闻言,搂紧男孩跪在地上嚎啕:“囡囡!我可怜的囡囡!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娘!娘!”女孩口齿不清地细声叫着,蹬着两条短腿乱踢,随即被黄骨鱼扭住胳膊举到半空作势要摔。咔哒的脆响从她手臂上传来,哭声愈大。
妇人捂着胸口直哆嗦,仰起头声嘶力竭地哭:“别叫!别叫!大爷烦了!娘的心也碎了!娘的囡囡来世投个好胎……这辈子只能给王家挡灾……不然咱娘两个都要下地狱被业火烧啊!”
狭小密室中回荡着嘈杂哭喊,黄骨鱼皱紧眉,手头力气松开,女孩便如失翼的雏鸟向下坠落。
阿广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扑上前接住了女孩,险险没让她头着地。
缩在角落的一群囚徒皆静默望来,触及黄骨鱼凶厉的眼神,又立刻低头。
接二连三遭遇“夺人”,颇令这看守感到颜面尽失,于是他不耐烦地吼着、连扯带拖地将阿广揪上了推车。
“给你活路不要,想找死就一起去吧!”黄骨鱼翻个白眼,甩上木箱推车的板门,又被那门弹开打到手,暗骂几句重新关闭,利落上锁。
阿广抱着啼哭的女孩,在漆黑一片的牢车里苦笑数声。
身下磕磕绊绊,偶或渗进些水。这便是送他们去“祭祀”的刑场的路。
她想,自己果然是个成不了大事的人,明明闭上了眼,却还会及时准确地冲出去,鲁莽幼稚,不顾大局。
既保不了别人,也护不住自己。
不多时,推车停下。
阿广睁开眼,发现身边木板皆被打开,众人被绑成一串如牵羊羔般引出,在人力铸造的庞大石台上分列跪下。
四周俱是低处,乳石林立,暗流环绕。放眼望去陷入漆黑,不知四通八达的甬道去向何方。
洞穴高难见顶,几束幽微蓝光自上落下,照得尘埃和云雾一样漂浮弥漫,正当中映出个吐长舌的彩瓷神像,以跏趺姿态坐于莲台之上。座底铜炉中冒出浓厚白烟,滚滚铺开,熏得人眼酸。呼吸使不上劲,头脑昏昏沉沉。
阿广强迫自己定睛细瞧:
浓淡不稳的烟雾中,那神像须眉倒竖、怒目圆睁,背后伸出十二条手臂叠作圆环,每只手持一法器,或轮或鼓,或人头牛首,鲜血淋漓。其雕琢工艺栩栩如生,但俱不知名目用途,只觉森然可怖,心生抵触。
“这是生死轮回神仙,净化一切恶鬼憎灵,度脱众生,往所未往。”
头冠半幅白羽面具的老者立于神像前,将手中一叠黄纸符咒抛入炉火。火光忽而一下向外窜出,映亮他鹰嘴一样的高鼻和干瘪的唇。
祭台周围已站满人,也有几个坐在椅上的,都是鱼龙帮各堂底下人手,大多面目黝黑而神情麻木,甚而有人闭目瞌睡,仿佛只是习惯性地过来听个晨会。
“汝等恶鬼不从此世命数,死而复返,折磨生者意志,其罪难咎!今拜我生死轮回神仙座下,喝了净水,受完刑罚,即可解脱,是三生之幸。往后切记,莫再回来!”
“四月初八,尔等以神怪之力作乱,使我帮派中人与山贼冲突,死伤二十,应处笞刑;五月,又多造噩梦,惊扰各堂兄弟,处鞭刑;六月……”老者从铜炉背后的扎枪、铁箍棒、蛇皮鞭等刑具前缓慢走过。最后,在一个血渍泛黑、蝇虻飞绕的兽头铡前停下。
待诵完罪名,命人将烧过符咒的炉灰铲出,倾入水缸中,再用瓢盛水,一排排挨个给跪着的囚徒灌饮下去。
“开金锁,唱玄音,服甘露。”白烟弥漫中,阿广听见四周响起喃喃念唱。手上牵着的女孩小声抽噎,将身躯更贴紧她。
阿广从未在任何案卷里见过此等仪式。似佛似道、非仙非巫;不崇真逐善,却在作恶后为自己的良心开脱。
略一思量便了然:民间这般密宗或许不少,因其教徒众多、官贼相护,难以被朝廷彻底拔除。故而少见于文书记载或所叙不详,一方面稳定权威,上安帝心下抚民意,另一方面是当代之丑不可扬于后世尔。稍作追究,又疑云重重,更对其背后无数买卖推手感到茫然。
只是如今自己身处其中,即将受那莫名的惩处,无法定神细想下去。
灌喂符水的人已走过她前边一排,转身回去舀水。
蓦地,阵阵恶汗从她体内透出,头皮发麻,四肢软倒。
她堂堂广陵王世子,隐鸢阁掌门亲徒,今日就要含着冤屈、被当作祭品葬身于无人知处吗?
一切如何走到这般地步!纵使她确然有罪,也不该是如此死法。该是怎样,现在说不清,可她觉得不该是这样。
或许,赌一把,总好过任人宰割、毫无尊严地死去。
不知何处力量使她定下神,或许是隐鸢阁师门亲友在为她祈福,或许是为她而死的人们注视着她,抑或是那些说不清的缭绕在心的哭声,令她愤怒至极,已到了头脑冷静的地步。
阿广的视线从神像一路滑至盛满符水的大缸,想起刚来此地,睁开眼时,所见墙壁上贴满的五行符咒。
既拿佛门的法器,又信道教的符咒,还敬畏这民间不知源头的鬼怪神仙,那便说明这些人什么都信一点;假使路过任何野山神庙,或别人的祖宗祠,恐怕都要闭眼祷求庇佑,战战兢兢读那破石碑上的老文字,守不知谁信笔写下的死规矩。
心怀不安、神智薄弱而尚未开化者,最容易得到洗脑。会相信手下亡魂前来复仇的,也会相信其它灵怪迹象。
如此,或可仿一个世人皆知、掌有权力的“鬼魂”,镇住他们。赌对了,或有一线生机;赌错了……那再想他法!
眼前世界所有动作似放慢一拍,背后隐藏的万千信息涌入脑海。
还未如何想明白,她已近乎本能地向前扑到,嘶声喊叫:“我的头!我的头不见了!”
对不起,亲爱的祖宗、同门——神勇冠世的石邑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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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