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不记得鱼是什么时候死掉的,垃圾都是你在丢。听说大脑有保护机制,忘掉一些事情对我们都好。如果你是鱼,你就会死,然后醒来。醒来的你会记起冰箱里的西红柿,它们坚韧的表皮熬成腐坏的软膜,轻轻一戳就有眼泪不堪一击地淌出来。
有很多次你走在我的前面。你的头发昨晚洗过,电吹风敷衍地轰隆隆开过发间,头发连同水珠都纹风不动。我说这样吹不行,你说我就乐意这样儿,我说这样真的能吹干吗,你的表情像电视机换到了另一个频道,皱着眉头说那你来。
其实不用这么多弯弯绕绕,给你吹头发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想让我关心你,用不着这么口是心非。刚洗完你的头发很柔软,几乎不像你本人。也许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有很多次我们假装在街头偶遇,你对我说,演得这么好呢,怎么不去当演员。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张伟同志不可以说话,快把组织要的东西交出来。于是你就露出那样的笑,我没法读懂,它像是在笑我和你自己。
得得得,这是您要的货。
每周你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小玩意儿,千奇百怪,好像我们真的需要在大庭广众下交接见不得光的秘密。各色猫咪琴键构成喵喵叫的音阶,硅胶耳朵或许除了摆放没有其他用处,紫色领带在黑暗里描边似的发光,你戴着它向我走来,好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我最喜欢那只耳朵,你给它编了一个天花乱坠的故事,说它能听见别人心底所有的秘密。
这未免有点太童话,我就经常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虽然我们在街头大笑,但你其实不喜欢出门。虽然你和我演偶遇,但你不会想当演员。你问我想不想演戏,我说我一直想演恋爱剧里的男二,看着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走在雨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流泪。
嚯您这爱好也真是够……够来劲哈。
我不可置否。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演戏?
因为我一演就会特别投入,特别特别投入。你加重语气,好像正努力进入角色里,亦正亦邪,似笑非笑。你笑与不笑都非常演员,我没有告诉过你,怕你觉是贬义。
有很多次我们在家里,炒菜,丢垃圾,好像生活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件事循环。我在厨房忙碌,你也要挤进来参观,哎哟喂这个好香那个特辣,等会儿我再尝一口啊最后一口。我说反正都是给你吃的,急什么?恍然间我的声音与过去重叠,我听见我妈妈在喊小时候的我。
这个联想太奇怪了,明明是你比我更年长,但你吃东西的样子真的很小孩。我很难形容,你自己也看不到。不过就像你恨不得钻进屏幕里面做音乐,你眼神里的热切渴望与之不相上下,夹碗里的菜、咀嚼和盯着锅里的汤同时进行,互不影响像个多功能吃饭机器人,为一个家庭处理吃不完的饭菜。
每次你说我做饭真的很好吃,我都在想这是不是一个你可以依赖我的理由。用不着等到世界末日,没有我给你做饭我都难以想象你的一日三餐会是怎样。无论如何厨房是无辜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祸害食材,动植物那么努力地生长成熟,它们应当死得其所。
有很多次我们一起看电影,影院的午夜场或者在客厅里熬夜,很奇怪我们总是看到索然无味的烂片,你说这是因为生活本身就很没劲。爱情故事常有,不太好也不太糟,我喜欢看男女主角心碎地相互道别,你喜欢看他们因为紧张而把初次约会搞得一团糟。
我们的品位是如此不同,不知为何每周还能窝在同一个沙发上,我喝乌龙茶你喝绿茶,互相嫌弃对方的饮料太苦或者太甜。天冷了盖毯子,天热了就开冷气盖毯子,毯子上面我们的玻璃杯和饮料泾渭分明,毯子下面我们的腿碰到一起,心照不宣。知道你不喜欢肢体接触,但每次你笑得歪倒,把脑袋撞进我怀里时,我在想这对于你来说算不算过度亲密。刚才内段儿可太来劲了,是吧是吧?你像是演说家拉住听众的手臂,要我赞同你的观点,而我除了点头同意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我想,你喜欢的绿茶确实很甜,喝习惯了其实也不会腻。
有几次——很少数几次——我们真的在吵架,像两块拼图终于意识到它们的不合适,又没有任何出口可以宣泄,唯有狠狠啮咬彼此突出的痛处。我是忽来忽往的风,你是缄默坚实的土,飞沙走石遍体鳞伤,又在冷静下来的舔舐中重新长出血肉。你是摔门而去又会买菜回来的那种人。我是冲动过后才能蹲下身收拾残局的那种人。前几次吵完架我沮丧地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幸好后来我们也不吵了,反正最终都会和好,不如对彼此多笑一笑。
大扫除时在墙角发现一块鱼缸碎片,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拖把扫把,看着它像是考古学家注视着史前文物。距离上一场争执的发生似乎很遥远,我们为曾经幼稚的吵闹会心一笑,调侃现在的自己不如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忽然间好奇心冒起,我问你,当时有没有一瞬间后悔住在一起、想立刻马上搬出去?你不假思索地摇头,随口道,吵个架而已又不是不在乎你了。
什么嘛,我说。那现在我生气了你自己扫自己房间。
有几次我想说一些话,但只是想想而已。你提起那些字眼总是很容易,轻飘飘,像氢气球困在屋子里,碰不到也飞不掉。你每天说那么多话到底有哪些是真心的呢。你说焦啊其实我爱你……的音乐,内首新歌儿特别好。我挺喜欢你……新买的椅子,和客厅风格特别搭。我很想念你……炒的菜,西红柿特别难吃我都吃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时我在雷克雅未克的酒吧,黑死酒在胃里燃烧,歌声里古老的语言像冰在夜色中潜行。我一定是有点醉了,听到你像往常一样虚晃一枪的技俩,我只想砰地关上门,把后面不必要的话通通挡在门外。我说我明天就回来。陌生刺鼻的烈酒气味萦绕不散。我说我想你,那你想我吗。
电话另一端突然变成空白的静默。紧接着你回答说想,想得很,焦迈奇你留家里这音响怎么突然这么响呢,我怎么关啊我。
后来你央求我带你一起去旅游,但是你知道的,带上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你说我出门在外不知道危险无处不在,我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哪来的危险,你才是要人照顾的大宝好吧。
于是我们旅行,去博物馆动物园游乐场,你问我都是差不多的文物有什么好看,我就说海盗船和大摆锤为什么都要坐。自此你不再抱怨,只是当我提出想再逛一个美术馆时,像魔鬼做交易那样笑眯眯地提议坐两遍过山车。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你简直和小孩一样好哄,又如同跟随宠物一般任劳任怨,扮演起置物架、衣帽架、不正经讲解机的角色,每一万步消耗一趟过山车。虽然坐在那上面我都是硬着头皮闭着眼睛,哇啦乱叫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有一次你握住了我的手。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怕得不行,心跳也还是很快。车缓慢停下仍然惊魂未定,你的手自然地拍拍我然后拿开,确认我没事以后笑着说,您这反应也是坐过山车好玩儿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够那么轻松。有时候你真的,很讨厌很讨厌。
那天最后我们坐在摩天轮上,夕阳斜照进轿厢。我恐高,不敢轻举妄动,你突然喃喃自语,咱俩怎么会在这儿啊?其实更像是在问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会到如此地步。同居,旅行,任谁都觉得我们在一起了吧,但我和你之间什么也没有说。我听过那个传闻,一起坐摩天轮的恋人会以分手告终,但是在最高处接吻就可以一直走下去——既然不是恋人,也就无所谓了吧。我是这样想的。
还有一次我们去疆北的草原,向导是个长发男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要不要帮你们拍张合影。那次旅途很长,高原上阳光强烈,耀眼而不炎热,公路两侧是绿得吃人的草地和奶油蛋糕一样叠上去的雪山。向导一路介绍景点,而你在后座打盹,靠在我身上。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就这样一直去到时间尽头也很好。看着你先我一步老去,依然觉得你是需要我照顾的小孩。
话说回来草原真的很美。不知道你有看在眼里吗。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想滑雪,忘了是怎么说服你同意的,反正当网购的一堆装备到了以后我们就出现在滑雪场,在冰天雪地里大叫和摔倒。你说这是一项教人如何摔跤,不断地摔跤,最终完全掌握摔跤的运动。非常有道理,但我们还是摔得很痛快,你一边喊“这这这怎么刹车啊——”一边冲下雪道的画面我真想录下来。之后你坚持说你是个加湿器,站在一旁吞吐白雾,看我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您能不能当心点把自个儿屁股当回事儿啊,算了咱俩还是一起吧。
说实话那天我们很尽兴,直到离开才觉得浑身酸痛,不知道要新添多少伤。换衣服时你说焦你知道吗,我以前完全不勇敢,像这种地方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但跟你一起来就还行。什么叫还行?我没有问,怕再一次得到离题万里的答案。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滑?
因为我想知道那有多疼。哎哟喂怎么这么疼呢。
所有人都知道你讨厌运动,这是破例的第一回。但后来我还是带你一起去游泳。游完泳那天回来遇上阵雨,我们到家又洗了一遍澡,我从浴室出来看到你站在推拉门前,饶有兴致地打量落在阳台两端的两只不同的鸟儿。你问我,麻雀和喜鹊可以和平共处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说,应该可以吧,不过它们不一样,终究是要分开的。
你大约也是不甚在意地答,哦这样啊。
但是你突然很不高兴地把门关得一震,吓得阳台上的鸟儿双双飞走,我看见了,它们是飞向不同的地方。
有时候你表现得如此在意,可就像你常说的那句,这又是何必呢。你说你不喜欢演戏那为什么和我演这一出剧本,难道你要说这不是演出来的真心,我不相信。你像是陪小孩玩过家家的大人,演到后面厌倦了自己的角色。演到后面忘记了最初的一幕我们在街头,我是你搭讪的对象,你是我等了很久的初恋,那一刻我们笑得多么开心,多么不演员。
你离开前一晚我就像一个快要昏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喝那么多,难道我也有某种预感,你会关上门就再也不回来?你好像想拿走我的酒但没成功,只好试图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我们倒在沙发上我抓住你的衣领,我说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张伟为什么。你说……你说……我只看见你天旋地转地张嘴,嘴在动,却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从冰岛回来后你说我一喝酒就容易失去控制,偏偏还那么爱尝试。我没说那是因为你才失控的,难道这也要我说出口吗。
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我炒的菜。还有一部关于两个人相遇后错过一生的电影你要看吗。我想我们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再吵架了。如果有下次我会在你说话之前堵上你的嘴。如果在摩天轮最高处表白会不会很浪漫?我不太记得滑雪的细节但身体知道我学会了。我们在泳池的水下就好像在海底一样……
那天早晨我在这样的梦里,你说醒一醒焦迈奇,我要走了。我听见了但不愿醒来,我在梦里悲伤地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呢。其实你走的这天我早就醒了,我听见你把很多东西堆在床头,第一次没堆好,它们哗啦啦倒下的时候我想你是故意的吧。后来我看到捧着灯球的宇航员、只有那四个熟悉数字的信、印象里从没出现在展示柜里的手办、书名很长的看起来很困的书。在你离开之前我们属于我们自己,但是你走了以后有许多个瞬间我们融为一体,你的影子还在我身上,你忘记带它了。
生命中所有的灿烂都要靠寂寞来偿还,我们曾经和灿烂靠得那么近,有好几次我都能看见迸溅的星星,可是它转瞬即逝不愿意让我再往前一步。我好寂寞我不要再胡说了,能不能把我的灿烂还给我?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与金鱼无关。与西红柿无关。我还记得你的头发你的笑你在咀嚼你靠在我身上,我们争吵我们心不在焉我们一起旅行和游泳,当结局降临时它们都变成了漫天盛大的泡沫,唯独在泳池水下的亲吻漫长到难以忘记。在我醒来之前,那是我唯一、最后记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