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迈奇搬走的那个夏天,张伟作为一个怕麻烦的人罕见地开始写日记。在北京崇文区一间老屋的角落书堆里,有一本残留着汤汁、汽水儿等种种不知名液体印痕的笔记,里面七扭八歪的铅字这样写道:“今天,晴,过得和昨天一样。”“今天,阴,过得和前天一样。”您必须得好好儿看看那本日记,他曾经对焦迈奇说,那里头包含着一个小孩儿对理性秩序的最大叛逆。用无聊和重复的方式消解作业,老师,权威,世界。嘿!
和焦迈奇在一起待久了,他的表达也逐渐变得奇怪起来,开始朝着书本上那些文绉绉的晦涩词句靠拢。每个周末焦迈奇窝在客厅吊椅上读哲学家们的大部头,一开始他真的很看不惯,总是想方设法要制造一场中断。他说焦啊你新歌儿做完了吧,后者头也不抬,嘴里说嗯就在电脑桌面上你想的话可以听听看。他说焦啊焦你这电脑怎么这么难弄呢,你来帮我吧算了我不弄了。等了好一会儿客厅那边才传来一个慢吞吞的哦啊——没关系。
没你大爷的关系。张伟在卧室生闷气,在书房碰倒一连串看不顺眼的摆件,在卫生间考虑把焦迈奇的牙膏换成泡泡水的可能性(哦,他忘了他俩用一样的),然而所有的无名火都会在客厅消失殆尽。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燕子悬在半空,金色的尘埃让它们闪着一层薄光,而焦迈奇盘腿坐着,神情认真得像个探索地球文明的外星人,阳光滚落到他身上变成毛茸茸的形状,于是张伟眼前的场景异乎寻常地变得神圣起来。给我拍照片呗,焦迈奇有时候会这么说。不,不,没有相机能比得上人的眼睛。张伟站在客厅另一端,遥遥地站着,像在等一艘船,而摆渡人正自得其乐。他叹了口气,决定认输:
“内个,焦啊,您还要多久这是?咱下午就不出去了对不对。”
“去,去啊,怎么不去。”焦迈奇心不在焉的声音让他无端联想到和一只熊在山坡上打滚,噢,那种意象式的喜欢。当焦迈奇读人生的意义幸福的内涵,张伟有时会在沙发上第不知多少遍看那本《挪威的森林》,看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的表情,直到另一边哧哧地笑出声来。——不是,尼采有这么好笑啊?哈,不是尼采,我笑你呢。笑我什么?你……算了我不说了。嚯这孩子怎么这么气人呢,焦迈奇你过来。不来不来不来。
直到换好衣服出门前,焦迈奇才做了几个夸张的鬼脸,意图模仿他刚才不自知的面目狰狞。为什么这么严肃啊大宝,那可是村上春树耶。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张伟都会有种一口气噎着上不来的感觉,但眼前的人笑眯眯像只柔软的小熊,他就产生一种自己比焦迈奇还小的错觉,或许他可以成为小熊手里的草莓野餐篮子。张伟的眉眼松弛下来,他说:那只是我看书很使劲儿的一种表现。看似挺正常的回答,又被焦迈奇捡着乐了:显得读书很用功是吧哈哈哈,哎,你想一下,整个教室的人都用你那种表情上课盯着老师……
后来张伟在日记里写:那天,我们过得很开心。可是他一放下笔,惘然的情绪便像迷雾一样缭绕不散,他甚至不记得那个下午他们做了些什么,“开心”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判决,如同锋利的刀喀嚓一下,孤单和寂寞的脑袋双双滚落。那么它们坠地时,一定是有笑声的。张伟想象着,他们俩所有大笑的瞬间织成一个连贯绵长的收场,足够一个人坐那儿听一下午。他从来不对焦迈奇说什么喜欢看你笑之类的肉麻话,但是,冷笑话大全一则则翻过去,脑子里全是焦迈奇的脸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忍不住跟着乐,笑到后面根本不明白到底好笑在哪里。焦迈奇的笑点就像完全没有提示的扫雷游戏,或者像一场雨,英语里“rain cats and dogs”那种奇怪的雨。
那场天地间充斥着猫猫狗狗的奇怪的大雨,经常出现在焦迈奇的画本里。他把自己画成一只眼睛鼓凸的蓝色的猫,张伟说你这有点儿毕加索,看到对方深吸一口气就明白接下来要被科普西方美术流派了,张伟赶忙拦下说别别您歇会儿,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焦迈奇从来不对他的糊弄生气,永远是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那,我也画一个你,在我旁边。不等张伟回应,他便开始仔细地勾勒一团轮廓,叫人看不出那是什么。张伟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就做一条狗,白白小小的内种,可以在集市上被任何人一网兜兜走。焦迈奇不明所以地感叹一声,要不然我还是做一只大狗吧,我可以叼着你回家。
没大没小,张伟心想。说来好笑,他竟然会接不住焦迈奇的话,综艺上快速抛梗接梗就像多球杂耍的大张伟只能任由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摔落,弹起,直到碰撞声响彻整个空间他还在琢磨。画本从他眼前一掠而过,蓝猫的身旁添了一只看起来很憨厚的狗,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样子,却被焦迈奇固执地在狗的衣领签上了他的名字。字是好看的,他夸过好多回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焦迈奇的字体就跟他本人一个样儿,清秀灵动,随时都有可能跑起来,消失在纸面的远处。再看两眼那只狗似乎又顺眼多了。也许是他的反应慢了半拍,焦迈奇嘟囔着问,你不喜欢吗。毛茸茸的脑袋仰起看着他,眼睛也是仰视的,被光线剥出一层无辜的蜜糖棕。
张伟愣了一下说不,我非常非常荣幸。
在焦迈奇身上,他常常悲哀地发现一股过于年轻的活力,那感觉像是一个逃犯与证人相处越久,越是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脱身的证据。炎热黏腻的午后仿佛冰淇淋晒化在柏油路上,而焦迈奇会在掰开棒冰的瞬间一拍脑门儿说:“我们去游泳吧!”如果外面下雨,焦迈奇就说:“我们去淋雨吧!”他能说不吗?一开始张伟试图说:“太阳太大了,我不想动。”或者,“雨太大了,您自个儿去。”然后他就见证了焦迈奇十八般软磨硬泡的功夫,体验最多的是围绕着他全方位播放“去嘛”“去嘛大宝”“陪我去嘛”,附带类似摔跤里死缠烂打的招数,不出两分钟张伟就乖乖缴械投降,换衣服换鞋。但泳池对于张伟而言更像个泡澡的大浴缸。他靠在池子边沿,迎着太阳艰难地定位焦迈奇的泳帽,那条纤细灵活的鱼在人群中穿梭往返,最终游到他的面前。沾水的皮肤在阳光下如鱼鳞一般闪闪发亮,张伟把一声感叹咽进肚子里。
厉害厉害厉害,您是游泳健将啊。张伟边说边撩起一捧水,水花砸得焦迈奇大笑着连连退却,更多的水也不甘示弱地泼回来。于是俩人开始打一场混乱幼稚的水仗,谁都没注意到周围越来越少的人和头顶越来越阴的天,最后泳池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不再互相泼水也有细密的雨点打在身上。今天是暴雨啊——!两声重叠的惊呼,两个醉鬼似的家伙东倒西歪地上了岸,不用擦身子直接套上外衣,啪嗒着拖鞋冲向游泳馆门口的小电驴。焦迈奇无论开什么车都是稳得不行,再十万火急也加速不起来,张伟只好在后座接受疾风骤雨的鞭笞,眼睛连一道缝儿也睁不开。满世界的雨声里焦迈奇还要朝他喊话,张伟无奈扯着嗓门儿回应:“你说什么?!”
“我说——”那声音雀跃非常,如同几声欢呼,“这下我们、两件事都做了!”
焦迈奇真的太容易让他感动,他们一起做的每件事情每个细节,张伟有时候恨不得能忘得一干二净,不然就不会任由自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位置犹豫不决。他老了,一场恋爱没谈完心就老了,更何况是和焦迈奇,年轻的、清澈的、永远有着过剩精力和想象力的焦迈奇。淋完一场雨回来轮流洗澡,等他洗完出去,换上干净睡衣的焦迈奇已经倒在沙发上打瞌睡,变成一个对世界毫无防备的小男孩。雨声仍在连绵不绝地淌着,但那是外面了,他们的房间此刻是一个安全舒坦的盒子。张伟不自觉地轻手轻脚,连沙发下陷的程度都被他刻意控制。阴雨天的傍晚,明亮与昏暗交界的自然光定格成某种虚假的永恒,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时间还在流动。燕子的阴影、绒布沙发、睡着的人,都是他能想象到最完美的模样,没有一处缺憾的地方。张伟沮丧地想: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这样下去。
他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焦其实也没有理由要离开吧?
告别的那天平平无奇,焦迈奇提前收拾了东西,墙角早早地立着一只彩色涂鸦的行李箱。临出门前焦迈奇在房间里到处巡视,这个、这个、那个我都不带了,留下来给你吧大宝,对它们好一点哦。他好像自以为说了个不错的笑话,但张伟知道他从来不擅长开玩笑,往往他的笑话都讲完了大家还在等待下文。现在他说完了。张伟想和往常一样接话却没发出声来,一抬头,在花花绿绿的全身镜上看见自己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想要……我……希望你留下。焦迈奇穿好了鞋站在门外,直催他快点快点,他敛起表情看向对方,突然说:“焦,叫我的名字。”
焦迈奇梗着脖子坚持:“大宝。”
张伟说:“好吧,您开心就成。”眼看着那人露出这句话必然触发的、恃宠而骄的得意。
那么我走啦。拜拜。拜拜。张伟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不敢再往前一步。焦迈奇没有回头,他没有把这当成是一场离别。这不公平,张伟心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就是结局,只有他一个人认为他们之前的全部时光在这一刹那变成舞台上循环无尽的悲剧。这段介于朋友与恋人之间的、不明不白的关系算是结束了。张伟倚在门框边上站了很久,一直到暴雨落下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整间屋子还是焦迈奇生活过的气息,像一个巨大的不容置疑的黑洞深深地吸住他。他想朝着雨里喊焦迈奇,他想起某个暴雨的下午,焦迈奇在雨里喊他的名字,说喜欢他,还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它们逐字逐句地死在稀里糊涂的拥抱里。又或者那其实是恋人的拥抱,反正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想,焦啊焦,这样也好。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在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