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随着一个刹车戛然而止,电视台大楼就在窗外,提醒我做好准备。
“给他们好看,瑟茜。”迪克微微偏头,“我也会关注能不能安排一场你和奥斯瓦尔德的电视直播辩论。”
我呻吟了一下,却知道即便伤脑筋这也是最好的安排。身体前倾,我伸出胳膊将他困在前座和我搭紧成环的臂弯之间,强令他从严肃专业人士的角色中抽离,变回那个在基地里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活泼少年。
“我还是认为你做我的竞选经理人是大材小用。”
“这是我的选择。”他的语气依然老气横秋。
我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就像布鲁斯过去的那样,他上过发胶仔细打理过的头发立刻变得散漫,这才有了几分旧日里的模样,“那我也选择这样做。”
他眼下的惊愕和初遇时一头撞到我身上时抬头露出的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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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在食堂前追上我正看见这一幕,便顺手将他本就如杂草堆的头发揉得更乱,压着他不安分扭动的肩膀对我介绍:“理查德·格雷森,但我们都叫他‘迪克’,原因嘛……你大概也猜的出来。这是瑟莱斯特·羽石,迪克,‘星群重铸者’的驾驶员。”
面对我伸出的手他匆忙一抓就算握手,很快消失在密集的人流中,“想来它也不只是对理查德的昵称和缩写了。”
“我从哥谭带出来的孩子。机甲修复工程,怪兽研究部门,后勤部,哪里需要帮手他就出现在哪里。我知道他有天赋,但目前还只体现在人际交往上如鱼得水。”他摇了摇头,拿起两个盛满食物的托盘示意我向一旁的空座位走去。
“可以安插人员进来,看来韦恩还是‘猎人计划’的赞助人。”
他笑了笑,见他无意透露我也不再深究,专心于种类丰富的食物上。这样的一顿饭可不多见,即便香港作为开放港口没有分配制度,但毕竟是在战时,填饱肚子是第一要义,哪还管口味和种类呢。
但我不得不问:“食堂里有会做菠萝包的本地师傅吗?”
“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另有其人。一男一女坐到了我们对面,动作自然得令我恍惚:“我认识你吗,长官?”
女人毫不客气的视线也让人难以忽视,被那双绿眼睛扫过就好像被翡翠割伤,新奇和受用堪堪压过我心头的一点恼怒。
“现在难道不就是认识的时机吗?”见我的笑容变淡,他向我身边的男人求证,“你觉得呢,布鲁斯?”
“拉斯·奥·古,瑟莱斯特,旁边是他的女儿……”
“塔利亚。”坐在我斜对角的黑发女人自报家门,她撕扯着一块面包,想来耶稣本人也无力阻止她啖其血肉,“而我认为你不应和我们同坐一桌。”
我扫视四周,看见不少空座位,外加许多双暗暗关注这边动静的眼睛,“事实上,是你们主动坐到我这张桌子上的。”
她挥舞着餐刀,经过黄油润泽的一片银光直指向我,“我知道你的战绩,了不起,但我更了解你的事迹,我不想看着你送死,更不想让你的失误害我丧命。”拉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有一种隐秘的鼓励和煽动,她显然是感觉到了,口齿愈发伶俐,“今时不同往日,能力不逮等同于犯下战争罪。”
她将盘子一推,站起来了。布鲁斯叹了口气,认命地追上去。余光里我瞥见他将塔利亚留下的脏托盘递过去并说了什么,不可避免引发一场小型争执。不过这不关我事,我只管盯紧食物和忍受对面拉斯饶有兴趣的眼神,也许我和他被留下总共不过两三分钟,体感却有如一个世纪之长。
布鲁斯回来的时候,他终于用面包抹干净了盘子里最后一点肉汁,与不远处气鼓鼓等待的女儿一同离开——起身时不忘了给我一个他矜持的颔首。
“奥古是石油商人,”布鲁斯告诉我,“照理说战争对生意有益,沙漠腹地也应当是最后被波及的区域,因此他本人成为一名猎人这件事显得格外蹊跷,大概他喜欢亲力亲为吧。他也是基地的赞助人之一,所以我们一般不对他提问题。也别把塔利亚放在心上,她——”
“噢,不,她不会是个问题。现在我知道谁是直言快语的那个了。”我没有说出后半句——是寡言少语的人你最应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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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昔日建材裸露油漆刺鼻的用餐环境与现在我身边富有格调的装潢不可等同而语,我回了回神,“当然,你说到合作伙伴想要绕过你独吞一笔大单子,于是你投其所好送给他几罐陈年怪兽骨粉,却忘记告知他长期服用这东西的后遗症。很快他便中风下半身瘫痪,公司的一场内讧又消磨掉不少他的精力和财富,再无余力合作,你就在这时出现和对面重新达成了交易。你已经接手了家族生意七八年,这中间和你有过节的人陆续倒台,他们怎么还不长记性?”
“也省得让我手下留情。”塔利亚的唇角扬起,“你心不在焉,是下午的节目上得不顺利?不,是早上的集会举办的不尽人意?也不是……啊,杰克·奥斯瓦尔德!我应该早点猜中的。你实在忍受不了他,对吗?只怪兽这点上就足够让你和他不对付了。”
“首先,停止再读我的表情了,给我点**,难道你愿意被擅长唇语的人读出我们的谈话吗,你可是在我面前承认了蓄意伤害;其次,停止再刺探我的行程了,我会对你申请人身禁止令的,虽然也阻止不了你继续掌握我的动态,但这样的共进晚餐你是别想了。”
“我会为他们拿我没奈何而加倍愉悦。唇语阅读可不是有效证据。”她眯起了眼睛,面上不乏笑意,“美国人真的很奇怪,你们将个人化的**和自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无比重要,却对集体推波助澜下的尖锐问题视而不见,告诉我,你的选区作为全美最富有的选区之一为何会青睐中产阶级出身的你?”
因为这是得到社会认可的准入门槛。人们认为品性与收入成正比,于是选民认为中产阶级出身的我代表他们还算够格,而底层出身的孩子克服身边的种种阻力仍然难以获得出头之日;人们喜欢白手起家的故事,相信只要有能力并努力便能取得一番成就,却选择性忽视了创办软件公司的辍学生通过父母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机会,我的履历符合他们的想法,他们便也对我有共享的属于布鲁斯的财富和人际关系作为竞选助力视而不见。
我堆出一个属于议员候选人的客套笑容:“无可奉告。”
“你们的国家,你们的权力亲手搞砸。至于奥斯瓦尔德,”她切下一条牛排送进嘴里,沾着鲜甜血水的餐刀就竖着插进剩下部分的中间,“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一个词,职业杀手。我很乐意给你推荐一些联络方式。”
我噎了一下,恰好送到唇边的酒杯给了我缓和的机会,“不了,我希望我在国会上有一席之地不是以被召开一场听证会的形式实现,但谢谢你,塔利亚。”
“随你便,但你我共进晚餐的消息明天就会传进小丑耳中,如果他勤奋的话,今夜。你还不如让他的布防派上用场。”她抬起下巴,拇指在脖子上缓慢地划过一道,意图为其延长加倍痛苦。
“我会考虑的。”不加掩饰的敷衍既出自本意也顺便挫伤她的骄傲,我知道这是唯一让她消停下来的方式。
果然,她被气笑了,使劲抽了一下我伸过来拿盐罐的手,“你最好是,瑟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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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名称里的“破碎”和“穹顶”是有迹可循的。如果不使用空中栈桥而是从底下开阔的地带走过,你可以看清全貌,穹顶的最高处足有一百五十多米,天花板可以像花瓣一样开合,数条通道从中心集结区向四周辐射,通往各处,其中一条便是我们来时使用的。
其余开阔得足以让广场恐惧症患者发病的空间里设备林立,间隔中又有许多身着深色卡其和迷彩服的工作人员来回行走忙碌。我差点撞上一辆运输车,绕开后又被一个身姿挺拔但两鬓具灰的白人男性阻住去路。
他不假辞色,即便有布鲁斯熟稔地站到身边也不改肃穆,但也是这样我确认了他的身份,布鲁斯曾经的管家和抚养者,过去十年间抵御怪兽的中流砥柱,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
“羽石小姐。”今天我终于有了一次正经的握手,“我对你母亲的遭遇很抱歉。”
“你不是第一个了。”我想到他的搭档汤普金斯上校,后者也已身故,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时代,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他们呢?
他一指我们头顶的巨型翻页钟,示意我跟上来,“战事钟,每次怪兽袭击后我们都会重置时间,让所有人专注于自己的责任。现在进攻越来越频繁了。”
“下次重置是什么时候?”十四,三十五,四十五。不只是数字和它们的大小令我眩晕。十四小时前,我还站在社区活动中心缺失砖块的发霉地面上,而现在,我的肚子里有面包、豌豆和调味肉排,脑袋里即将接受另一个人的意识,我再度成为一名驾驶员了。
“根据我们的预测模型,一周。但我们的科学家认为用不了这么久。”他看了看表,“五分钟后我和怪兽研究部门就有一场汇报会,希望他们能给我好消息。见到你很高兴,羽石小姐,没人比你更熟悉香港周边的地形了,我们需要你的加入。布鲁斯会从这里接手。”
我目送阿尔弗雷德远去,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先礼后兵,先用好处俘获我再泄露出严峻的形势,有人将《孙子兵法》研读得不错。说说吧,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对此他不置可否,“你对香港基地比我熟悉,在你自行察觉到端倪提问之前,让我给你讲讲现在的情况。这里的五个港湾曾经容纳过三十个机甲,现在只剩下包括你的‘星群重铸者’以内的四个了。”
“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糟。”
“就是这么糟,也没有触底反弹的可能。”他神情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步伐同样稳健,“来见见你的同袍。”
“‘靛蓝日蚀’,美国生产,目前最大的机甲,每条肌带由五十台柴油引擎组成,和名字一样仅仅是矗立就能遮挡住周围几公里的光线,杀手锏是从头部发出的高能激光武器,她由肯特们和丹佛斯驾驶。”
两男一女,都是金发蓝眼。女人圈着矮一点那个的脖颈打闹,等他抬起头来我才意识到他还是个男孩。男人——应当是他的父亲,宽容地分别递过去汗巾,接着他们同频般转头看向我,值得欣慰的是他们都面露友善、洋溢着笑容。
“‘战神之视’,美国和希腊合资打造,由纯度极高的钛金打造,她以盾牌一般坚不可摧的外壳闻名,尤为适合近身搏斗。驾驶员是戴安娜·普林斯和史蒂夫·特雷弗,战争伊始时就是订婚夫妇,直到现在也未完婚。”
我猜戴安娜是杠铃下面的那个,史蒂夫站在一旁时时注意她是否有不妥,充血的肌肉在她坐起身来后尤为明显,与她和史蒂夫对视时流露出的温柔却又极为般配。
“‘末日回响’,唯一的阿联酋机甲,从设计之日起便不计成本地保证动力和杀伤力,结构稳定,身形敏捷,擅长出其不意。她的驾驶员你已经见过了。”
拉斯不知所终,但一个塔利亚已经足够,她不无骄傲地在自己的机甲旁抱起胸,挑战似的对我扬起下巴,十分可爱。我忍住笑意担心她误以为是嘲笑,只对她举起手,可惜她表现得好像我简单打个招呼也是种对她的冒犯。
“尽量和奥·古和平相处,他们是先遣组,也是计划成败的关键。”布鲁斯露出梦幻的神情来,带着那种明知是天方夜谭但因为自己得以参与其中而不断合理化的执拗,“我们要消灭‘裂缝’,从源头断绝怪兽再出现的可能。”
“我们进攻过那个缺口,但无疾而终……”
“这次的重量级翻过五倍,两千四百磅的热核弹头,爆炸威力相当于一百二十万吨□□,我们试过再承认失败。”他的面孔和声音被熟悉的冷酷浸染,但只有几秒钟,紧接着他又变回令人如沐春风的布鲁斯·韦恩,所有人都喜欢与他相处,“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如果你愿意,放下东西后我们再去参观你的机甲内部。”
我的。我揣度着这个略显陌生的词。距离我能把某件事物称作“我的”已经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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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梯里整理从信箱取出的文件,其中来自律师的一封引起我的注意,是关于韦恩府邸所有权转移的事宜,在布鲁斯……之后,市政府企图将它和周围的土地一并收回,数不胜数的原因我当然不会令他们如愿。经过漫长的拉锯战,它重新属于我们了。
我名下的财产和不动产逐年增加,如果我敢说“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十年前的我会不吝暴揍现在的我。但我心中的空洞该如何解释?
电梯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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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我在基地的房间后,我扯下套头毛衣,身上只剩下一件工字背心时清爽了不少。布鲁斯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意识到此举的不得体后迅速移开,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我摸了摸锁骨,与周围肌肤相比更为细嫩的触感是一条隐没在胸膛中央的疤痕的起始,拜我在阿拉斯加的第一只怪兽“伤冻”所赐。
他移开了眼睛,将一只小铁盒递给我,“美沙罗星,防辐射药物这几年有了突破进展,但别掉以轻心。”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东西,我就住在你对面的房间。”他又在平板上点了几下,面露满意,“我为你挑选出了几个副驾驶候选人,明天早上六点你会在空武馆见到他们。”
“嗯,我想也该是你,和所有和实战相去甚远的应酬至少得让你练出来了识人的本事吧?”熟悉的仓房和室内的温暖让我自在不少,也许太自在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
“你所言非虚,那些战争债券可不是自己卖出去的。”他扫视一圈房间后视线又落回我身上,“事实上,我本来也在候选人行列中,基地的资源有限,可以用上每一个称职的人手,我至少完成了所有学员课程。但我对你我的适配度存疑。”
“哦?此话何出?”我随口接道,手上忙着整理行李,我对他的坦诚相待毫无防备。
“私交上对你的了解暂且不提,我仔细研究了你的战斗模式。你总是主动出击,战术偏激,性格上固执、不成熟,急于看到效果而忽视其他解决方法。”他抓紧了平板,关节泛白,但并不影响他继续,“因此不意外你不计后果的行为会经常危及自身和同伴。”
母亲。我想到。手中这叠照片的第一张正是我们从猎人学院毕业时的合影,边缘处留下的我的指印慢慢消失。
“这难道不让我成为这次行动的最好人选吗?人类算是防御够了,是时候主动出击了。”我一下子将这张照片扎在桌子上方的记事软板上,别无情绪地抬头看他,“实战和学院里的模拟不同,当你有足够的实操经验后,你会意识到战场千变万化,你只能在倒下之前尽可能迅速地做一切你还能做的,然后,你问心无愧地体验每一个选择的后果——如果你有幸存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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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生活在其中一个选择中。走进公寓,这个念头划过脑海像是给了我直冲面门的一击,耳膜嗡嗡作响之际视野也变得模糊。我举起手,看着上面尚未消去的厚茧和新做好的指甲感觉无比陌生。
似乎怪兽一早就彻底摧毁了世界和我们所有复起的可能,所谓的胜利不过一场大梦,它们冲破香港这一最后的防御线,破碎穹顶基地在全面入侵中首当其冲,我和我的房间一起被埋葬在不止六尺之下,作为幽灵一遍遍重复生前的最后一天。我有了全新的身份、怀抱着希望在这处避风港歇下,却只是让庞贝古城的命运在我们身上再度降临,但这次不会有后来者将我们重现。
“我在你身边。”布鲁斯在衣柜找到我,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看着我,瑟茜,你不孤独。”
他的触碰独一无二,我睁大眼睛,也看清他的每一个细节。我全身心地爱他,但让我坦白吧,他的出现对于缓解恐慌发作并无用处。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我需要出去走走,再在空荡荡房子里待下去我会发疯的。
雨丝可能转为冰粒的夜晚,我忘记了大衣,即便身上只有一件轻薄的丝绸衬衫,我仍然面部滚烫快要喘不过气,直到入目之处是一片波光粼粼,空气中的咸味起到天然嗅盐的作用。
月辉洒在水面上,随着波纹闪动出一条通天之路般的频率。三十四年的人生,我从过近的位置见识过太多常人无法想象之物,时至今日鲜少再有事物能让我惊讶、或是将我打动,但这样的港湾永远在我心里有一席之地。
哥谭于战争开始六年后失陷,导火线是二级怪兽“毒虫”的登陆。在当时,联邦政府紧急封锁桥梁和隧道,试图通过孤立整座城市的方式减少怪兽伤害,一如既往地,他们犯下大错。
汤普金斯上校和潘尼沃斯中将驾驶“泰坦上行”杀死怪兽后,人们惊觉哥谭已经下沉了四分之一,似乎是“裂缝”的出现改变了某些地理因素并最终导致板块迁移,怪兽和猎人的缠斗加快了这个过程,下沉停止后,只有唐人街和三角区的一部分区域得以保留。怪兽生成的有毒化学物和无从运出的残骸因此污染了周围三千平方公里的水域。
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年,再一次因为地壳运动,哥谭重现于世。
怪兽残骸被陆续打捞起,周围水质逐渐被净化,我们的生活重心也迁移回哥谭。
军舰的眺望台上,我和布鲁斯并肩无声立于海风中,哥谭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我辨认不清她和原先有几分差异和相像,也不知道底下是否有一只伺机而动的克拉肯海怪。
布鲁斯正在经历的东西我无法想象,他的眼睛蓝得摄人心魄,如海水一般冰冷,他的躯体僵硬,对我牵上他身侧颤抖的手视若无睹,但我曾经穿越过他头脑中的迷雾,不必言说,我会确保他所有担忧和惶恐的事物都不会成真。
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其中一方的身影消失在寒气中。就像我现在静静地坐在运河边的长椅上,感受思想冻结,企图将往昔情形重现。
在这一刻,他重归我的怀抱,我失落已久的亚特兰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