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小插曲让我直到晚餐会上都心不在焉。我从宴会厅逃脱,在街边站定后意识到尾随我出来的人目标正是我。
他看上去还算无害,于是我决定先不大喊大叫,借着翻找打火机的功夫粗略看清他的相貌和装扮。他能融入募捐餐会的其他人,灰色的全套西装外加上一件考究厚重的呢子大衣抵御风寒,全身上下瞩目的只有他花色的领带,而他格外苍白的肤色与之形成对比。
点燃香烟,暖意随着几次吸气从指尖蔓延到胸腔以外,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我想准备好应对了——我呼出的烟雾顺着风向扑到他脸上,他也不恼,反而给了我一个牙齿露出过多的笑容,他甚至凑得更近了些。
“如果你是为一句可以引用上报的说辞,别耽误时间了。”我调转脚步,朝他的反方向走开。我需要给露易丝打个电话。
“你的团队怎么看待你的提前离场?”他跟了过来,皮鞋与地面的规律敲击声在我的神经上弹跳,“有人会认为你不够重视这次议员竞选。”
“如果你对我的表现不满意,先生,你可以写信到我的公开地址、在网上发帖抱怨,这是第一修正案赋予你的宪法权利。”我翻到了露易丝的号码,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拨出。
“恰恰相反,我简直对你赞不绝口,问问我身边的人就知道了,但我确实希望你喜欢我的表现,给我些时间,让我占据你的全部注意。”他歪过头仰起,着迷地望着斜方空无一物的天幕,像个哑剧表演者一样颇有韵律地一下子张开双手。
受到一瞬间的惊吓,我赶忙转过身警惕他的下一个不合情理的举动,这回可能是有威胁性的,却没想到手一抖直接按到了拨号的图标。他似乎是为我的反应心满意足了,后退出几步颔首致意,我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即便隐没在黑暗中也十分刺眼。
“我就不打扰你余下的夜晚了,羽石女士。我知道你总是有约。”他点了点太阳穴,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在我追问明白之前,他哼着小曲朝来时的方向离去,同时,露易丝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连忙将听筒贴近耳朵,不安的心跳传递到鼓膜上,我吞咽了一下,这才听清她在叫我的名字。
“瑟莱斯特,是你吗?”
“露易丝,嗨,听着,我知道我们许久没有得到对方的音讯了,如果不是这件稀奇事我也不会冒昧打扰你……莱恩将军今天在哥谭找上了我,寥寥几句交谈后便承诺为我确保更多选票。”我在原地踱步,既为驱寒也为缓解尴尬,我的思路开始漂散,也许是我一厢情愿,但总该有几分曾经在基地共事的愉快延续到了今日吧,“也许你的信息更为灵通,露,能给我提个醒最近有什么异动吗?”
“……我和我的父亲已经有半年没有联系过,其中细节我不想提及败坏你的心情,但既然他决定支持你,你可以相信他言而有信。”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这样说道,“我会为你留意的,瑟茜。”
她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正在更换广告海报,主人公的面孔在灯箱的照射下仿佛上了一层白油漆般失真,他在我眼中有着惊人的熟悉感,凝视过一阵,寒意先于我的大脑反应过来直直从脊椎末端窜起,那个男人现在去哪儿了?我紧接着看到背景的标语:《看清真相,支持杰克·奥斯瓦尔德》。
机械地背过身,我能听出来我的声带也需要上些润滑油:“是的,我在听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露……代我向乔纳森问好。”
他的名字不该是如此陌生的,即便一切结束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那些黑暗的日子不是可以轻易抛到脑后的。
最开始我还保有与露易丝和乔纳森的联系,和前者是同样以女性身份奋斗在不同专业领域的惺惺相惜,和后者是身为同袍的情谊和对后辈的赏识,看来时间的流逝比我想象的快,地理的间隔和身份的变更也可以改变许多。这几年我只偶尔在电视上看到他们,每年的圣诞卡片倒是如约寄到。
除去这些模糊的记忆,我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在肯特家的那场小聚。世界还惊魂未定,但我们这些确保所有事物都尘埃落定的家伙可以终于躲在屋里喝茶吃点心。
我们聊了很多,童年的糗事,部队或学院里的趣事,对香港基地几周的追忆,末日危机解除后的庆典,在各个国家的游行和授勋,我们被迫失去的和得以保留的。咖啡的热气慢慢散失,仿佛变成一朵积雨云漂浮在静默的我们的头顶上,夕阳的热度和橙黄色渗透进室内,淅沥的几滴泪立刻落了下来。
露易丝一个闪身走进了厨房,显然是借着将脏碟子放进洗碗机的机会在无人的空间里平缓一下情绪。乔纳森低下了头,靠枕支撑在他的腰部勉强让他没有显示出颓态。布鲁斯和我的手在找寻对方的途中遇上,扣紧的掌心藏着我们的心跳,无论怎样的命运降临在我们身上,我知道我都能从中找到力量面对。
“有时候,我感觉父亲还在我身边。”乔纳森盯着塑料杯中的饮料,声音越来越低,但浮上来的气泡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破灭。“我会梦见他在肯特农场的童年,参军前在小城镇里他大块头的体格是怎样的格格不入,我能感同身受他的局促;我也在驾驶舱里看见他,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甚至于他额头的汗水都无比清晰。有一次,我们在车库里维修发动机——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发誓,我能感觉到身边他的存在——当我回过神来时,一支无处可寻的扳手躺在我的掌心,但我毫无印象是如何找到它的。”
我和布鲁斯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不轻易开口。机甲的工作原理是由至少两名猎人通过意识传感系统共同控制,两人神经搭桥成功后即可实现彼此同步、人机合一,驾驶员的通感兼容度越高,战斗效果越出色。
如果你认为“兼容度”的说法笼统模糊,不如理解成字面意义上的“在你脑袋里”,对方的所思所想似乎就是你的,你的过去和现在也被对方全然感知。因此同一台机甲的驾驶员总是完全信任彼此的伙伴、配合默契的搭档;相似的遗传信息和长成环境也显著提高兼容度,因此兄弟姐妹乃至父母子女都是最常见的驾驶组合,但这也意味着,失去任何一方——而这并不鲜见——被留下的那个总是痛不欲生。
而在乔纳森的情况下,克拉克和卡拉都已不在,他同时失去两位至亲。
“很多人用‘幸存者愧疚’的说法开导我,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不止是这样,我知道你们能理解。”他说着“你们”,那双年轻却沉淀了过多情绪的蓝眼睛单单看向我,“我母亲明白我正在经历的,但是其他缘由让她感知父亲的存在,爱能够超越生与死的界线,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不止如此,我听说过机甲驾驶员间的传言。”
通感余波。我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指代。官方从未正面回答过,但它不是秘密。即便和机甲的庞斯链接不再维系,熄火的机甲有时仍会轻微移动、偏离原位,仿佛是在复制驾驶员在梦中的动作;另一方面,无论和搭档的神经搭桥断开多久,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长期和自己同步运转也属正常。
幸免于难的退役驾驶员并不多,所以这更像是小报捏造的赛博灵异事件,但在现在的世界,究竟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呢?
而且有这样一个对方意识的幽灵潜伏在你的脑海中,能做到一举一动同时上演也是不错的派对把戏,轻易就能编造出一个经两方口述毫无破绽的故事。
我感觉到布鲁斯的目光,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还记得上次在巴厘岛时我们让另一对情侣信服我们的真名分别是泰坦和朱庇特,我们接连开口补全的那个盗取遗失文物并获得政治避难的故事也让他们完全买了账的经历吗?
“克拉克是我们之间最出色的那个,你们的关系也无可替代,若是他轻而易举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才觉得奇怪呢。”布鲁斯握住他的肩头振奋地摇晃了几下,“别低迷不振,小子,想想他们的一部分借由你继续存在,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种安慰。”
我紧跟其后,直到说出口才意识到,我想卡拉了:“告诉我,你有梦见过从金字塔式队形的顶部坠落吗?来吧,别害羞,卡拉曾经是啦啦队的种子队员不是什么秘密,而我们都知道她有多倔强,会多么拼命地训练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乔纳森勉强笑了笑,算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老实回答了“有”。露易丝也从厨房中出来,她的手搭在乔纳森肩上,又变回那个一往无前的记者小姐,蓝调时刻的光线柔和地覆在他们身上,如同“靛蓝日蚀”和它的两位已故猎人的辉光。
他是个敏锐的孩子,但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将一些东西遗忘并抛在脑后才是适宜。适度的共情能力帮助我们成为优秀的驾驶员,可这样太过辛苦了,有时候,我会认为现在作为政治动物的我其实过得更好。
圆形的白色小药片像枚惨淡的太阳躺在我掌心,最后一战后我们几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人生不总以**结束,哪怕是电影你也要祈祷它最好不要出续集,否则就是将曾经的成就和纪念碑推倒重来。
预料到和没有预料到的失意以外,至少我能掌控今日的头疼,我将药片和其他如鲠在喉的痛苦一起吞下。熟悉的情形让我想起猎人时期需要定时服用的防辐射理疗药物,自我折磨和慢性死亡是人生永恒的基调。
药效很快发作,威士忌紧随其后,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久到时针转过三个间隔,门锁终于被夜归者打开。
酒精迷惑了我对时间的感知,在他的情况下本意不同,但我能看出来他同样需要酒精提供的注意力转移。
“你错过了我的募捐活动。”我告诉他。
我的身形和声音都是突兀的存在,但被酒精浸透的脑袋不足以支撑他做出惊吓的反应,他扬了扬手,像个闯祸回来被没收脚踏车而赌气的小孩一屁股沉进沙发里,疲惫地将头颅置于靠背上,我得以仔细观察他的模样:衣衫不整,印有唇印的衬衫领口还夹着彩带碎屑。他分明不具有梦想,眼睛却闪亮如星,灯光下他年轻得不像话。
“是吗?”他转了转眼珠,拖动身体过来想给我一个吻,我几乎可以闻到他唇间的酒气,至少一掷千金的习惯下他开的酒都是最好的,我竟也不觉难以忍受。我抚摸过他的面孔,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他的寸头上新刺出的短发和他的胡茬一样扎手。
“没关系,亲爱的。没关系。”我托起他的一边臂膀,与他一起艰难地站起身来,“我们还有时间。现在,和我来吧,让我照顾好你。”
我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起,我对在深夜接到急电已经开始得心应手了,却从来不擅长寻物这个游戏,终于在流理台上找到手机时,我的余光里不再有布鲁斯的身影,但是没关系,我知道他会在我们的床上等我。
“你会想坐起来听这个消息,瑟莱斯特。”迪克的声音里有遮掩不住的沙哑,这个选季结束后我们都需要一个长假,“事发突然,对手党派更改了竞选人提名,我想你一定希望尽快了解新人的信息。”
“看来我们都要度过一个长夜了,迪克,开始吧。”
“对方的名字是杰克·奥斯瓦尔德②。他应当与哥谭有旧,但因为几年前哥谭的那场浩劫,或者也有他刻意隐瞒的成分,我们只知道他目前没有任何亲友,过去可能是一位戏剧教师。值得一提的是,他喜好色彩对比强烈的衣服,这点上实在不像个政客,顺藤摸瓜也许我们能找到他的一些执念所在……这是为你精挑细选出来的对手,瑟茜……”他的声音从这里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我不明所以,催促他继续。
“最后一件事,他是个怪兽崇拜者。哥谭之后他活跃在西海岸,在信徒中颇有名望,现在网上还可以找到他之前领导的献身运动的文字和视频资料……转世重生的那一套,信仰者能够进入到由一个被怪兽主导的公正世界——谁知道他们的脑瓜被什么东西主导运作。”
“如果你认为他现在的穿着对成年人来说并不体面,你该看看他当时的样子,再加上他诡谲的行事风格……”
“支持者给他起的绰号是,“小丑”。”
①这里的工会可以看作是现实中的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AFL-CIO),20世纪初AFL曾大力支持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有瑟莱斯特作为合作伙伴,她的血统起到聊胜于无的遮羞布的作用。
②漫画中闪点时间线曾揭露小丑的真名是杰克·奥斯瓦尔德·怀特,因怀特实在没有辨识度所以改而使用中间名作为姓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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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离开的,留下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