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找到了瑟瑟发抖的王后,将她押到城堡中心空地,大声斥责她可耻的背叛国家的行径。与周围或灰或黑的民众相比,王后穿着淡蓝色的长裙,像礁石中聚拢的一汪海水。
从城头丢下的奥地利旗帜踩上了不知多少脚印,丢在王后面前,颜色杂驳得像一块破布。
塔希尔拖着女巫在屋顶上行动,女巫挽着裙子小心翼翼,看到王后狼狈的样子小声呜咽。塔希尔有点迷惑:“你哭什么?”
“王后真是太可怜了。”女巫啜泣着说,“那么高贵的人,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塔希尔一时语塞,迷惑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说:“你最好告诉我你是因为损失了金钱收入才为她而哭的。或者,既然你这么可怜她,我可以送你下去陪她哭。”
女巫马上不呜呜咽咽了,本想拿出手帕擦擦眼泪,找了一会没摸到,只能当无事发生。
塔希尔恪守承诺,将她送到安全地带后就返回城堡。王后被民众剪去美丽的长发,洁白的蕾丝践踏进泥里,污损得看不出形状。所有贵族的风度与尊严都变得不堪一提,王后被当作囚犯一样看管了起来,民众为胜利欢呼雀跃。
不过塔希尔他们并没有太多心思庆祝观赏这一胜利,他们迫切想要赶往波托卡雷罗所在的地方。不知道其他刺客同仁在大主教那里是否取得了成果,现在状况又是如何。
塔希尔最担心的还是苏檀,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有猞猁在暗中窥伺守候?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猞猁再想下手的话,应该会更隐蔽,用提泽纳发动突然袭击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塔希尔无从想象。
在与塔希尔共享过的朦胧梦境里,苏檀见过托莱多大教堂。
但梦境只是梦境,宏伟壮丽的建筑只有在现实才能看到最清晰的细节。苏檀在教堂内悠然漫步。卫队在外面大声呵斥,试图威吓走群情激奋的民众,沸腾的怒骂与抗议穿过厚重的石墙,衰减成微弱的嗡鸣。
一切并未影响教堂的神圣与宁静,甚至宁静到让人感到由衷的放松。从天窗撒下来的光芒斜斜映照着空中漂浮的轻尘。苏檀伸手从尘光中穿过,好像轻飘飘的拂过花海。
“没想到你还会来这里。”
苏檀轻笑:“为什么不能来?”
“来见证我的失败吗?”波托卡雷罗纵使年迈,气度威严仍在,他一身庄重教袍,手持的金质法杖,阴沉的盯着戴着兜帽的来客,
“我对你的失败不那么感兴趣。”苏檀双手交叠,“我是来拿一样东西的,曾经有人偷走了我家里很多东西,还送给圣殿骑士团内的高级成员作为礼物。接受礼物的人有内务秘书德.乌比拉、卡斯蒂尔总督曼努埃尔,当然,还有作为最高大师的您。”
波托卡雷罗表情明显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想起来苏檀说的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苏檀亲自来到这就为了索要一件贵重物品?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果然,苏檀说:“看来您已经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了。最独特的东西很令人印象深刻啊,所以,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向您敬献的礼物吗?”
苏檀的语气太过礼貌,也太过无害。让波托卡雷罗轻视起这个年轻人来,难以想象那么稀有的珍宝会被这样的一个人持有,弱者就不配守护。
苏檀轻轻一笑:“原来猞猁叫杰罗姆。”
这句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话落在波托卡雷罗耳里无异于一声惊雷,他不清楚苏檀到底是怎么知道猞猁的真名的,惊慌地一阵后退。苏檀声音依旧轻柔,声音像是在恶魔引诱无知的孩童:“杰罗姆.帕德罗斯是吧?你就在教堂后面?是不是已经打算用提泽纳对付我了?不过我可不建议你随便使用。你的精神意志可撑不了你使用太久,你就没有察觉过,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一样?嗯?”
苏檀视若无睹地与波托卡雷罗擦肩而过,波托卡雷罗僵硬地转过身,苏檀没有走出去多远,教堂后面就传来什么东西掉下俩破碎的声音,听起来像某人惊慌逃跑时不小心带翻了什么,顾不上那么多一股脑疯狂逃跑。苏檀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人老了就是不行,腿脚跟不上了。”
苏檀没有因为没追上杰罗姆感到沮丧,反正是迟早的事:“本来还想跟他多交流交流呢。”他充满遗憾地转身,看着呆滞惊愕的波托卡雷罗笑了起来,掀起兜帽一角,露出漂亮的狐狸眼,眼波流转妖艳到妩媚:“麻烦主教大人为我带路吧?”
波托卡雷罗顺从地带着苏檀来到教堂珍藏珍宝的密室,找出当初猞猁敬献给最高大师的礼物,精心雕琢点画的法式风格珠宝盒躺着两支一金一银的精美花簪,金为牡丹,银为芍药。言说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苏檀一时起兴,夺了高小姐的芍药簪,故被朱由校戏称他既为真国色,又要妖无格。
时过境迁,苏檀已经不知道那句戏言到底算不算一语成谶,他对自己的变化相当清楚。
人还是贵有自知之明。苏檀漫不经心想着,合上珠宝盒,装入袖里:“再见。”
波托卡雷罗不敢说话,直到苏檀离开,他都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轻易的离开。或许他有机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但是显然他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甚至对杀他根本没有兴趣,连猞猁带着提泽纳逃跑也似乎并不太上心。
他不敢相信,他觉得一定有什么自己忽略了或者揣测错了地方,直到这时他想起,他对苏檀了解的太少,根本无从揣测他的行为动机。
苏檀慢悠悠地离开大教堂,外界民众终于冲破阻挠,一股脑的冲进大教堂。
苏檀侧过身子,让民众从自己身边涌过。远远看到塔希尔和猫眼等人挤在人群中尽力向教堂方向涌过来,不禁微微一笑。
如潮的人海在苏檀身边分涌过去,像劈开海浪的礁石,似乎无一人发觉逆行的苏檀有多奇怪。他从容地一步步走来,塔希尔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愣愣看着他。
苏檀在他面前停下,笑眯眯地问:“肚子饿了么?”
塔希尔摇头。
“那就留下来再看会儿吧。”
相比于公开叛国的王后,大主教也虽然公然支持卡尔三世,但毕竟是曾经声名威望深重的红衣大主教,民众没有过分为难羞辱他,只是逼他承认自己犯下了可耻的罪行。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再成熟老道的政治家也不得不满面羞愧,低垂着头被迫起誓。
苏檀远远望着:“你们觉得这样够了吗?”
卷毛很不服气地说:“这怎么够!”
苏檀微笑着看着他,没说话。卷毛的气性慢慢涨落下去了,哼哼:“算了,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才对嘛。”苏檀伸手揉了揉卷毛的头——早就想这么干了,软软的蓬松的看起来就很好摸,“杀戮并不是唯一的手段。”
卷毛被摸头了,敢怒不敢言,绷着脸一声不吭。猫眼倒是很想笑,认真忍住了,小耳朵撇过头,看风景。
看完波托卡雷罗认错的场景,苏檀心情不错,要回庄园抓紧时间做庆功宴了。今天是个难得的胜利,托莱多全线回归,圣殿骑士团最高大师威风名誉扫地,再无复起可能。未来新的最高大师还是个对骑士团信仰的洞察之父当面一套心里一套的人,有他作为中间人,刺客兄弟会未必不能与圣殿骑士团共处和平。政治上有于尔森公爵夫人、让.奥里公爵。未来,一片光明。
“为我们今日的胜利,干杯!”
“干杯!!”
草地上早早燃起了篝火,塔希尔和猫眼等人忙着烤肉,已经烤好的大把肉块在铁架上沥油。酒杯碰撞香气四溢,雪里蕻在人群中灵活地窜来窜去,每停下来扒拉一个人的裤腿就能分到一块香喷喷的烤肉,吃完就无耻地躺着露出肚皮随便让人摸。
苏檀喝了口冷汤,对烤肉并无胃口。奈何塔希尔直接端了满满一盘给他,无奈地笑起来:“怎么叫我吃这么多?”
“您可以吃这么多的。”塔希尔莫名地固执起来:“尝尝吧。”
“好了好了,我吃就是了。”苏檀笑着接过满满当当的餐盘,慢慢品尝。
雪里蕻在草地躺了一会,竖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奔向苏檀,蹭着他膝盖没骨头似的一倒开始撒娇,苏檀只好腾出手来摸摸它。
塔希尔忙活了一段时间终于腾出空来,带着食物和酒水坐到苏檀身边,窝在苏檀怀里的雪里蕻马上一咕噜卷起来,扒拉向塔希尔,还想要吃。塔希尔切了一个比较难啃的骨头,放到一边让它啃着去了。
酒劲上头的人们唱歌的唱歌,挽着手乐呵呵地跳舞,有人带了琴,唱起安达卢西亚的传统歌谣。篝火毕剥跳跃着热光,苏檀一口肉一口酒,吃喝了半天还没干完半碟。
“吃不下了。”苏檀遗憾地擦擦手,“真吃不下了。”
塔希尔没说什么,接过苏檀膝上的餐盘吃起来。望着欢笑的人群,不知不觉也好半会没说话。
欢舞共庆时,猫眼走过来,听声音还有点局促的紧张感:“导师。”
苏檀温和的笑:“什么事想说?”
“您是东方人……那您可以讲讲有关东方的事吗?”
哈。苏檀见怪不怪了,不管是梅迪纳公爵,还是后来的于尔森公爵夫人,都揪着他问了好久东方的事,遥远、新奇又神秘的地方总能勾起人无限的想象力。连塔希尔也在惊诧,他知道猫眼不爱与人多接触,没想到他这次的好奇心如此强烈,竟能让他主动过来询问了。
“坐吧,想听些什么?”
猫眼想了好一会:“东方真的遍地黄金吗?”
苏檀不厌其烦地解释:“没有那回事,要说唯一是遍地黄金的地方,只有一些大的佛寺庙宇。”怕猫眼对“佛寺”这个奇特概念不能理解,他补充说明了一句:“就是类似教堂一样信仰神明的地方。”
历史悠久或名气旺盛的古刹要重修佛塔或是佛像金身的时候,就会向信众发起募捐,崇信者往往豪掷千万。将黄金磨粉调成金漆,平涂在大佛表面,佛像还要内置七种宝石,充作五脏六腑。一尊佛像从里到外可能就抵得上修起一座教堂的花费。
苏檀的故事不光能吸引猫眼,也能吸引其他人。尚且清醒的人都挪过来听遥远的东方故事。苏檀由黄金讲到了刘彻金屋藏娇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爱情已逝,金屋未兑,刘阿娇凄惨亡故,悲剧不胜唏嘘。之后再有关黄金的故事,就是刘彻利用王公敬献给神明的黄金纯度不够,以亵渎轻蔑神灵的罪名大肆削夺王爵的阴险计谋。
“有关黄金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苏檀安抚住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的雪里蕻,“都去玩吧。”
但是听众们都不肯走,还想听更多的故事。苏檀只好找借口说自己累了,承诺明天晚上再给他们讲新的,才把他们都哄走。
雪里蕻休息了半天,食欲又起来了,挠着苏檀大腿,被苏檀一把捏住嘴巴,捏得双颊变形,“再吃要积食涨肚了。”把它翻过来揉肚皮,雪里蕻舒适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有些人醉了,唱歌的人开始跑调,琴也从怀里滑落,连素来精力充沛的雪里蕻咕噜了半天,也慢慢陷入了安稳的睡眠,不变的只有沸腾的篝火。
“苏。”塔希尔小声叫着苏檀。这个时候他不知道想说什么,就想去牵一下苏檀的手。
苏檀浅笑,勾了一下他的指头。塔希尔心快乐地跃动起来,也悄悄勾动他的手指,拨来拨去。
中指与无名指是人的长腿,无名指是小人手持的长剑,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来回交锋,乐此不疲。
最后苏檀啪的打了下手,抱着雪里蕻起身,抛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塔希尔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先起身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神智最清醒的猫眼正在扛起醉鬼卷毛,踉踉跄跄的返回室内休息,草地上还躺了一大片睡得死沉死沉的。塔希尔看说要不就这样,苏檀小声说:“睡在外面不好,会着凉的,还有虫子,都抬回去吧,”
塔希尔刚抬起一人,海东青不知哪里冒出来:“老爹,刚才你去哪了?我没找到你。”
塔希尔一听心脏几乎停跳,苏檀接道:“去洗漱了,你不知道?你应该不会醉的啊。”
“我没醉!”海东青大着舌头,“就是打了会盹。起来一看老爹你就不见了,我走了整个草地都没看到你……”
“你这样子,还说自己没醉,给你两下醒醒酒吧。”苏檀笑着捏了捏海东青的脸,“酒醒了就帮我抬人。”
海东青瞬间精神抖擞起来,答应得爽快又利落:“好嘞!”
在三人协力下,很快把草地上醉得东倒西歪的人全抬进房间床上躺着,接下来彻底熄灭篝火,简单收拾了下餐盘。海东青直打哈欠:“困死了困死了,要睡咯,老爹晚安。”
苏檀轻轻说:“晚安。”
海东青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离开了。苏檀对塔希尔说:“也回去吧,早点睡。”
塔希尔舍不得与苏檀的共处时光,但时间确实太晚了。他老老实实回到房间,沾枕即睡,做了一个香甜的好梦。
迎来全面胜利后,轮到苏檀头上的事还有很多。
西班牙城镇四处起义反抗联盟军,驻守在马德里的联盟军日子也并不好过,卡尔三世迟迟未来。而有相当多的民众正在向哈德拉克出发,在那里争先恐后地投奔贝里克公爵,向腓力五世表达忠诚。安达卢西亚地区更是自行组织起了一万多步兵和四千多骑兵,如果在西班牙军队卷土重来之前,联盟军依旧没能组织起接近同等实力的部队,那已到手的首都可能再次丢掉。
马德里聚集了太多伤员,大部分是联盟军在附近城镇受到民众袭击退下来的,伤员人数达到了惊人的数千人之多。与此同时,苏檀接到了来自神圣罗马帝国兄弟会的来信。
“尽力拖延奥地利大公的目的已经实现,我们正在计划用别的方式阻止这场战争。比如刺杀约瑟夫一世,这样卡尔三世就是帝国剩下的唯一继承人——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个坏主意,也许他不会就此满足帝国的王位,想要攫取更多的领土。我们正在评估这样做的风险与利弊,或许现在时机未到。
另,听说马德里聚集了大量联盟军伤员,这些人有些并不是出于本心来参与这场不义的战争,既然他们失去了武器,希望您能够善待这些性命悬危的漂泊者,挽救他们迷途的善良。”
苏檀点燃了信纸,注视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熔化,坠落成飞灰。
他弹了弹手指,起身看向窗外。马德里的驻军依然不少,但他们在街头巡逻时自然不怎么受民众欢迎,胆大的甚至当着他们面啐唾沫。
苏檀思索该如何帮助那些伤员,公然出面肯定是不行的,人手也不够救援几千的伤员。最好还是动员普通民众去这样做,但是要让马德里平民放下被联盟军入侵的心理芥蒂,去公平无私地救援联盟军伤员,何其为难!
乍一看觉得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苏檀思索过后,觉得最好能让富有同情心的女性去做这件事,无私不太可能,必须准备劳作的报酬才可能有人愿意。
计划的第一步是找一个声望足够高、最有可能做出这样大公无私的人来带头救援伤兵。有善良的人带头示范,或许就有人追随而来。
苏檀把人选定在了马德里一家小修道院的雷娜塔院长身上。这位院长年纪很大了,在马德里有一定名气,是公认的有善心的女士,一生致力于救助穷苦人家,收养孤儿。富有无私援救的声望,还有修道院这么大的场地,由她来出面救援那些无医可治的伤兵最合适不过。
“我担心我出面的话,她可能不会好好听我说话。”苏檀对塔希尔说,他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来历成为雷娜塔院长最感兴趣的事。中国人在整个欧洲都是极为稀罕的存在,就算梅迪纳公爵第一次见他,都忍不住问有关东方的事问个没完,差点把正事耽误了。
“我明白,您要是出面的话,她可能只会对您本人的身份来历感兴趣。”塔希尔点头,“我会尽全力说服她的。
“可不仅仅是说服,援救上千的伤员,没有充足的资金怎么行啊,药品和人不是大风能刮来的。”苏檀瞧了瞧他,“来换身衣服。”
塔希尔一直以来穿的都是苏檀缝制的轻便、适宜运动的长袍,所有口袋、绑带均为携带、隐藏更多的武器而设计。在托莱多,庄园的裁缝师傅根据他的身体重新测量了合身衣服所需的款式长度,做出了好几件式样微调、适应不同季节气候的衣服,塔希尔日常就在这几件上换来换去。
现在,塔希尔看着自己一身宛如富家阔少一样的华丽打扮,既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陌生,还有些恐慌。好像一只普普通通的公鸡突然插上了一身孔雀羽毛,虽然漂亮但是格格不入,浑身不适:“真的……要穿成这样吗?不合适吧?”
波托卡雷罗在历史上是正常老死的,所以……
波托卡雷罗:历史,也加护于我!
玩刺客信条最烦的就是追人,个个上跳下窜跑得他娘的飞快,跑酷技术比刺客大师还刺客大师,跳跃键都要按烂。
苏檀:追个屁,我不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序列十:似曾相识燕归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