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蹲上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监狱。
北镇抚司监狱又被称为诏狱、锦衣狱。挨廷杖、被阉党指着鼻子骂,自诩朝中清正的官员都可以一笑而过,甚至引以为荣,而谁要是能从诏狱走过一趟还能全须全尾出来的,不论是谁都要对其肃然起敬。
湿冷阴暗的牢房,窸窸窣窣老鼠活动的声音。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能听到隔壁牢房里悲悲切切、半死不活的惨痛呻吟。
狱卒不不无威胁地告诉他,他隔壁的隔壁的囚犯以前是临江知府,现在关在诏狱里已经足足有三十七年,人还吊着一口气,但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四肢俱废、脓疮满身,已经和人彘没什么区别了。
他知道狱卒的威胁也仅仅是威胁而已,不然以诏狱之穷凶极恶,进来的第一天他就得浑身上下就得没好皮了。
但是到现在,还没哪位大人来提审他,更没人对他上刑,甚至狱卒骂骂咧咧地来送饭的时候,都没少他半勺清粥。
苏檀呆呆的凝望着牢房中唯一的一线窗,狭小的窗能让他看到树的一截绿意葱茏的树杈,绿叶簌动间的一丝丝蓝。
他想过离窗近一点,但窗子太高,墙面是斜的,他使不上劲,扒拉不上去。诏狱的伙食仅仅能供他活着而已,他没有力气。
空荡荡的饥饿让舌尖生出虚幻的味觉,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为求生吃的各种东西。吱吱叫的老鼠、蚕,蚂蚱,还有别的。老鼠,能找到老鼠窝最好了,老鼠很会藏粮食,能扒拉出很多干干净净的粮食来。
肚子又叫起来,苏檀不记得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有吃过东西吗?我是不是还在做梦?狱卒早上来送过吃的吗?
这些他统统都不记得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进诏狱待了有多久,几天?一个月?应该没那么久吧?
他觉得自己又要犯病了,好像又回到了纯阳观的柴房,被人当作疯子,暗无天日,饥肠辘辘,抓到一只老鼠都会欣喜若狂。
好饿。苏檀咬着手指,吮吸着皮肤上微微的咸味与腥臭。稀里糊涂的想,锦衣卫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是那个蹲在街角卖鸡蛋的大娘说的吗?还是兴盛酒楼那个出了名的记性好、过目不忘的圆脸小二?
好饿。
只有皇帝才能下令将人关进诏狱,光宗之后,就是皇长子即位……苏檀换了个手指继续咬着,好像这样的咀嚼可以缓解焦灼的饥饿。
好饿。
红丸……红丸……对了,是红丸。先帝驾崩,阖宫惊慌,与红丸案有似牵连的宫人纷纷被拉去问询,人人自危,深恐一不留神触了霉头。皇长子仓促即位,诸事纷繁。他看宫中形势险恶诡谲,若是因着红丸案的由头查到自己头上,指定要大难临头走不脱了,决意先远离为妙。
好饿。
朱由校为什么要关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
好饿。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想把我炖了?还是炼成丹药?苏檀浑浑噩噩的啃着自己的手指,一不留神,手指被咬破了,渗出的血珠在口腔漫开铁锈味。无端的,他想起放在蒸笼里的那双手,修长如玉,指甲上还染着鲜艳的丹蔻,指腹还精心地擦上了薄薄的胭脂,玉人双手摆出拈花的姿势,血放的是真干净。
好饿。
苏檀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蛰伏已久的疯病在阴暗中重新抬头在悄悄啃噬他的骨头。他想师父,想那个故作严厉又经常很不正经的的老瞎子,想的哭都哭不出来。
好饿。
牢房外数声碰撞轻响。
狱卒来送饭,会敲敲房门,牢房里的犯人必须赶快爬起来,用碗去接饭食,动作慢了,迟了,送饭的是不伺候的。苏檀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短暂清醒过来,以最快速度抓起身边的碗就要爬起来,却见到门开了。
两个狱卒一左一右的架起他,碗自然是丢地上了。苏檀登时有些恍惚:碗,我的碗。
没了碗怎么吃饭?
没人关心他的碗。苏檀被拖行了很久,按在桌前。桌上放着一碗质地比平日更稠一点的白粥,他看冒着丝丝缕缕热气还有米香味的粥愣了会,捧起碗,慢慢喝起来。
一碗热粥落肚,他又被架起,塞进马车,马车疾驰了好一会,到了一处地方,又被人拖牲口似的脱下来,被人擦身、换衣、重新束发。擦身的大娘手劲儿很大,苏檀疼得不敢说话。
肠胃里叫嚣的饥饿和蠢蠢欲动的疯病一并退缩消失了,他头脑清醒起来:朱由校大概终于想起要人命的诏狱里还有他这么一号人,要来看他了。
脏兮兮乱糟糟的囚犯是不能污了天潢贵胄的眼的。
他麻木地等待,直到听到太监独有的尖利音色响起,他想也不想地跪了下去,头低下去。从这个视角看,他只能看到门敞开,从两侧涌入一双又一双皂靴,秩序井然地排开,等一截绣着海水纹的靛青袍角跨过门槛,太监们都跪下山呼万岁。
我好像跪错了。苏檀迷迷蒙蒙的想,不应该这么早下跪的,应该等他进来……到底怎么跪来着?算了,总不能当着他面起来再跪一次。
“苏卿平身。”
“谢陛下。”苏檀艰难地爬了起来,就算气力虚弱,他也不能在御前失仪,端正地爬起来,低头一言不发。
屋内的太监似乎得了天子的指令,默不作声地悉数退下,轻轻掩上门。
“苏卿,抬起头来。”
按礼仪,即便得天子谕令,臣子亦不可直视天颜。苏檀只不过微微抬起头,脸颊侧现出一双手,强行将他脸抬了起来,几乎与天子对视。苏檀刹那惊慌不已,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一步,但他身子只是微微晃了一下。
面前是皇帝,不可御前失仪。
朱由校凝视着他:“苏卿,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臣犯了欺君之罪。”
“欺君何处?”
苏檀犹豫了下,将在狱中打磨了千百遍的话说出来:“微臣擅离职守,背信弃约,罪该万死。”
“弃了什么约?”
“……臣与陛下约定,要在年时去街坊上带来时兴的花灯和糕点。”苏檀有些无力,被关进诏狱者不知凡几,理由这么荒唐的或许只有他一个,说来说去,只怨他彼时把朱由校兴奋的期许当作童言戏语,压根没放在心上。
“你自己倒清楚,又为何明知故犯?”
苏檀知道自己没法辩驳,只有认罪求饶才能争取一线生机:“微臣自知罪孽深重,陛下要罚什么,微臣都愿意接受。”
朱由校没有立刻说话,苏檀低着头,他没力气思考皇帝在想什么。
“苏卿,你是聪明人,枉负了朕的心意,应该知道怎么做。”
怎么做?给您三跪九叩?
“随朕回宫吧,若是下次还敢再犯,决不轻饶。”
苏檀解脱似的松了口气,跪下谢恩。
出了宫,又被抓回宫,兜兜转转,除了饿了一阵肚子,什么也没得到。苏檀坐在马车里,肚子又饥饿的咕咕叫起来。那一碗温热的粥落进肚里犹如雪入沸油,消化得一点不剩了。
好饿。
昏昏沉沉的,待马车驶入宫中,在宫内又换了一顶小轿,摇摇晃晃,等小轿落地,小太监掀起轿帘:“公子,请下轿。”
苏檀从半梦半醒里回过神来,看到面前建筑模样就是一愣,这明显是在深宫内,朱由校指的“回宫”是回这?感觉不对劲了:“这是哪?”
小太监道:“这是北五所的知秋殿,知道公子要来住,特意打扫过的。”
不对劲!苏檀一下汗出来了。北五所又称乾东五所,虽比不上东西六宫的地位,但绝不是戴罪之身的侍卫可以住的地方,相反,这里是收拾收拾就能安置一些低位份或年事已高的嫔妃住的地方……
他想起朱由校强迫他抬脸时的动作,想起他说的话,蓦然明白了。肚子饿了头脑都变愚钝了,朱由校那意思,分明是要他做男宠的!
“公子?公子?”小太监唯恐苏檀勃然大怒,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快些进屋吧,入了夜,宫中不许随意行走的。”
苏檀终于挪动脚步,绷着脸进屋。小太监问时候已不晚,是否要传膳时,他喏喏地应允,不一会,丰盛的餐食就已摆上桌。
苏檀暂时放下思虑,克制地一口气吃了好些汤羹,将肚子垫到七分饱就强迫自己停下,吩咐撤宴。
肚子填饱,他终于有力气思考问题。心情沉痛地想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一步。
真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俗世男女胡天胡地放纵乱玩也就罢了,怎么连宫内也……
他蓦然想起万历皇帝“十俊”的传言——尽管只是传言,还是不得不怀疑这癖好是否有祖传的可能——那也不对啊!朱重八也不这样啊!难道是裕王府这支血脉出了问题?
他摸摸自己的脸,开始怀疑起这个小屁孩是不是审美走歪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摸打滚爬金戈铁马过来的,来紫禁城还是当站岗的侍卫,日晒风吹一个糙丘八和时下流行的偏好一点不搭边,更何况他在诏狱里待了那么久,饿得瘦骨嶙峋,脸颊都突出来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目光转向一直站立的小太监,斟酌言语后开口问:“你叫什么?”
小太监急忙行礼道:“小的名叫罗三儿,以后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公子。”
“你看我的脸……”他稍微改了语言,“我的相貌,难道不难看么?”
罗三儿开始搜肠刮肚奉出不多的墨水:“公子莫要自嫌,以小的眼光看来,公子您貌若春华,朗若青松……”“停!”苏檀鸡皮疙瘩起来了,头有些痛,“不必说了,你……你去找面镜子来,我自己看。”
罗三儿喏了声,去找了面镜子捧给苏檀。镜子明显是女式的菱花镜,不知是哪位前朝嫔妃所留。
他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半天,不断怀疑自己:我这张脸真的好看?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容貌如何出挑过,但是沦落如此,除了脸的因素,他真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经历的岁月太过漫长,好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这张脸似乎没有变化。
被勾起了一些不算美好的回忆。苏檀把镜子转过去,扭头环视屋内的一切。宫内铺陈尚可,不算如何奢侈,至少能住得宜人,与诏狱比起来,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入宫入宫,这样就入宫了?
苏檀茫然之余很快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入宫是不是还要净身?还要侍寝?
想到这个他又开始头痛,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就不该看先皇驾崩了就离开皇宫,不该抱着先出了宫以后再说的想法,失信的业力回馈如此,想反悔都来不及。
晚上合衣入眠,苏檀又开始发愁,思前路茫茫,又想到即将面临的侍寝的可能,胃都绞痛起来。
不安入睡昏昏度过入宫后的第一夜,苏檀一早起来,发现屋外多了些宫人清扫,琢磨出似乎哪里不对劲,转了个弯想到了:没有宫女,全他妈是太监。
苏檀彻底不想出门了,他自认为修行功夫已经到家,早已视外界若无物。到头来入宫了还是没办法迅速接受自己身份上的转变。入宫以后,不是吃就是睡,宁可待在屋内数地砖也死活不愿挪一下地方,如是以来,人迅速胖了几斤。
罗三儿苦口婆心地劝解:“公子啊,宫里的芍药牡丹都要开了,您出去散散心吧。”
苏檀恹恹的:“不好。”
罗三儿又说:“宫中即将举办大婚,您总得沾沾喜气吧?”
苏檀听着一愣:“陛下要大婚了?”
罗三儿道:“正是,选的是河南开封府的张氏女。”
苏檀越发觉得事情走向荒唐了,他能怎么办?在这里数一几十年日月的地砖?担惊受怕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宣到自己头上的侍寝?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拧巴半晌,冷笑一声。
罗三儿小心地说:“公子不必生气……”
“我没生气,只觉得好笑。”苏檀烦恼得很,“我去睡午觉了。”
睡了一午觉起来,照旧没什么精神,书看不下去,字也写不下去。苏檀信手乱涂乱画,墨染了数张,最终觉得这样也无甚趣味,把笔一抛,无可奈何地心想,左不过再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
在知秋殿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人拜访,左右都是空的。分派到这宫里的太监出奇的都没跑,连银钱日用都是照发。不过地处偏远,太和殿那边大婚再如何热闹,也传不到北五所这边来,总是冷冷清清。
苏檀想到罗三儿在阖宫欢庆的时候还随自己守着这孤僻宫殿,未免太可怜了些,他耐得住,罗三儿还年幼着呢。便叫他到跟前来,给了些银钱,让他设法去吃点好的。
罗三儿拿到钱先是叩谢,再问:“公子不想去前头看看吗?”
“去看那个做什么,无趣!”
苏檀一脸不高兴,罗三儿也不再多言,低头离开。
待罗三儿走后,苏檀放平心态,入定修行,不知不觉就是一夜过去,烦恼恶气散去,开窗一看,外头日光正好,天清气正。
不知不觉,竟然在宫中孤寂厮混了差不多一季,初夏已至了。
早膳用的新鲜麦穗剥芒煮熟制成的“稔转”,一年五谷新味,从舌尖先至。罗三儿早早回来,还抱着一盆鲜嫩水灵的樱桃,看得苏檀极为惊讶:“哪来的樱桃?”
“是陛下给公子您的。”罗三儿一句话叫苏檀脸色微变,不无讽刺地说:“还记得北五所里有我这个人呐?”
罗三儿赶紧打圆场:“当然是记得的。公子,这樱桃都先洗过了,您尝尝吧。”
苏檀撇着嘴。鲜果在前,不尝可惜。他勉为其难吃了几个,叫罗三儿也多吃些,他尝个鲜味就足够了。
大婚过后,苏檀又过了好些冷清日子,整日貌似昏昏沉沉,坐卧皆睡。惹得罗三儿几乎疑心他害了什么怪病。苏檀连说自己没事没事,日子无聊,不过是打发漫漫长日的一种方式罢了。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罗三儿开始忙活着给宫室门口插上菖蒲、放置艾盆,驱逐疫气。新鲜艾草在阳光下散发着辛鲜醒脑的气味,苏檀蹲在檐下,捻着毛绒绒的艾叶闭目嗅闻气味,心情不错。
“苏卿。”
苏檀一听这声音立刻扔下手中的叶子,顺势调转方向行跪礼,一板一眼:“臣参见陛下。”
“私下就不必如此拘泥了。”朱由校伸手搀起苏檀,轻飘飘地接上一句,“苏卿在这住得可还习惯?”
苏檀低眉顺眼:“回禀陛下,臣过得尚可,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朱由校走进屋内:“朕还担心,你会更习惯军营里的生活。”
“军营里人骚马臭的,可不算顶好。”
朱由校在屋内坐定,仔细端详苏檀一阵:“多日不见,你气色终于好些了。”
这可不算“多日”,起码有几个月了啊。苏檀心想,嘴上说:“多谢陛下恩隆,微臣每日身体康泰,无忧无虑。”他又接着说:“微臣听闻陛下已经大婚,祝陛下与皇后琴瑟和鸣,永以为好。”
朱由校嗯了声,对这类话,他早已习惯。
苏檀觉得就这样没话了不好,再问:“依宫规祖制,微臣是不是还要去向皇后每日请安?”
朱由校沉吟半晌:“不必了。”
苏檀颔首:“那就依陛下的意思。”
对一个虚岁十五的小姑娘家家请安他没太大感受,就是怕皇后尴尬。皇帝有妃子是正常,若她看到宫内居然还养着男宠,不知会是何种惊骇心情,想想都得头皮发麻。现在能讨得一个免礼的恩典,以后若有机会见到,自然能自在些。
朱由校没有在知秋殿逗留太久,问了些日常可否还有需要的,就离开了。他一走,苏檀也松了口气,坐下来赶紧喝口茶压压惊先。
“公子?”罗三儿从角落里探头,“陛下就这么走了?”
苏檀狠狠剐他一眼:“听你的意思还挺可惜是不是!”
罗三儿头一缩:“不是,那个……”他眼珠转来转去,怕失言惹得苏檀生恼,“亲近点,这知秋殿也能热闹啊。”
“没名没分的,争虚头巴脑的有何用。”苏檀又喝了口茶,“倒是你,很闲是不是!干你该干的去!”
罗三儿立马开溜,苏檀心不在焉地喝茶,喝得很没滋味。
皇宫的茶叶好的很,就是味苦。
我比较懒惰,也不能细究
在此设定苏檀这辈子都没见过张皇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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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特殊记忆(三):缄锁芳英春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