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夏。
暑气侵衣,鉴中琼芳慢消蚀。悠扬魂梦,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苏檀翻了个身,半梦半醒,睡得不甚安稳。
“苏公子,苏公子?”
苏檀轻哼了声,嘟囔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罗三儿差点没跪下来给他磕头:“苏公子,陛下来啦!”
苏檀听到了,依然困倦欲眠,压根不打算理睬,翻回去继续睡。罗三儿拿这位贵人一点办法没有,心里估摸着皇帝离正殿只有百步距离,苏公子是无论如何都起不来的,只好退到一边等着皇帝来。
“阿檀?还睡着呢。”
苏檀翻过身,紧紧闭了下眼,带得眉毛都蹙起来,撑着玉箪慢慢坐起来,眼帘半开不合,仍是困极了的神色。
他朝着直觉的方向颔首:“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朱由校托起苏檀脸颊:“你都睡多久了?还是这般没精神。”
苏檀微微睁开眼,贴着朱由校掌心歪头想了会:“臣……不记得了,应当是有半个时辰吧?”
“现在已经是申时了。”朱由校拨了拨他肩上散乱的长发,“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也不嫌热。”
苏檀拨了拨粘在脖领的头发,拢到后脑勺去,罗三儿奉上木梳,本是苏檀来接的,朱由校伸手先夺过去了,苏檀只好垂下手由着他帮忙梳发,嘴上说着疏远淡漠的话:“陛下今日怎么有闲心来这了?”
“自然是想来就来了。”朱由校挽着他的青丝一下下梳着,“你手腕的伤如何了?”
苏檀怔了一下,浅笑:“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
“让我看看。”
苏檀乖顺地伸出手,朱由校指腹搓揉过他细白的手腕,扭曲的伤疤微微凸起,像一条细细的肉虫蛰伏在皮下。苏檀安静了一会:“陛下可是觉得臣的伤过于丑陋,难以见人?”
“岂会如此。”朱由校拉起苏檀的衣袖遮住伤疤,轻轻拨弄着掌心,“永和宫住得可还习惯?”
“自然是习惯的。”
朱由校拍拍他的手背:“那陪我走走吧。”
苏檀呀了声,小小的抱怨:“陛下真是的……”开始有些局促地整理衣装,挽朱由检轻笑道,“你这散漫性子,迟早要治一治。”
“臣行为散漫也是陛下惯出来的。” 苏檀整理好了仪表,搭上朱由校的臂弯,“陛下想去哪?”
“这宫里你不都走遍了,再说了,佳人在侧,这宫道再走一千遍也无妨。”
苏檀轻笑:“陛下真爱说笑。”
两人并肩漫步在幽长宫道上,两侧宫人举罗伞伴行,朱由校问起他的日常起居,太医日常诊治的结果。苏檀一律答很好,不错。
朱由校忽然停下脚步,按着苏檀肩膀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客巴巴是我最敬爱的亲人,她一时妒怒,对你做出这等事……朕心中甚愧。”
苏檀不以为意:“那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陛下不用如此介怀。臣除了不能提取重物,其他一切尚可,宫中又不用做活劳累,有何可忧虑的?”
朱由校听他这么说,愧疚之色总算是轻了些:“阿檀养病许久,在宫中也待腻了吧,明日我们去南海子行猎如何?”
苏檀蹙起眉:“去南海子行猎?盛夏酷暑,日头毒辣,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不打紧,主要还是消暑,去看蓟门烟树,金台夕照,等酷夏过去,我们再回来。”
苏檀扬起笑:“好啊。”
七月中旬,帝携众侍从游幸于南海子,于行宫避暑。
苏檀作为“侍从”中的一员,脱去樊笼,纵游天地,待在宫内长期养伤累积的苦闷自然一扫而空,心情愉悦轻快起来,朱由校日常批过奏本,也会兴致勃勃地重拾起刻刀雕刻物件,还会捉着苏檀的手耐心教他。
苏檀手筋被挑,已经无法做需要大力气的重活,只能勉强雕琢一些软木和细巧沟壑,还几次差点割伤手指,虽没出血,也破了几次皮。朱由校拢着他手指呵气,苏檀笑道:“微末小伤,迟一点明天就能好了。”
“你已经吃过那么大苦,再留下点疤来,朕心疼。”朱由校摩挲着他的手指头,“今天就练习到这里如何?”
“陛下兴致还未尽呢。”苏檀一眼看透了,体贴地说:“臣还没有那么娇气,为陛下打磨一下物件的活计还是能做的。”
苏檀素来温柔解意,朱由校自然高兴。软木太好雕刻,他雕琢起来行云流水,无需打稿,技法立形自然烂熟于心,不一会,好几样榫卯部件已经做出。
苏檀细心打磨尽去除部件边缘毛刺,再一一堆好,等朱由校将细巧部件一样样拼接起来,很快就做好了半边亭角飞檐。
“今日就先做到这里了。”夜色已深,加之雕琢零件时甚是专注,此时终于完成一部分,朱由校已颇为疲倦。
苏檀依旧为他轻扑罗扇,神态专注。
朱由校欣赏着他满室明烛下低垂的脸。鬓亸欲迎眉际月,晚来娇靥胜荷花,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苏檀蓦然抬起眼,语带嗔怪似的说:“陛下已经看了我许久了。”
朱由校不以为意地笑笑:“看久了又如何?阿檀雪肌梅骨,娇仪殊怜,看不厌的。”
苏檀抿着嘴,轻轻一拍他掌心,声音响脆,掌心便冒出舒服酥麻的**感,眼风流转:“陛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朱由校舒缓筋骨,苏檀搀起他步入寝室,朱由校锤着颈:“再帮我揉揉肩背吧,你力道果然比以前小多了。”
“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的,以往你总是按得有些疼。”苏檀为朱由校解衣宽带,放置一旁,“那陛下以前怎么不说?只要陛下说了,臣一定改。”
“阿檀算半个太医,太医言行,定有他的道理。”
“那请陛下先躺下吧。”
朱由校趴着,苏檀跪坐在龙榻上轻柔地按动穴位,忽然说:“魏大伴今日禀报说,小寿儿在宫里也待得闷,吵闹着要出来玩。”
苏檀轻揉风府穴:“陛下想让小寿儿来的话,那便让他来吧。”
苏檀被拔十指指甲,又被挑断手筋,离不开高永寿高小姐的撺掇怂恿,即便苏檀借此人达成了一定目的,还是无法对此人完全放下介怀。
赵选侍自尽、张裕妃被封宫道内绝食而亡、张皇后永失螽斯之福、冯贵妃被杀、慧妃失宠、成妃被贬为宫人。相比之下,他的境遇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朱由校轻笑了声,抚摸上苏檀大腿:“这是生气了?”
“臣没有。”苏檀口气硬邦邦的。
朱由校有些无奈:“好了,我让他留在宫里,再思过一段时间。”
苏檀终于露出浅浅笑意,俯身低头吻了一下天子脸颊,年轻的天子叹息了一声:“你呀。”顺势揽过苏檀肩膀翻倒在床上,也不用继续按摩了。
烦人的高永寿没能如愿来伴驾,苏檀心情好了些。连带每日练习刀功都勤快了许多,下刀更准更稳了,遇到实在需要大力气的,就一点点磋磨过去,最终效果也是一样。朱由校赞赏聪慧,苏檀瘪着嘴说,不过是退而求次的无奈之举罢了。
一转眼就到了九月初。断虹霁雨,尽洗人间暑气;风清云好,山染修眉新绿。新荷跳雨泪珠倾,曲阑斜转小池亭。朱由校兴致高涨,要真正打一回猎,披甲上马挽雕弓:“阿檀觉得,今日朕能猎到几头?”
苏檀盈盈浅笑:“陛下鸿运当头,要我说……”他低眉装腔作势掐了一阵手指,“应该能猎十八头吧。算错了,不负责!”
朱由校也知道他掐手指不过是装模作样,扬起马鞭指指他:“信口开河不受罚,岂有这般道理?说错了就要罚你挨廷杖。”
苏檀马上顶嘴:“我才不挨廷杖,外面有的是想挨廷杖的,陛下把我那一份的给别人就成。”
朱由校嗤笑:“牙尖嘴利!”勒一下马头,一夹马肚,神骏的大马载着他疾驰远去,左右身后的侍卫紧紧跟上。
眺望天子远去。苏檀坐下来拢了拢发,吃起桌上的糖蒸冰酥酪,就一口樱桃脯。他喜食甜,慢悠悠一小勺一小勺挑着酥酪,把樱桃脯吃了大半。樱桃脯中心夹着糖腌的玫瑰瓣,吃了大半碟樱桃脯,嘴唇也被玫瑰瓣染得色艳如带水樱桃。
罗三儿低着头:“苏公子,晚上还要陪陛下用膳哩,小食吃多了,御宴上就吃不下了。”
“我知道。”苏檀不情不愿的口气:“就吃最后一个。”拈了碟中最小的一个,丢进嘴里,抿着品尝樱桃肉在舌上含化开来的甜蜜滋味,撑着腮半闭着眼,再次昏昏欲睡。
只是这份悠然清闲还没享受太久,不远处哗然起来,有人长声笑道:“这不是苏公子嘛。”
声音苏檀无比熟悉,睁开眼正瞧见魏大珰直直走来,笑容满面:“苏公子好清闲,陛下是去打猎了?”
苏檀依旧撑着腮不动,语气慵懒:“陛下才去没多久,魏公公来奏事,可是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咱家不急,在这慢慢等着。”魏大珰坐下来,云淡风轻地寒暄:“今儿天气真不错,天阴云淡,风凉得正好哇。”
狗娘养的老杂种。苏檀又微阖上眼,与他实在无话可说,索性继续装睡,心底里还期盼着天子赶紧过来,不然这个杀不得的可憎阉党坐在旁边,真是浑身不舒服。
装睡了不知多久,马蹄声迫近,苏檀睁开眼,见魏大珰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笑开了花:“恭喜陛下,有大捷报!”
朱由校关心边疆军政,时常要“校事”,魏大珰说有捷报,自然生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魏大珰朗声道:“大明军士威武,荷兰红毛夷人已败走澎湖,南巡抚发动总攻,穷追草寇,不日定可将夷人斩于马下!”
确实是好消息。朱由校展颜开怀:“南居益率军有功,待夷人之乱彻底平息,朕会好好嘉赏他。”
魏大珰唱喏:“陛下赏罚分明,实乃大明之福,社稷之福!”
苏檀听得想掏耳朵。
朱由校目光转向一旁的苏檀,仔细一瞧:“阿檀,你今日嘴唇怎么这般红?”
苏檀擦了一下自己嘴唇,果然擦下一抹淡淡的玫瑰红来,他端起盛樱桃脯的碟子施施然走出:“这樱桃脯夹了玫瑰花瓣,臣贪嘴多吃了几个,就被染红了。臣特意留了大的果子等陛下回来吃呢。”说着拿起一个踮起脚送到朱由校嘴边,朱由校低头一口吃下,点头,“味道甘美,不错。”
魏大珰适时帮腔:“这樱桃脯是外头正流行的零嘴儿,时节令食,不论大小官员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咱家专门差人拿了秘方到宫里来做的。”
朱由校俯视着苏檀嫣红柔软的唇,向他伸出手:“上来。”
苏檀转身把碟子交给身后的罗三儿,搭上朱由校的手,踩着马镫跃上马,朱由校将缰绳交到他手上:“阿檀猜猜我今天打了几只猎物?”
苏檀往大了报:“应当有二十只。”
“不止。”朱由校一夹马肚,兴致极高的说:“魏大伴,你站柳树下面去。”
魏大珰忙颠儿颠的站到朱由校指定的柳树下,半弯着腰谄笑:“今天陛下要射几只果子?”
“阿檀猜错几次,就射几个果子。”朱由校反手拔出一支箭,“离远点。”
魏大珰在柳树下摆出不甚标准的“白鹤亮翅”滑稽姿势,身边的小太监往膝盖、肩臂、头顶放上蘋果,放了六个。
苏檀心想今日要是猜错数次,肯定把魏大珰得罪得死死了,虽然本来就不怎么顺眼,猜错太多次亦恐惹天子不满,当即想要掐小六壬算。朱由校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檀玄学精通,这时候就不必搬用了,不然多无趣。”
“二十三?”
“错。”
一句“错”紧跟着就是离弦而出的破风声,魏大珰膝盖上的蘋果碎成数瓣,他抬起一条腿,笑容不改:“陛下看咱家太极还练得不错吧?”
“甚有进步。”朱由校悠然地拔出第二支箭,马在疾驰,控弦如满月,苏檀说:“二十六。”
“错,”又是一箭射出,右肩上的蘋果射了个粉碎,飞溅的果汁碎块打得魏大珰眯了下眼,身形依然立得稳稳的,缓慢地舒展身体变换姿势,来了个搂膝拗步。
“二十四。”
朱由校伸手控住马缰:“阿檀怎么猜的?”
“瞎猜的。”苏檀笑得开心,眨了下眼,“没用小六壬,什么都没用。”
“你惯爱正话反说。”朱由校环抱住他,苏檀松开缰绳,骏马通人性地停步不前,“力气恢复了,能拉弓拉到什么程度?”
“臣还没试过呢。”
朱由校褪下手上的水晶扳指给苏檀戴上:“那今天就来试试。”
御用雕漆开元弓在手。《大明会典》要求弓兵操练“远可到,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近可中,五十步。”朱由校酷爱骑射,平时可拉七力弓为满月,对射箭之艺的要求自然是将弁标准,五十步内必中。
开元弓是边军铁骑最常用的软弓,软弓长射,更利瞄准。然而最软的弓,苏檀拉开不到一半手腕就撕心裂肺的疼起来,似乎已愈合的旧伤口又要被重新撕裂开。
他微微蹙眉,平心静气地再拉开一点,这下指尖都不可抑制地有些抖,弓弦微颤。
朱由校握住他控弦的手,轻松拉满,调整箭尖方向,直指魏大珰头顶上的蘋果,魏大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身子微微晃了下。
“魏大伴。”控弓的力气九成在朱由校手上,他气定神闲,“不要乱动。”
“动”字话音刚落,离弦之箭破风,魏大珰头顶的蘋果炸了个天女散花,箭矢钉穿三山帽,尾翎犹在颤动不休。魏大珰正了正帽子,顶着箭矢和碎果块跪下来,高呼万岁:“陛下神武,箭无虚发!”
苏檀看着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卑微地跪倒匍匐在地,被果汁果肉沾湿的帽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突然想起,这位魏大珰已经五十有四,早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阿檀?”他听到朱由校叫他,他一时还没从怔忪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天子,眼神纯澈又迷茫。朱由校扣着他下巴吻上去,玫瑰红与樱桃脯的甜蜜在唇齿间流连,苏檀温顺地仰头承宠,半晌才被松开,脸红得有些气喘。
朱由校拇指揉着他还是嫣红湿润的唇,笑意深深:“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苏檀羞赧似的低下头:“陛下真是的,岂可这般比喻?叫御史言官听说,不知要上多少弹劾奏本。”
朱由校满不在乎:“叫他们说去吧,大不了承你的意,把你的那份廷杖赏给他们就行。”
苏檀语带无奈:“陛下也不用如此……”
朱由校轻快下马,转身把苏檀抱了下来,吩咐太监传晚膳。
不多时,诸多菜色流水般呈上来,小太监使银筷先行试菜,验过毒后,再端致天子桌上,苏檀负责将朱由校指定的菜色端到临近的地方。
晚膳用至夜色降临,朱由校放下筷子,苏檀亦停箸不食。桌上菜肴眨眼撤净。宫娥端来水盆丝巾为天子净手拭干,茶水漱口后,朱由校再问苏檀可吃饱了没有,苏檀微微颔首:“臣下午吃了樱桃脯,不觉得饿。”
“阿檀,靠近些。”
苏檀起身走到天子身边盘腿坐下,朱由校吩咐:“把那件东西呈上来。”
苏檀看着一方木盒流水般经人手呈上来,似乎是早有准备:“陛下准备了什么东西?”
朱由校笑道:“你看了绝对会喜欢的,打开看看?”
苏檀手按在朱红漆皮盒上,并未急着打开:“陛下怎么不让我猜猜这里面是什么吗?”
“阿檀会射覆,叫你猜多没意思。”朱由校搂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大半重量都压在苏檀身上。
苏檀掀起盒盖,一眼认出来:“绣春刀?”
“可不是一般的绣春刀。”朱由校轻笑。
苏檀拔出绣春刀,乍泄出来秋水一般的刀光瞬间有些刺痛了他的眼,他慌忙压回去,皱眉道:“陛下,臣不敢受此大礼!”
“这有什么?”朱由校按住他的手,“绣春刀本为礼器,以示荣宠。不过朕想,你是绝不会喜欢中看不中用的刀具的。以后有任何人敢伤害你,可用此刀先斩后奏,等于朕赐你尚方剑。朕相信以阿檀的本领,哪怕手筋被挑,也一定有办法自卫的吧。”
苏檀垂下眼,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心慌意乱:“陛下……陛下高看我了,宫中不该有利刃,阿檀实在不敢受。”
“朕予你这份信任,阿檀不要辜负了。”
朱由校圈住他的手腕:“朕的身边已经失去了太多人,朕希望……你也不要离开。”
明和清的宫殿名很多都不一样了,而且明时紫禁城规模也比清时大得多。
朱由校的妃子比较少,中期也几乎被客氏与魏忠贤祸害光了,所以这个单独一宫的安排算是我个人创作,不能与真实历史细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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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特殊记忆(一):美人如花隔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