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幽暗阴冷,四周好像潜伏着无数虫子,它们在黑暗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啃啮声。
传闻山神就住在山洞里,但他不信这些,世界上哪有神啊鬼啊。
他勉强抬起脖子,在暧昧的光线之下,仅能朦胧地瞧见洞内的钟乳石,以及无数不知名的墨绿藤蔓。
费力转动脖子,往山洞深处望去,诡异又恐怖,像一口无底的黑洞,要把人的灵魂给吞噬进去,透着怪异的险恶气息。
冰冷的水滴落在他脖子上,他一个激灵,蠕动着往旁边挪去。
可身上那件嫁衣还是湿了一大片,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感觉全身火烫,又好像很冷,山洞的地面有着若有似无的潮气,躺在上面很不舒服。
他又累又饿又渴,黑暗侵蚀了所有的感官,只清楚过了一夜,如今是白天,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间。
是不是发烧了?脑袋晕乎乎的,胃在抗议着,两条反剪在背后的手臂隐隐发酸,浑身的力气几乎被抽干。
恍惚之间,光亮的洞口出现一道高挑的人影,人影逆着光,他只能勉强看清一个颀长的轮廓。
嘴唇翕张,想出声求救,但嘶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人影走入山洞,径直来到他面前,停下脚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他,无悲无喜,眼神空洞,却感觉像是被死神凝视。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那双凶煞诡谲的猩红横瞳清晰地映入他的视网膜中。
对方弯下腰,唇移到他耳边,气流暧昧地扫过脸颊,搔起阵阵麻痒,像蝴蝶的翅膀震动,也像虫子细密地爬过。
那人说了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话,肢体就宛如融化那般,化成一大滩不规则的深黑黏液。
那团黏液似乎拥有生命,拔地立起,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呼吸一窒,瞳孔不由自主地扩大颤动,他只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山神?不是吧,原来真的有山神!
黏液中伸出几条黑色的鞭状触手,为了不惊扰他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向他。
嫁衣的领扣被解开,他猛然回过神,剧烈挣扎起来,可手腕和脚都被绑得很紧,徒劳地挣了很久,最终只能像虫子那样在地上蠕动。
黏液状的东西缠绕着他的脚,然后逐渐攀爬到腰间,仿佛要将他拉入黑色沼泽一般。
另一条触手轻轻地磨蹭着他的脸,可带了微微寒意的黏腻触感实在令人不适,不由得联想起蛞蝓之类的软体动物。
明明是盛夏,可他觉得很冷,不止是触手留下的黏液寒凉彻骨,是从心底里生出的冷。
又一颗盘扣被解开,露出大片胸膛……
之后没有再感觉到饥饿和干渴,只有恐惧,浓稠黏腻的黑色物质一点点侵蚀过来,当被彻底控制住时,他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洞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心脏也深深地沉了下去,触不到底似的,整个人发虚。
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痛苦。
他痛得后仰过去,仿佛被从中间劈成两半。脑子有一瞬间无法思考,什么都没有,只有痛,好像死了一样。
心脏狂跳,呼吸拉扯得肺都在发疼,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
天旋地转,他的胃在抽搐,可是什么都呕不出来,浑身的血都透着凉意。
在漆黑的、一望无垠的山洞里,压抑的声音回荡着。
他痛苦地喘息,对方在拥抱他,又像要杀死他。
“靠,你个死扑街……”他在呼吸的间隙里只能挤出这几个字,费力地仰着脸,脖颈弯成拱形,双目失神,滚烫的眼泪流出来,视线渐渐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三天前,群山连绵起伏,一辆面包车在盘旋的山路上前行。
伍六七把着方向盘,不经意瞥了一眼后视镜,两旁的树木随着汽车的疾驰而快速后退。
“这个村子的习俗文化非常与众不同,只信仰当地山神,还保留着许多远古的文字。那些村民不喜欢外人,到了村子,你们可要对村民们客气点,这可关乎我们今后的调查研究。”后车座的教授叮嘱着,其余同学纷纷点头。
为什么民俗研究要跑到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伍六七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心中嘀嘀咕咕。
抱怨归抱怨,论文还是要写的,这可关乎考研大事。
拐过一处险弯,穿过隧道,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段泥泞的乡间小道,小道旁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饱经风霜的摧残,很有些年头,上面刻着字,远远瞧着,不像简化字。
车开过一弯石拱桥,瞧见青峰包围之下,是富饶肥沃的土地,青绿的农作物肆意又整齐地生长着,但田间空无一人。
目光再放远,是一栋栋房子,仿佛棋子散落在田野之间,但每户相隔并不遥远,俨然世外桃源。
“哇!”同系的学妹可乐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感叹,“快看,好漂亮!”
车停在一处空地上,伍六七打开车门,跳下车,乡间的风吹得很大,吹得他的小揪揪在空中飞舞,田园的风光与气息扑面而来。
“同学们,跟紧我,不要走散了。”教授说着,踏上了只有巴掌宽的田间土梗小路。
“哦,好呀!”可乐应着,学弟学妹们跟上教授。
伍六七双手抄着口袋,优哉游哉地走在最后。身后呼啸的风里忽地传来一些呼唤的声音,他有所感应地停下脚步,回头瞅了瞅,却什么都没有。
“阿七,快点啊,不要走丢了!”可乐站在远处冲他喊道。
抛下之前的胡思乱想,伍六七加快脚步,追上前方的人。
他们说说笑笑,鱼贯而行,穿过农地,来到村委会。村长接待了他们,安置他们住下。
那是一栋两层木楼,进门就是客厅,最靠里是楼梯,通向二楼的小长廊,连着二楼的三间客房。
也许是因为当地气候湿热,木楼又靠近树林,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气,呆久了皮肤也黏黏的。
五个人分配房间,教授住一间,两个女生住一间,伍六七和学弟住一间。
进了房间,一股隐隐的霉味就钻进鼻子里。
电线顺着墙爬到天花板,悬挂着一盏灯,灯上布满厚厚灰尘。
左右各摆着一张单人床,床铺叠得整齐,房间朝东有一扇窗。
窗一开,辽阔的田野顿时跃入眼帘,视野范围极佳。
学弟先挑了靠墙的床,整理背包和随身带的东西。
伍六七才放好行李,门就被敲响了。
打开门,是另一个姓林的学妹,林学妹笑盈盈地说:“伍师哥,一起出去逛逛吗?可以先熟悉一下地形,还可以拍点素材。”
……
“那是什么?”
一行学生四人溜溜达达地走到村口,可乐好奇又雀跃地上前去查看那块石碑,石碑的年代久远,边缘长了些苔藓。
上头刻了三个字,是古体篆文,恰好她全都认识。
“山……神……村?”逐字念出,可乐狐疑地眨了眨眼,“山神村?”
学弟举起相机,调试好镜头,找好角度,连拍了好几张,忽地想起了什么,“这里不是叫金富村吗?”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林学妹调侃着学弟,掏出手机,点开关于这个村子的资料,还真的叫金富村。
“可能是后来改了名字吧!”可乐不在意地说,转头和林学妹商量着要去祠堂看看。
学弟却感觉累了,准备回去休息,一行人打算兵分两路。
“阿七你呢?”可乐停止和林学妹说话,抬头看向伍六七。
伍六七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我想随便逛逛。”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远山如黛,仿若画卷。
和城市不同,不带任何雕琢的科技感,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美。
美景当前,迎着凉丝丝的风,浮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他双手揣着口袋,慢悠悠地走,无意间来到一片偏僻茂密的竹林。
初夏时节,笋正鲜嫩,被深绿色的笋衣包裹着,仍然散出诱人的清香。
他撸撸袖子,想挖一些回去吃,就看到竹林里有人影闪动。
哇,这些人鬼鬼祟祟,是要搞什么鬼?伍六七蹑手蹑脚,溜过去偷看。
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安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连忙往旁边一躲,瞧见过来的人正是村长。
村长和那几个人在商量着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清楚。
肩膀突然一重,他吓了一跳,就像踩到尾巴的猫,全身上下所有汗毛,包括头顶那把小揪揪都竖了起来。
意识到有人从后方拍他的肩膀,伍六七猛地转头,就瞧见一张陌生村民的脸。
村民木着脸看他,“干什么?”
那种眼神麻木无机质,又充满了戒备,微微外凸的眼球泛着浑浊的灰黄。
“不好意思哈,打扰了,我就是路过的。”伍六七稍稍挪开一点视线,敷衍地挥挥手,赶紧抬脚溜走。
路过停车的那块平地时,他愣了一下。面包车呢?他那么大一辆面包车去了哪里?
那辆面包车可是他租的,他还压了三千定金!
他一口气跑回了木楼,瞧见可乐和林学妹在客厅里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还没来得及说面包车的事,学弟就顺着楼梯从二楼下来,顺便告诉他们,“教授说他有事,先回学校一趟,所以把车开走了。”
原来是这样,伍六七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想起方才竹林的情形,又觉得哪里古怪。
学弟看向可乐和林学妹,“你们拍到了什么?”
“哼哼!”可乐喜滋滋地拿出手机,“当然是拍到了好东西!”
那几张照片并不清晰,可还是能看到这是一段壁画,先是几个人对着高台跪拜,高台上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后来是人们围着篝火跳舞,高台坐着的换成了一个“人类”。
这个“人类”应当就是山神了,可是仅画了山神的眼睛,其余口鼻眉毛全无。
那双眼睛也与常人不同,眸色鲜红如血,还是矩形瞳孔……
刹那间,他似乎瞧见那双眼球转动了一下!
可再定睛一看,只是普通的照片,眼球也没有动,是看错了吧?
夜晚,伍六七躺在床上,听着对面床上的学弟在打呼噜,睡意全无。
一轮明月挂在漆黑的夜幕里,月光照在树林里,把斑驳的阴影投进了屋里。借着微弱的光,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屋里的情况。
实在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坐在窗下看月亮。
今天是农历十四,月亮接近满圆,颜色泛着阴冷的蓝。
伍六七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猛地瞧见楼下有两个人影,偷偷摸摸的。
还没等他细看,一条软绵绵的长条状东西从屋顶上挂下来,蓦地蹦到他的视野中,险些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它“嘶”的一声,吐出信子,昂起了头,是一条乌黑的蛇。
“卧槽!”伍六七往后跃开几步,蛇顺着敞开的窗口,溜入屋里。
它弓着身子,弯曲起来,摆出攻击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盯住了它的猎物,那双冷血动物的瞳孔里没有人类会拥有的情感,任何与之对视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喂,学弟,有蛇,快起来!”伍六七不敢回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蛇,顺手拿起背包,挥舞着驱赶蛇。
蛇却没有逃走,趁他不防备,猛地扑了上来!
它的身躯诡异地凌空膨胀,扑到眼前时已经变成了碗口粗。
蛇迅速地盘旋在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地绞紧,完全没有逃离的空隙!
那条黑蛇光滑无鳞,更像是泥鳅之类的生物,触感冰冷滑腻。胸腔被挤压到了极致,没有一点呼吸的空间,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阴影也随之降临……
倏然从噩梦里挣脱出来,梦的余韵还没有完全退去,伍六七甚至还能感受到痛,捂着脖子翻身坐起,胸口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
“是梦吗?”他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地说。
清晨的太阳穿透薄薄的云层,向人间洒下万丈光芒。
伍六七一觉醒来,推开房门,就瞧见两个满脸笑容的学妹从外面回来。
“阿七,今天村子有庆典,好热闹呀!”
“对啊对啊,伍师哥,村长还请我们参加庆典呢!”
什么庆典?端午不是还没到吗?
太阳没入地平线,世界归于黑暗之中。
几个村民踏着傍晚的霞光,殷切地捧来饭菜和水果款待他们。
那样水果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仅有婴儿拳头大小,长得像松果,表面布满密密的鱼鳞状纹路。
“哇,这么客气的吗?你们也吃啊!”伍六七把嘴一咧,来个借花献佛反客为主,将那盆水果朝他们那边推了推。
那几个村民推拒着纷纷离去,“你们吃,你们吃,我们还要去准备庆典。”
眯眼盯着他们的背影,伍六七纳闷地摸了摸下巴,转身却见一大盆水果已经被学弟学妹们吃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颗等着他来超度。
大快朵颐的可乐注意到了什么,抬起头,“阿七,怎么了?”
“……额,没什么。”见可乐他们吃了也没事,他也试着吃了一颗。
这水果长得不怎么样,吃起来倒是……挺好吃的,紧接着第二颗也下肚了。
庆典很快开始,明亮的圆月升起,村民点燃篝火,篝火几近三米高,火焰冲天而起,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整场仪式十分诡异。舞者戴着獠牙兽脸的面具,动作僵硬地扭动四肢。歌声嘹亮又肃穆,像在念诵着咒语。十几个男人吹着竹笛笙箫,清越激昂,震得人鼓膜发痛。
余下大部分的村民在外圈观礼,黑压压地围了一层。
伍六七听到可乐凑到林学妹小声地耳边说:“这是在做什么啊?看起来怪怪的。”
林学妹摇了摇头,“没见过,可也不像庆典呀!”
伍六七皱紧眉头,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劲。
来不及多想,歌舞音乐全部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之际,几个男人抬来一个大酒坛,给村民们分发杯子和酒。
伍六七迟疑地低下头,盯着杯中的酒水。
可是所有人都喝同一坛酒,如果真的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也是所有人都中招。是他想太多了吧?
等所有人都拿到了酒,村长擎杯,村民也高举酒杯,说着祝酒词,一饮而尽。
可乐浅抿了一口,眼前一亮,“好好喝!”
这酒确实甘甜醇厚,入喉绵柔,还带着微微的谷物香气。
众人喝完酒,村长拿出一张写满文字的红纸,神情严肃虔诚,一步步接近篝火,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将那张红纸扔进了火里。
下一刻,所有村民纷纷伏跪,额头点地。
这不是庆典,这是一场祭祀!
不安的感觉逼近临界点,伍六七后背发凉,从脊椎起生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感觉头晕脑胀,他晃了晃头,抬眸对上那些村民虎视眈眈的眼神,才想跑,强烈的醉意袭来,眼前一黑……
意识渐渐恢复,他感觉自己所处的空间摇摇晃晃,睁眼一看,眼前红彤彤的一片。
想要挣扎,却发觉手脚都被牢牢捆着。
环视四周,他应该在一顶喜轿里,外面吹锣打鼓的,低头看去,身上套着一件鲜红的嫁衣,盘扣一粒粒地从领口蜿蜒而下,金丝绣线即使在阴暗处也闪闪发光。
这村子真古怪,怎么还强迫别人当男娘?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攥足劲,往前一冲,从花轿里滚出来,乐声停止,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他。
他挣扎想爬起身,却一连两下栽倒在地,像一条搁浅的活鱼,任人宰杀。
一双鞋出现在视野里,昂起头,就看到村长那张堪比橘子皮的老脸。
“村长,你们这是干什么?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伍六七挤出一抹狗腿的笑。
村长无视他的嬉皮笑脸,一脸正色地说:“你是我们山神选的新娘。”
意料之外的话令他瞪圆了眼睛,“什么新娘,你们这是绑架,我是男的……”
还没等伍六七说完,他就被塞回轿子里,被颠得快要吐了,好不容易到了山上。
夕阳已经快沉到山下,薄暮冥冥,轿子最终停在一口山洞前。
“你们山神就住山洞里啊,是不是太寒酸了点?喂喂喂等等等,绑架是犯法的,犯法啊,你们懂不懂啊?你们不要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了……”
不听伍六七的啰嗦,两个人架起他,推入山洞中。
里头黑黢黢的,像是巢穴,没有食物,但是也没有臆想中的熊或者蟒蛇。
平安度过了一夜,就在伍六七以为村子里的人要饿死他时,山神来了。
但那是一个怪物。
那团黑色粘稠的庞然大物是一面庞大的网,他是撞上网的猎物。
脑海中却生成出一种诡异又莫名的直觉,山神不会杀他。
可同时,他无力地挣开,感觉自己在秒数内被拆解又被重组。那种滋味不能单纯地归结为痛苦,但也不能称为快乐。
恐惧伴随着热潮,这种刺激超出人类能承受的阈值,它们不断冲击着他,精神逐渐崩溃,意识变得模糊,几乎要迎来脑死亡,整个人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浮沉,身体在愉悦和恐惧之间拉扯。
他简直要发疯,神经紧绷,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
夜色降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视觉被弱化之后,其余的感官就变得异常清晰,他堕入了更深的黑暗。
狭小的缝隙被强行打开,过于刺激的感受让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很想骂人,可是喉咙中只能挤出些许抽气声。
在这样黑暗却暧昧糜烂的环境里,这样细小的声音却被无限制地放大。
浑身上下都在冒汗,与触手的黏液一起将嫁衣浇透。鬓角是湿的,后背是湿的,全身都是湿的,湿蒙蒙得像是下了一场雨。
气息紊乱,胸口起伏几下,喉头耸动,全身如同过电那样颤抖。
洞外的亮光晃了一下眼,他扭过头,望向洞口,两根触手夹住他的两腮,占有欲十足地把脸又掰了回来,仿佛在说:“看着我。”
神思不属之间,一个恍惚得像梦的吻落了下来……
醒来时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感觉腰酸背痛,浑身难受。
胸口郁着一团气,出不来也咽不下去,就像吞进鱼刺,上不去下不来,卡在中间,刺得生痛。
他知道有什么不同了,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荒诞痛苦的事,平躺在黑暗的山洞里,却又忍不住偏过脸,往边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鬼山神,色魔吧!
注意到绳子已经解绑了,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顾不上许多,他忍着不适,扶着粗糙的山壁爬起身,就跌跌撞撞地往洞外跑。
很久不见阳光,一出山洞,眼睛就因为强烈的光线而沁出生理性泪水。
他用袖子抹了两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
四面八方都是绿得几乎快要发黑的树木,偶尔有飞鸟掠过。
在山林间不停地前行,可是他仿佛进入迷宫之中,这片山林像是没有尽头,怎么走都不对,心里开始止不住地滋生惧意。
很快就入夜了,能见度陡然下降,一切危险的事物都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即使现在是初夏,但在这样茂密幽深的森林里,夜晚的温度会降到十几摄氏度。
伍六七深深地呼吸一口,抱紧自己,狠狠摩擦了几下手臂,试图摆脱那如附骨之疽的森寒。
心脏快提到嗓子眼,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他机械地迈动步伐,用树枝探寻着莫测的前路。
不知何处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一种很低很轻的声响,平时很难注意到,但此刻万籁俱寂,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在耳朵里放大无数倍。
伍六七不敢置信地转头,对上一头凶悍庞大的生物,长满绒毛的厚掌朝他的脑袋拍下。
也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他快速往边上一躲,意外避开了掌风,也看清了那只厚掌的主人,竟然是两米高的棕熊。
伍六七拧起眉,后退几步,打算找机会爬到树上,没想到熊咆哮着迅猛扑来,血腥腐臭的气味从口腔中涌出,直往人的鼻子里灌。
歹势了,要死要死要死!今年他肯定是水逆了!有没有人救救他!
空气收紧,肺叶变得沉重,每呼吸一次,胸腔内好似被注入水银。
余光瞥见那道漆黑的人影立在树木丛中,一缕月光恰好穿过枝叶的缝隙照在那道人影身上。
那双猩红横瞳死死盯着他,眼神闪烁跳跃,宛如藏着幽幽鬼火。
这下他终于瞧清山神的容貌,除了猩红横瞳,那张脸与他十分相似,甚至黑眼圈也完全一致。
下一秒,几条黏糊糊的触手缠绕住棕熊,将它拉开。
危机暂时解除,还没缓口气,却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山神的身高陡然暴涨至三米多,头颅已经融化成了一滩奇怪的黑色污泥,像是被盐水化掉的水蛭,狰狞可怖。
两边嘴角裂出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露出上下颚重重叠叠的血淋淋的尖牙,一口咬住熊的脑袋……
鲜血与脑浆乱迸,红白混杂的液体流淌,迅速将周边草木染了色。
伍六七瞳孔震动,愣了一下,没有多想,扭头就跑。
远处响起鸣笛声,他立马向着那道声音冲去。连滚带爬地穿过山林,终于来到大道上,眼看着一辆小货车即将呼啸而过,他不怕死地上前拦车。
幸好开车的是一个老司机,一个急刹车,在如同匕首划破夜空的尖锐声音之中,车子停住了。
“小赤佬,不要命了……”司机火冒三丈,大声怒骂,还没骂完,陡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穿着十几年前流行的红嫁衣。
这是不是小年轻之间流行的那个什么克死普列?
“不……不好意思哈,大哥。”伍六七一边狂喘气,一边说,“我迷路了,五百块,能不能搭我到镇上?”
看在钱的份上,司机态度缓和了不少,“上车吧!”
他坐上车,车才开出一段距离,司机透过倒后镜瞄了一眼,疑惑地问:“这个是你的朋友吗?”
伍六七猛地回过头,窒息感突兀地弥散进心肺,手脚失血那般发凉。
他瞧见那道漆黑的人影立在路边,在昏暗的光线下,莫名有一股寂寥的冷清感。
那双眼睛与自己远远地对视,血红的瞳孔中是沉甸甸的复杂情感。
“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小货车载着他,逐渐开远,最后那道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几乎逃似地回到原来的城市,他首先办了卡,买了新手机,打给学弟学妹,只有可乐接了电话。
“阿七……沙沙……你不是……沙沙……有事提前回去了吗?”
他才想说出自己的遭遇,可是山神什么的,听起来就很离谱。
山里信号不好,随便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回到房间,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翻身抱住被子,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熄灯以后,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又暗又潮的山洞,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些画面。
起初感觉恐惧又恶心,可随后又来了几次,那些黏液一点点渗透到身体里,他渐渐麻木,不再颤抖,不再反胃,甚至被勾出了男性低劣的本能。
身体内部出现了变化,好似有火焰从深处升腾起来,就像无数蚂蚁在啃食撕扯着他。
颤栗从脊椎蹿上,他沉沦其中,对方的嗓音压很沉,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却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耳后的皮肤被轻轻吻了一下,似乎恋人之间亲昵的举动。
空气逐渐焦灼暧昧,他急促地呼吸,像是渴水的鱼。
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往里面倒了一公斤浆糊,他被大堆奶油状的东西黏住了,糊住了,混乱了……
被侵蚀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精神。
盯着天花板,勉强闭上眼,可很多繁杂的念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
伍六七忽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山神村”、“山神”等关键词,跳出来很多没有关联的内容。
翻到第二页,最顶上有一个视频,福至心灵那般,他点开了视频。
拍摄者很紧张,手有点抖,镜头里是一口山洞,不知道拍摄者瞧见了什么,尖利的惨叫涌入屏幕外观众的耳蜗中……
随后一条触手趴到镜头前,随即镜头粉碎,只剩下录音模块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捕捉到的惨叫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寒意仿佛是触手攀爬上背脊,融化成颤栗蔓延四肢百骸。
视频还没播完,他先忍不住按下暂停键。
这一切只是梦而已,他已经回家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事应该是黑暗里待了太久产生的幻觉。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他打开一个文件夹,将那篇关于村子风俗文化的论文删掉,又给教授打了电话。
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考研这种事,果然不太适合他。
七月底终于入职了,一个月后转正,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这天好不容易又是难得的周末,一觉睡到中午,洗脸刷牙,绑起小揪揪,白卫衣往身上一套,打算去附近的小吃店打打牙祭。
才双手揣兜地走出居民楼,背脊陡然一寒,有谁在注视着他,宛如某种可怕的野兽在盯着觊觎已久的猎物。
伍六七机械般地慢慢扭头看去,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人站在对面。
小巷里光线昏暗,像幽深而不见底的眼睛,整个画面唯一的亮色竟然是对方身上那件白衬衣。
对方脸上没有表情,眼底却清冷阴鸷,目光如同纠缠的绞杀藤蔓,朝他蔓延过来。
他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