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门紧闭,布条填了窗门漏风处,只留了一处角落透风。
明明是白日天光大亮,屋内却黑黢黢的一片,床下炭盆中的暖光映着一张面露苍白的脸,汗水浸湿的的发缕紧贴在额上,嘴微微张着,小口小口喘着气。
从起初动则害病到只不过寒冬之时才体衰多病,陆敬观已历三年,虽然内里不妙,至少平日里你从外表看去他似与常人无异。
但本就为等死而来,他本人倒也不甚在意。
前几天他自己作死,自以为屋内暖和不着外衣在房内行走应该无事,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寒风窜进了屋来,让他受了冷,害了高热,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的头晕。
在床上躺了几天,他感觉稍微好些了,此时嗓子渴得厉害,下床倒茶咕噜咕噜灌下才方觉好转。
屋外传来喧嚣声,陆敬观蹙眉,他的燕君宅邸怎会如此喧哗,披上厚而温暖的大氅,一边咳嗽一边开了门唤来人相问。
“燕君,是……张大娘子,在外一直央着求见您,现下已被拿下看押,扰了您歇息,小的们真是罪该万死。”那奴婢说着就要跪下来磕两个响头,被陆敬观拦了。
“人就不必关押了,让她有事去找当地三老,孤岂能事事关怀。”陆敬观微咳一声,便要扭身回屋。
奴婢称是,低着头等燕君回屋。
“等等。”陆敬观撤步,张大娘子……此人怎么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过来着?
“那张大娘子是……?”
“禀燕君,她是新升任的掾首从事李玫之妻。”
——
张大娘子赌着一口气跑来闯燕君府邸,方才在门口被守卫拦了,她乘其不备死命要往里闯,与人拖拉之间发髻散乱,好不狼狈。
她急见燕君,听见燕君愿意见她喜悦急切之情冲淡了畏怯,来到燕君人前“啪”得跪下,叩请道,“燕君大人,乐鱼那孩子他不见了。”
什么?
陆敬观一时脑筋没转过来,急忙先让张大娘子再细细说来。待听完李玫家着火一事时犹如遭受晴天霹雳,脑穴犯疼。吴语不在身边,事事不便,陆敬观强提一口气点兵寻人。
“大人一定要找到那孩子,是拙夫不是,我亦愿替拙夫向其赔罪。”
“先找到人。”
张大娘子望着燕君着急离开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快些找到乐鱼。原是张大娘子女儿醒来找哥哥,遂出门相寻,才得知自己的相公将那孩子赶走了,张大娘子心中万般复杂。
夜来屋内着火一事究竟是不是乐鱼所为还尚不得知,可救她母女两的人却真真切切是乐鱼。
就此把那孩子赶走,她良心难安。
张大娘子大骂了李玫一顿,让他去将乐鱼找回来,李玫虽已心生悔意,但却拉不下脸来,张大娘子只得让他守着小满,自己出来寻找乐鱼,找了许久才听到别人说,见到乐鱼已然出城了,张大娘子惊骇担忧之下只得来求燕君。
燕君待乐鱼那孩子不薄,想必会去找他回来。
但愿那孩子没事,张大娘子在心中默默祈愿。
这天寒地冻,一个小孩单身上路,岂非自绝于己?
陆敬观披散着头发来不及束发,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执马辔立于马上,厉声吩咐。
“两队人马各自东西两边,三里之内左右仔细搜查,一旦找到那小孩不可对他态度粗蛮,好生对待将其带回,听到了吗?!”
“尊燕君之命!”士兵齐声应道,各自牵引十人往东西而去。
“其余人跟孤走!”陆敬观夹紧马腹,甩鞭率先冲出城门而去,马声踏踏急促,掀起一阵尘土。
此时夜幕倾垂,已有寒星几点缀在天边,入夜后气温骤降,陆敬观远眺天际,天机亦然黑云压城,兀地想起似乎前几天沈玉昆所言。
沈玉昆眉飞色舞地愉悦道,“我认真研究了朔方的农时,想来这几日就要下雪,早雪好啊,瑞雪兆丰年。”
——
下雪了?
乐鱼仰脸,一片小小的雪花打着转儿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夜色沉暮,他周身除了苟先生给的披风能慰藉取暖,别的身无长物,连一根照明的松明也无。
在暮色沉沉下,他目光所及只有几寸,雪花落到他眼前,融化在他脸上他才由冷知时节。
冷风凛凛,四下暮色四合,野旷无人。
他要去哪儿呢?
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心无目的走,往前走,走在黑暗中。
他想起小时候他误入过一个山洞,山洞深极,腹里构造繁复,自己迷路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其他的孩子会感到害怕,会尖叫,可他立在原地,久久地呆在里面,只感到莫名的心安。
因为在那时候,没有旁人,在黑暗中他只能感受到自己。
娘亲不会要求自己忍耐讨好别人,其他人也不会对他打骂,这样不好吗?他心里很安静,之前地难过、不甘、痛苦……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只有寂然。
原来,黑暗是平静,而死亡是永久的平静。
冷风呜咽,寒雪森森,雪渐大起来快将乐鱼整个人埋了起来。
他踩在雪里深一步,浅一步,他人小体轻,往前蹒跚着走出几步,大雪便将他曾走过的路给盖住了。
脚步渐缓直到立住,乐鱼抬脸,心中微诧又觉得也该如此,他竟走回了这里。
朔方郡互市场集场,此集场每半年一开,乃官府所管正规市场。市场居城外,不在城内。
这里也是……他与陆敬观初遇的地方。
自从一年前他的娘亲死后,再没人护着他,在一次欺辱殴打后,他被卖给人口伢子,他看上去太小了,作劳力也不合适,而且固执不听话平日一言不发,当时他一心求死,转手了好几个人伢子,最后被抽打得神志不清捆在了这个市场里。
当时陆敬观是怎么发现他的呢?有些悔恨当时失去了意识。
他是不是用他那双像桃花瓣一样漂亮的眼神看着他,是欣喜?不对应该是可怜他,陆敬观可怜他所以走向了他。
市场已经人去楼空,但残留的木架桌子都在原地,乐鱼轻轻靠上了当初绑着他的木架,松开了身上披着的保暖的披风的系带,披风逶迤落在地上。
寒冷立刻席卷了乐鱼,毫不客气地将他一口吞下。
呜呜风雪,似哭似泣。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日晌午,呼呼的风声变成了市场偶尔两声的叫卖声,陆敬观牵着马而来,左顾右盼地好奇打量四周,他是从南方来的,应当好奇买卖的物件儿,可心里又憋着想要卖弄富贵抓人的心儿,眼神里闪过狡黠,又在一晃眼地不经意之间,看见了自己。
白洁的脸上眼含春风,灼灼其貌,富贵公子,锦衣华服,少年气度。他真好看,比天上人还要好看。
接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伸出手来抚摸了自己的脸。指尖只擦过了脸,乐鱼偏过了头去,明明知道不是真的,却不敢再有接触。
就站在他面前,让他静静的看着就好,他们目光交汇,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移开眼神。
乐鱼的头顶的残瓦挡住了月光,月光只照到他跟前,他在阴影中肆无忌惮地注视着。
而他的燕君大人立在白洁的月光之中,雪花在他身畔飞舞,纷纷扬扬得落到大人得黑发上,久久地站立着,却始终没有向他迈向一步。
光与暗,他与陆敬观,长久的对立相望着。
头脑得昏沉感在加剧,他或许就会在下一刻昏睡过去,乐鱼眼皮渐重,可他方又舍不下这一刻的美好,他无数次闭眼睁眼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眼。
能在死之前得见您,是我之幸,我无憾矣。
“乐鱼……”遥遥地似传来焦急的呼唤,乐鱼明明已经放弃挣扎,听到这一声乍地睁开双目。
“乐鱼!你在这里吗?”
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乐鱼扭头望向远方,远方起初一点两点火光、渐渐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地平线之上,汇聚星火汪洋向他如潮涌袭来。
他牙根发颤,想赶紧离开,但周身却似乎已经被冻僵了,迈不出一步来。
在月光之下,风雪森森,陆敬观从雪雾里窜出,他骑着马向乐鱼而来,未挽束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寒风增添了他眉目的冰冷,烨然若神明降世。
“找到了。”陆敬观眼眶一热,找了乐鱼好久,最后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来到这里,真让他找到了。
陆敬观勒马来不及等停下就从马背跳下,急匆匆解开了身上地白狐毛氅披在了几乎乐鱼身上,拥住了他。
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澄莹的月光再次批洒在了他的身上。
乐鱼瞳孔微微放大,浑身发颤,混沌的神智重他猛地意识到。
原来,他虽身处黑暗,却依旧贪恋月光。
“他烧起来了,快回朔方,来个人先回朔方叫安大夫做准备,快。”陆敬观感受到了乐鱼脸上的高热,立即将小孩打横抱起往马上走。
乐鱼已经快感知不到身边的事了,但他依旧强打精神,努力地仰头注视着,这月纱披盖下的温柔脸庞,给了他此后余生长久的慰藉。
呜呜呜 抱住了就不要再丢下了qwq
朔方的第一场雪当然是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看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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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四章 明月照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