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盯着茶碗里浮浮沉沉的茶沫子,半晌,嘴角忽地扯出一丝笑:“行啊你,在姑苏蓝氏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越发能压住性子了。”
“那是,”温蓁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笑意未达眼底,“姑苏的水土,养人。”
江澄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只沾了沾唇,“呸”地一口吐掉,满脸嫌恶:“这也能叫茶?”
“下月赔你两罐明前。”温蓁敲了敲桌面,话锋陡转,语气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探寻,“……所以,到底遇上什么人了?”
“一只极凶的鬼手,已先行送回云深不知处。另有一名男子。”蓝忘机语速平缓,在关键处微顿,“那人,似乎与长嫂相识。”
温蓁心口微动,面上适时露出几分疑惑:“谁?”
蓝忘机目光沉静:“兰陵金氏,莫玄羽。”
温蓁眉心蹙起,一副不解模样:“他?不是早被金家扫地出门了?含光君怎会认得他?”
“思追告知。”
“涂脂抹粉,怪模怪样……”江澄的视线扫过温蓁,带着点探究,“今儿在山上,我倒是撞见过这么个疯子。那就是从前跟你往来过的莫玄羽?我记得他从前可不疯。”
温蓁声音略提,显出几分替“故人”不平的姿态:“你忘了他为什么被赶出金麟台了?”
江澄略一回想,嗤了一声:“调戏金光瑶?那倒确实疯得不轻。”
断袖,还调戏自己兄弟,金光瑶没当场打死他,已是涵养极好。
温蓁与莫玄羽,的确有过一段看似亲近的往来。那是莫玄羽十四岁,刚被金光善接回金麟台的时候。温蓁随江澄赴宴,独自闲逛时撞见个少年。那少年一见她,激动得不行,拉着她絮絮叨叨,非说从前见过她。
温蓁搜遍记忆,毫无印象。少年比划着,说四年前某个晚上,那个坐在莫家庄门口啃糖的小孩儿。
后来两人便有了些接触。温蓁主动示好,在旁人看来,甚至算得上朋友。只是在温蓁与蓝曦臣定亲不久,莫玄羽就被逐出了金麟台,从此杳无音信。于温蓁而言,这段关系,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悄然落下的子,时机未到,便任其蒙尘。
“摊上这种事,搁谁身上受得了!”温蓁的声音陡然拔高,一股无名火气直冲脑门,她猛地站起,在那逼仄的茶棚里来回踱步,脚步又快又重,指节无意识蜷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周身灵力隐隐有躁动不稳的迹象,一股阴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仿佛要从她压抑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江澄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温蓁!收住你的脾气!你想在这里引动心魔不成?!”
他的声音里没了之前的讽刺,只剩下严厉的警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温蓁被这声厉喝惊得一震,脚步猛地顿住。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翻涌的戾气压回深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连唇色都有些发青。
她咬着牙,声音带着压抑后的嘶哑:“我没生气!”
江澄看着她这副强行忍耐、气息不稳的样子,眉头紧锁,忍不住刺道,语气却缓和了些:“我还以为,凭你们当年的交情,你就算不能把他捞出来,总该去看一眼。不过现在看来,你连自己都顾不好。”
温蓁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抬头瞪了江澄一眼,随即烦躁地摆手,语速飞快,试图用理由掩盖内心的波动:“捞?往哪儿捞?金麟台不要的人,我带回云深不知处还是莲花坞?再说我连莲花坞都难得回一趟,难道还专门跑去莫家庄看他?” 她语速虽快,却依旧听不出半分对旧友的真心忧虑,更多的是一种被戳穿某种状态后的恼羞成怒。
江澄脸上露出那种“我早看透你”的神情,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对她状态的担忧,似笑非笑地转移了话题:“这么多年,你就没偷偷溜出去过?”
温蓁立刻抓住这个话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用依然有些紧绷的语气道:“什么叫偷偷?我哪次不是光明正大翻墙走的!泽芜君都知道!”
江澄没接茬,只拿一种极其古怪、意味深长的眼神瞅着她。温蓁一看那眼神就知道,江澄心里指不定在怎么腹诽她,也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失控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了。她撇开眼,不看他了,暗自运转灵力,努力平复体内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躁动。
这一转头,正好看见一直默立的蓝忘机寻了个位置坐下。那目光平静无波,掠过她和江澄,在温蓁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他坐姿看似随意,周身气息却凝而不散,带着一种无声的警惕。
好一座冰山,还是一座随时可能镇压邪祟的冰山。
暮色四合,天光彻底暗沉。温蓁望着沉沉夜色,强行压下的那股急切混合着对心魔的忌惮,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莫玄羽……或者说,他体内那个真正的目标,已经出现了。不能再等!
“江宗主,含光君,我先走一步。若山中生变,烦请二位上山援手。”话音未落,一道赤红剑光撕裂暮色,温蓁御剑直扑大梵山深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要逃离什么,又仿佛迫不及待要抓住什么。
一道赤红剑光撕裂暮色,温蓁御剑直扑大梵山深处。
饶是江澄早习惯了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也觉无语。他寻了条长凳坐下,抬眼瞥见蓝忘机那张脸,又嫌恶地别过头去。
此地便只剩下蓝忘机与江澄为首的两拨人。江澄对着蓝忘机,实在难有好脸色。人多眼杂,不便发作,能同处一棚而不找麻烦,已是江宗主最大的涵养。况且对方已言明照价赔偿缚仙网,再揪着不放,倒显得他小气。
江澄自来在意旁人眼光,自不会落人口实。他背对着蓝忘机坐在长凳上,望着温蓁消失的方向,有些出神。
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御剑至半山腰,温蓁落地步行。小辈们应还在山中搜寻。她沿小径上山,路过一片乱葬岗时,在一棵老树下撞见个佝偻的死魂。凑近细看,那死魂额上豁开个血洞,一身寿衣料子上乘,做工精细。
确认了这死魂的衣着和死状,温蓁心头更笃定——那人必定进山了。
她拉低兜帽,将腕上的红玉镯子藏进袖中,佩剑也捂得严严实实。夜色浓重,若不细看,倒真难辨她是谁。
快到山顶,想寻的人依旧不见踪影,一路上姑苏蓝氏和兰陵金氏的小辈倒是遇见不少。旁人认不出她,这些小辈对她可熟得很,纷纷行礼问安。温蓁一一颔首回应。
正此时,一阵“哒哒哒”的蹄声由远及近,一头龇牙咧嘴的花驴子狂奔而来,速度极快,眼看要撞上她,驴背上那人猛地一勒缰绳,硬生生将驴头拽偏。
温蓁本可避开,却没动。她的目光,全被驴背上那人攫住了。
只听那人道:“对不住对不住!道友,我急着去天女祠,没瞧见这儿有人!”
而且这人不仅站在暗影里,还一身玄黑,裹得密不透风,活像怕人认出。
这张脸,温蓁在金麟台上见过不止一次。可再见到时,心头那股异样感,依旧挥之不去。
年轻俊秀的脸上,眼神清亮坦荡,带着十足的歉意。温蓁心知肚明,这皮囊下装的,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魂。是那个她熟知的、曾搅得天下大乱、掀起腥风血雨的夷陵老祖,魏无羡。
温蓁抬手,轻轻摘下了兜帽。夜色里,一张脸显得愈发苍白。她朝着那人,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这位壮士,”她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我看您手底下,还缺个能撑场面的凶悍鬼将吧?”
这话,已是明明白白地揭了底牌。
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像是没料到有人能认出他。那惊讶转瞬即逝,他稳稳坐在驴背上,神色如常:“这位姑娘,你认识我?”
温蓁目光直直地迎上他,没有丝毫闪躲,坦荡得近乎锋利:“当然认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对你,可都熟得很。”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你不也一样么?”
那人眉头一皱,张口欲问:“那……”
温蓁却不给他机会,语速飞快地截断:“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你想知道的,日后自会分晓。”话音未落,她身影一晃,如同墨汁滴入夜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足有丈高的古树虬枝上,一道黑袍身影悄然立定,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从天女祠中仓惶涌出、四散奔逃的人群。那目光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越是焦躁,越是难觅目标。
今夜这场夜猎,本是江澄为金凌铺路扬名。山中多是各家小辈,温蓁前来,帮忙只是顺手,寻人才是正事。她心知肚明,即便自己袖手旁观,主角们也不会出事。她唯一需时时盯紧的,便是金凌——这孩子是江澄和她心尖上的肉,半分损伤都舍不得,偏偏少年意气,最爱往险处闯。
温蓁隐在浓密的枝叶后,冷眼旁观。
那尊巨大的食魂天女石像,与她脚下古树齐高,正狂舞着追逐几名修为平平的散修。追至近前,石像巨口一张,那几名散修瞬间如烂泥般瘫软在地。紧接着,天女俯下身,竟如野兽般,一口撕开其中一人的腹部,鲜血与内脏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