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爱悉悉索索从土里爬出来。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视角,我可以看见奇异的外星石头、紫色的土壤还有发光的植物根系。
爱这个时候应该是毛毛虫。因为它转过一个转弯后,看见了另一只毛毛虫。那也是一只大孔雀蛾幼虫,黄色的身体上遍布蓝色的球型突起。
“白杏。”
我听见爱这样叫它。不知道是否翻译问题,和这几天我投喂爱的食物名称一样。那只巨大的幼虫点头,说要带爱出去觅食。
有趣。尽管大孔雀蛾确实会把卵产在土壤里,但它们的幼虫绝对不会像蚯蚓一样在穿梭打洞。而爱和白杏灵活穿梭在土壤内,就算遇到坚硬的岩石,也如豆腐般被它们撞碎。
然后顺着爱的视角,我看见了这个星球的地表。这是一个生存极其恶劣的星球,它没有大气层保护,所以宇宙风暴肆虐着星球表面。但恐怖的另一面,就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壮丽。
我对粒子撞击形成的美丽又可怖的风暴感叹时,爱已经开始觅食了。难怪爱一开始面对投喂的水果和树叶很迟疑,因为它只食用肉食。
不如说,这个星球上没有碳基生物能活下来。那些闪烁光芒、晶莹剔透的硅基食物,看起来硬的根本无法下口。
那么所谓的觅食,就是一场足够原始的菇毛饮血。爱和白杏盯上了一只落单的铁甲虫,如果在地球上,这毫无疑问是一场铁甲虫单方面的胜利。
虫族并不完全等同于地球昆虫。爱像蛇一样缠住了铁甲虫,旋转的视角让我眩晕地想呕吐。缠绕,说明虫族幼虫拥有骨骼系统,以及用于发力的肌肉系统。
于是那只铁甲虫如同被捆绑售卖的螃蟹一样动弹不得了。在铁甲虫坚硬的触角无法进行攻击时,白杏抓住这个间隙,立起上半身,张开了口器。
那不是常见毛毛虫的嘴,更像是七鳃鳗的嘴,圆形的口器里是密密麻麻的尖刺。在白杏咬住铁甲虫的瞬间,我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是铁甲虫那坚硬的甲壳,被咬碎了。
它们确定是有骨头的。爱溜走了,我看着白杏将铁甲虫旋飞几圈,然后把它重重左右摔死在地面上。铁甲虫死了,爱可以开始它的进食了。
这样一只巨大的铁甲虫,它死亡分泌出来的水液扩大成一只巨大的圆,将三只虫完全笼罩。我的耳边全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咬合声、进食声和摩擦声。
那只铁甲虫转瞬只剩下一个壳子。爱对白杏说,它还没有吃饱。尽管据我目测,它已经吃掉了大于自己体型2倍的肉块了。白杏没有反对,于是它们继续踏上觅食的道路。
而就在这时,我清醒了,暂时离开了光怪陆离的虫族世界。
牢房里的爱还是维持成蛾的模样,但牢房外有一个不该在这里的小客人。是司令的女儿,不知怎么回事,她跑到这里来了。安保有问题,我皱起眉,立刻要打电话叫人领走她。
对面的人很惶恐。他也确实该惶恐,出了这样严重的差错。我想把小女孩从爱面前拉走,爱对孩子来说太危险。然而,很多人是无法说服孩子的,他们看问题很简单。
“是蝴蝶,好大的蝴蝶。”就算被我强硬从玻璃面前抱走,女孩的胳膊依然在空中挥舞,描摹出爱翅膀的模样。是啊,在孩子看来,这不是可怕的敌人,只是美丽的大蝴蝶。
而我为了保护她,必须给她说明白:“好女孩,听清楚。那不是你想的蝴蝶,那是敌人。”
在说完后,我的头尖锐疼痛起来,想必是爱。爱的学习能力非常恐怖,它已经学会了人类的语言,而我们仍然对虫、虫族的语言一无所知。
或许我应该庆幸:就算如爱这样学习能力惊人的虫子,也喜欢用直白的肢体暴力来表达,更不追求什么精神上的富裕。
不然按照虫族变态的战斗力和身体素质,宇宙应该遍布了它们开疆扩土的身影。
女孩无法理解,在她眼里,爱怎么都是美丽的“蝴蝶”。不过地球上的蛾子们确实比蝴蝶要“美丽”,它们一般吃草叶和花朵水果,比蝴蝶干净。美丽的蝴蝶大多食腐。
我好不容易才把小女孩送走,又来观察爱的动态。从爱的囊腺里抽出的分泌物化验单已经出来,爱的成熟正在稳定进行。三天后,爱就会进入求偶期,也是它生命的末期。
地球上的大孔雀蛾,破茧后口器就被封起来,这也是它们无法进食的原因。爱的口器还能正常张开,牙齿也还锋利。但咬合力已经远远比不上它的幼年,只能在通草球上浅浅的痕迹。
我发现除了通草绒球,里面多了一个毛绒玩具。是刚刚小女孩扔进来的,而爱似乎对这样的精加工制品很感兴趣,那可怕的虫蠊小心翼翼波动着那个玩偶。
我敲敲玻璃,吸引爱的注意力:“违规了。”
给爱的东西都是先核查、消毒再送进去的。当然是为了防止爱带坏地球昆虫,给人类再造内部麻烦敌人。而这只毛绒熊,很显然没有经过正轨流程。
“她是被故意放进来的。”
爱说完,就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把毛绒熊藏了起来。看样子,它不打算把熊给我了。但现在并不是熊的问题,我意识到敌在内部。
是因为我和爱相处的太好,让一些人起了别的念头?又或是因为现在太和平,所以必须要生出一些事端?
我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询问爱,你在那个小女孩脑袋里看见了什么。但我生生遏制了这股冲动,因为我深知,爱不是我的同伴,它只是暂时的研究对象。
“她看不见,没有价值。”
在爱拟态出的视野里,一辈子身处黑暗的孩子第一次看见色彩。女孩看见的并不是大到可怕的狰狞虫族和冷色调的牢房,而是她追逐、捕捉到蝴蝶。感受那脆弱的生命在她手心里扇动翅膀。
然后她松手,看见了爱的翅膀,像无因在天空中燃烧的火焰。
现实中,女孩的熊掉入了投送装置里。
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爱活着的时候并没有直白告诉我。所以我只是被爱的解释吓得如坠冰窖。我从来不知道司令的女儿是盲人,甚至如果我不是我暂时入职,我不知道他有女儿。
无意间窥见的人性底线让我内心发寒。虫子们没有构建文明的想法,它们没有廉耻之心。而有的人,也已经和虫子没有区别。
但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让爱把熊交出来。在我的再三重复下,爱终于不情不愿地把玩偶交给了我。
“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一模一样的。”看起来,爱很喜欢毛绒玩具。
在我的背后,爱看着地板上被自己留下的夜蛾卵,抖擞翅膀,将它们隐藏在自己的身体下方。
我不知道爱已经接触了地球原生物种。此刻我正在对司令交代,我计划于爱进入求偶期,采集它的分泌物样本,再进行研究。与之相对的,我需要军方提供军队,对被吸引而来的雄虫进行歼灭。
司令的脸隐藏在帽子的阴影下,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你确定,能有对得起我兵力的大量虫子?”
我确定。不是我多相信爱,而是我相信爱的物种。大孔雀蛾的雄蛾在配偶期里,会穿过黑夜、不畏风雨、不惧天敌,千里迢迢赶来争夺与雌蛾的□□权,而它们用于吸引配偶的翅膀依然完好无损。
现在,这种可怕的影响力会波及整个虫族。
司令果然同意了。我看着这个冷漠的男人,良心战胜了保守,还是建议他带着他的女儿去医院检查,TXJ-2011可能有寄生能力。
“不用,安静的生命已经走到末期,她和她妈妈是一样的病。我想比起化疗的痛苦,或许这样她会更开心。”
我很难说出,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左右,安静不是我的女儿,我也无权插手别人的家事。我看着司令背后的照片,那上面没有他的妻子,也没有安静。
就在我离开时,安静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我看见安静抱着那只玩具熊,对我说“谢谢”。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牢牢锁定住了我的方向。
夜晚我又做梦了。毫不意外,依然是野蛮的虫族社会。虫族并没有建立起文明,哪怕它们破坏了一个又一个文明。废弃的都市里,虫族按照自己物种的习惯安家。
潮湿的储物柜、阴暗的下水道、破旧的天花板……我余光看见一只霸占了一整个商场的人脸蛛,它的网黏住了一只丝带蝶,转瞬吃的干干净净。
爱和白杏进行了一次迁移。它们来到了这个生存环境明显不怎么恶劣的星球。它们不再是初见的肥大毛毛虫形态,而是拟态成了人性。
准确说,是类人型。它们拟态出的应该是这颗星球的原住民,他们也许有着精灵般的耳朵、高而纤细的身材,和蓝色的皮肤,但这一切都在虫族的进攻下变成过去。仗着骤然缩小的体型,爱灵巧穿过了蛛网的罗捕。
虫族不学无术,爱从一开始,我就没见过它读书。但从记忆里,无论爱还是白杏,都可以看懂地图上的陌生文字。
这个认知真让人害怕。因为虫族能把后天学习得来的文字,也变成基因的一部分。从爱还是幼虫来看,它显然不可能参与对这个星球的征伐。那么,它对文字的认识,只能来自遗传。
爱和白杏正在前往它们的目标地点。废弃都市里的强大虫族显然远多于之前的星球,它们只能低调行事。遇到试图狩猎它们的虫族,也是逃跑。
这一路有惊无险。原来它们是要来到这个城市曾经的中央公园过夜。在爬上一颗需要两个成年人合抱住,类似橡树的蓝色大树上后,爱原形毕露。原来它还是那条惹眼的毛毛虫。
它们还没有变态发育,是怎样跨越宇宙来到这里的?这个地方有类似大气层的东西存在,是以没有那些宇宙风暴,当然也不是短距离跨越。
我的脑海里勾勒出毛毛虫沿着不存在的平面,一折一折爬过去;又或者是像一道星际列车,长长一条飞过去。无论是哪种方式,都滑稽可笑,还非常没有逻辑。
就在爱的视野要彻底黑暗下来时,它和白杏的临时居所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深蓝不一的叶子间,同样的毛毛虫钻了出来。它有着像牛角一样的触须,头部呈黑色,看起来不太友善。
这是电蛱蝶的幼虫。它和爱本来也不是同物种,一个蝴蝶,一个蛾。电蛱蝶的黑色翅膀咋一看十分平平无奇。但只要有光,便流转仿若贝母的色彩,像是暴雨来临前的雷电。
在爱的视角里,这只名叫黑丝绒的电蛱蝶幼虫扭捏动弹它的触手,希望能和爱它们短暂同行。
白杏拒绝了黑丝绒的请求。它保护爱一个幼虫就很吃力了,没有余力再来照顾第二个幼虫。爱没有说话,我看出它对白杏非常依赖。
通过白杏的话语,我发现爱不叫“爱”,它叫小白杏。如果一开始看见的星球并不是它们的出生地,也许这两个家伙都是被产卵在白杏旁吧。
当然,也可能只是爱用了它目前最喜欢吃的水果,给哥哥做了名字。
黑丝绒并没有气馁,它仍然试图说服白杏,给他和两只雌虫同行的机会。黑丝绒是一只发育不错的雄虫,如果它和爱它们一起觅食,几只虫日子都会轻松许多。更何况,按照虫族的逻辑,和雌虫并肩而行的雄虫会受到几乎全部的攻击。
白杏还是拒绝了。它狠狠警告黑丝绒,正是因为它是雄虫,所以自己更不愿意和它同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族群里不会是没有雌虫了吧?我劝你打消这个想法,我和小白杏绝不会上你们的当。”
黑丝绒似乎被白杏说中了目的,沉默好一会儿。然后它把视线转向爱,祈求爱能听听他的辩解。爱躲开了他的视线,看着白杏。
于是还是黑丝绒和白杏单方面交流。黑丝绒辩解,自己没有族群,只是想加入白杏和爱而已。等自己长大了,白杏和爱也可以随意使用它,是不是固定伴侣无所谓。
白杏的声音尖锐起来:“那真是让你失望了。对我们来说,仅此一次的成熟,就是通向死亡的大门罢了。”
我很诧异,白杏居然知道,大孔雀蛾破茧后,便会无可奈何走向死亡。而从黑丝绒那光滑表皮反射的画面,我可以察觉爱的懵懂。当时的爱不知道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
白杏过于坚决的态度,让黑丝绒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黑丝绒的视线又一次落到爱身上,而白杏这一次主动挡住了它的视线。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黑丝绒慢慢爬下了橡树,消失在爱的视野里。过了好一会儿,白杏告诉爱,它们要换一个地方了。
梦便在这里结束了。我恍惚睁开眼,看着漆黑的房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在特质牢房里,小白杏又变为了人型,勾勒着他借学者眼睛看见的标本。那是在黑暗中,依然可以散发极光般色彩的蝴蝶翅膀。
小白杏想着那如雷的奇幻瑰丽,发出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