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超市外,跟桑珊四目相对的时间也就不过一两分钟。
两分钟的时间,能看到这么长的画面,这么具体而细致,已经是费尽了周凉的全力。
她的能力是有限制的。
就好像播放视频一样,播放得越长,就越耗费自身的精力。
另一方面,与对方的抗拒程度也有关。
就和天平一样,此消彼长。
在对方全无防备的时候,比较顺利。
若对方有防备,则更难。
不知道桑珊那么火急火燎地想要自己帮忙去看什么人,是不是就是这个神秘的“主人”。
这个人,也许就是郑华容的丈夫提起的那个“张总”。
可能她费尽全力,都没办法完全摸清“主人”的喜好,又凭着几分小聪明,感知到了周凉好像能看懂人的心。
她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只可惜太爱钱。
当然,钱谁不爱,在周凉看到的画面里,穿薄纱跳舞,被浇红酒,被烟头烫,被踩头发,被这样不被当人的侮辱——给了10万。
这个价格,愿意付出这些的人,也不止桑珊一个。
“我们能再谈谈吗?”
“我求求你,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那是绝望的悲鸣。
听说她出事的时候,周凉脑子里空白了片刻,甚至浮现一丝后悔。
十七年前,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害了桂花嫂子。
从那之后,她就立下誓言,绝不多管闲事,绝不说出她看到的,任何人的秘密。
可是,也许自己应该跟桑珊说得再清楚一些。
有些路,走了就永远不能回头,只能堕入魔道深渊。
无论桑珊有多拜金,有多虚荣,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女孩,就算小偷小摸,扯谎骗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世界上,人们总是会嘲讽、唾弃这些拜金虚荣的年轻女孩。
为什么不能走正道,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的挣钱。
当然,不是说她们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去指着那些在黑暗中玩弄这些女孩子的男人,他们占据着高位,以金闪闪的鱼饵,钩住这些金丝雀的咽喉,轻易地可以钩断它,扯断她们的翅膀,鲜血淋漓。
旁人可能感觉不太出来,但张明超是老警察,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怎么,周凉,情绪不好?休息一下,先不要去想那么多了。认识的人出了这种事,谁都会不舒服的。”
“没事。”周凉凝视张明超,“张队,您觉得桑珊是自杀还是他杀呢?”
张明超垂下眼皮,一时间没有回答。
现在网络十分发达,戾气也重。特别是这种青春女孩子的死亡案件,特别容易引起舆情。
若是他杀,特别男性作案的话,会被有心之人抓住一点端倪大肆炒作,王局可是再三叮嘱过他的。
如果是自杀,倒还不会把火烧得太大。
目前为止的证据,看不出是他杀。
首先,根据附近居民的口供,她坠楼大约是凌晨6点,那时候天还是黑的,冬日里,天亮得晚,但周遭已经有人起床为工作做准备了,有好几个目击证人。
但所有目击证人都只看到了她从半空中坠落,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一件衣服。
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是如何掉下来,也没有人看到其他人。
监控显示桑珊是晚上12点进的楼道,但之后那栋楼附近的监控没有显示有可疑人物进入,
她是从19楼的公共走廊坠落的,刚好是监控摄像头的死角。
第二,初步观察,她的身躯上并没有很新鲜的伤痕,看不出明显的挣扎或者扭打痕迹,指甲缝里也并没有属于他人的纤维、皮肤组织和血迹等等,羽绒服上倒是有不止一个人的指纹,那也不奇怪,在外奔波一天,可能会碰到许多路人。
当然,更加精密的检查检验结果还要再等几天,检验科那边才能出来。
实上,张明超也明白,如果找不到很明显的证据,上面是倾向于以自杀结案的,毕竟警力有限,而且家人似乎也并没有很强的追查意愿。
但是……
张明超拧着眉头,想到现场那场景,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
他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长大了——被人从19层楼上推下来,那他一定不会顾及什么法律,他会用尽所有极端手段,要了那个人的命,不,要让他碎尸万段。
“张队?”
“这个问题,可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张明超小心地说,“但是我可以跟你透露的是,她的身上暂时没有明显的伤痕。”
“手腕呢?”
她记得很清楚那只烟头。
“手腕确实有旧伤,应该有一两个星期了,已经很淡,看不出是什么伤。你看见过?”
“嗯。我看见过,好像是烫伤。”
“是的,我们也询问过她家人,她父亲说是前几天在家里厨房煮汤的时候,热汤滚出来溅到了手腕。”
周凉沉下脸:“她不是自己在外面住吗?”
“据她父亲说,她有时候也回家,不过跟父母关系不好,在一起超过一小时就要开始吵架,所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周凉不语,烟头烫伤和热汤烫伤的区别,如果是新伤,稍有心就能发觉。
很明显,要不就是桑珊父亲对女儿的生活完全不在乎,要么就是他根本就知情,只是无所谓。
周凉问:“她不是独生女吧?”
“嗯,她有个弟弟,现在十六岁,快中考了。”
张明超说起此事就皱眉,一开始被目击者发现,从羽绒服口袋里找到了一张校园卡,从而确定了桑珊的身份。
他迅速让小杨通知了桑家人,叫他们过来警局辨认以及例行讯问。
桑东来——死者父亲——得到女儿的死讯后,愣了片刻,对面很吵。
还没等小杨说出那句“节哀”,桑东来犹豫了一会,小声道:“我们能不能下午再来,在办点事。”
小杨举着电话哑口无言,半晌才问:“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比调查清楚自己才20出头的女儿的死因更重要?
“我老婆心脏一直不太好,从昨天起就不舒服,在家里躺着动都动不了,暂时还不敢通知她。我在谈一个大客户,从外地来……”
张明超一把夺过电话,怒吼道:“你们女儿的命就他妈这么不值钱?”
“这……警察同志,您别生气,是我错了,我马上过来。”
桑东来过来了,他是个中等身材,面带沧桑,却又显得精于世故的男人,一见到张明超,甚至还给他敬烟。
张明超直觉,他对女儿的死并不太意外。
“桑先生,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怎么可能???”桑东来瞪大眼,好像被刺激到了,指了指自己浮肿的脸颊,“警察同志,不瞒您说,您通知我的时候我都懵了,完全没反应过来,所以说错了话。后来在家里也大哭了一场,您看我这眼睛……但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人也回不来了,说实话,我这女儿一直都不听话,我跟她说了好多次了要好好念书学习,不要总跟一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她就是不听……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她……”
一边说,他一边开始流泪,浑浊的泪水淹没了整张脸。
张明超很敏锐,这眼泪来的太迟,有点假:
“你的意思是你女儿可能是因为结交了不三不四的人,才会出事?你觉得有人要害她?”
“不是不是,那不是那意思。”桑东来扯了几张卫生纸擦了擦脸,哽咽地解释,“现在社会治安那么好,怎么可能有人在那么多监控头底下害人呢?我女儿就是因为不好好念书,总是在外面玩,到处谈恋爱,搞得自己精神状态很差,之前我就看到她很恍惚了……哎,我应该早送她去医院看看……”
他捶胸顿足,差点晕过去。
张明超明白了。
真正疼爱儿女的父母,一般第一反应是绝对不相信子女是自杀。
他们会穷尽所有力气,来证明是有人伤害了自己的孩子。
哪怕证据确凿,他们也不能接受。
也许很可笑,但那正是因为太爱孩子,绝不相信孩子会寻短见。
而面前这位父亲,不是这种人。
这些,他还是不要跟这个小姑娘说吧。
干他们这一行的,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极端冷血的,漠然无动于衷的,看似难过内心暗喜的,都是些人性的阴暗面。
小姑娘还年轻,应该对人生有点美好的憧憬才对。
周凉看了眼张明超,问:“她家人的意思是不想追查?”
张明超斟酌了一下,点了点头。
“张队,不管有没有证据证明桑珊是他杀,作为她的同龄人和队友,我还是希望得到一个真相。”
声音很坚定,“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事,请务必随时通知我。”
“好。”
“我记得你住在南台区对吧?我这警车刚好路过那边,送你到你家附近的地铁站,可以吗?”
周凉点头:“谢谢。”
“不用谢,是我要谢你呢。”张明超很少跟人说客气话,他一直说自己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但此时此刻,看着窗外一片萧瑟的冬景,他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有正义感的年轻人,很少啦。”
——连那个女孩的亲生父亲都不想追查的事。
北国的冬季,那些树木光秃秃的,刺向天空。
“张队,我也没有什么正义感。”周凉淡淡地笑了,“只是我怕下一次,从十九层楼上掉下来的,会轮到我而已。”
眼前一个蓝底白字的地铁站牌,正是“将军庙”站。
“又路过这里了,上次还得多感谢你。”
张明超把瘦猴一案的后续大致说了一遍。
又说:“上次你被劫持那天……”张明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
“女孩子啊?”周凉为了活跃气氛,打趣。
“哈哈,不是女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认识的都是老阿姨了。”张明超似乎已经将周凉当成了朋友,犹豫了片刻,点起一支夹在手里很久没点的烟。
打开窗户,烟雾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是个男的,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一个人。”
***
那个人叫江栩,是他师傅。
他俩的第一次交往,要从那次江栩替他喝了三两白酒开始。
之前,刚进队里的时候,张明超总不大服气江栩。
支队里的大老爷们都粗枝大叶,顶着五天没洗的头也毫不在意,但江栩不但模样俊,毕业于985公安大学,还是硕士,学历远远甩出他们不说,还收拾得非常整洁,无论是警服还是便服,简直连一个褶子都没有。
他还爱看书,晚上基本都静静坐在床头看书。喝酒撸串叫他十次,他也就去个两三次。
张明超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虽然是本科,他暗地里有点儿和江栩较劲,端啥呢?
那年中秋节,张明超去外头聚会,回来吐个稀里哗啦,肚内剧痛,怕是肠胃炎发作了。
那时还没有外卖送药,他一步步地挪到宿舍公用客厅,单身汉都回家了,有女朋友的陪女朋友去了。
张明超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几颗药想倒进喉咙里去。
突然大门开了,一个男人大步走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瞅了一眼,直接扔进垃圾桶:“过期了。”
他逞强:“大老爷们,过期就过期,又吃不死人!”
江栩脸色平静:“其实你不用总强调你是爷们,没有谁会觉得你是女人。”
“……”张明超竟不知如何接话。
“这药吃下去你说不定就休克,到时候见不到你喜欢的姑娘了。”
张明超捂着肚子,眼睛瞪得溜圆。
——你怎么知道我有喜欢的姑娘?
似乎是完全明白他的想法,江栩笑了笑:“你今天吃洋葱和西芹了是吧?”
“……是……”
“你还喝啤酒了是吧?”
“是……”
“这些都是你平时不吃的。应该是和对你很重要的人吃饭,对方点的,这啤酒是水果味的,应该是女孩子。”
“……”打从这一刻起,他完全服气这个男人,再也没变过。
被送到医院,打了点滴后,他好多了。
对江栩也放下戒心,闲聊起来:“江哥,今天过节呢,你不回家啊?”
江栩眉目安静,点起一支烟,很平淡地说:“我没家。”
他有点不好意思:“江哥,你是哪里人啊?”
江栩说了南方一个省份的名字,他说他父亲早逝,母亲也在三年前过世了。张明超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江栩说:“没有。”
他按灭了烟头。
但是,张明超知道,他的床头书架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照片有些老旧,但那少女眼眸如星辰,美貌惊人,和他很相配。
他没有问过,那少女是谁。
但他想,应当是江栩放在心尖尖上,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人。
后来,他和江栩关系越来越好,他叫江栩师傅,虽然其实江栩只比他大三岁。
江栩带他执行任务,虽然嘴上不说,总护着他,江栩观察力十分惊人,别人注意不到的线索他首先能抓到端倪——就像江栩记得他不吃洋葱和西芹一样。
有段时间,他和女朋友菲菲——就是那晚点洋葱和西芹的女孩儿——闹了矛盾,因为执行突发任务,平安夜的约会,他迟到了三个小时,菲菲在寒风中等了三个小时,冻得脚都僵了,还被扒了钱包,他一来,气得掉头就走。
他跟师傅抱怨,一根又一根地抽烟,江栩耐心地听他抱怨完毕,说:“以后和女朋友约会有任务,你先不用去了,我去就行。”
“哟,那哪能呢?工作重要啊,咱们当警察的要保护人民群众嘛,她不理解就算了,咱打光棍一辈子无所谓!”他逞能,将烟头狠狠扔进烟灰缸。
“首先要保护你最亲近的人,她才是世上最需要你的那个人。”
江栩将烟灰缸掂在手上,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戒了,身体要紧。”
“还有,别说什么废话,喜欢人家,就道歉去。”
“那不是很没面——”
“怕没面子的,不是真男人。”
张明超果然把烟给戒了,也去跟菲菲道歉了。
2011年,江栩升职副队长,有了自己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桌上放置着盆翠茸茸的小盆景,很是可爱。
张明超手里捏着个信封,在他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
江栩眉头都不抬:“说。”
“恭喜师傅,贺喜师傅!”
“还有呢?”
“啧啧,啥都瞒不过师傅的慧眼!”
笑嘻嘻地把大红喜帖献宝似的掏出来:“师傅,等我儿子生出来,认你做干爹好不好?”
江栩笑了笑,那湖水一般平静的眼里,泛起细细碎碎的光。
张明超看得出他是真心替自己高兴。
接着,点起一支烟:“我这孤家寡人的,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呢?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哥!嘻嘻,辈分乱了……”张明超拍着他结实宽阔的肩膀,“还有啊,不许说自己孤家寡人,你这么帅,又马上要升队长了,你赶紧找个温柔漂亮的好嫂子,别让徒弟我担心——对了,不是听说华阳区的张警花追你追了一年吗?她人挺好的,工作能力也强,你不考虑考虑?”
“不合适。”
他简要地说。
“师傅啊,警花你也不喜欢,领导千金你也不喜欢,上次那个国外留学回来的白富美专门开着跑车来局门口守你,也被你拒绝气哭跑了,能不能说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徒弟我捉急的很呢!”
江栩淡淡吐出一个烟圈,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良久,他摇了摇头。
张明超账户上多了十万块,他问师傅:“干嘛打这么多钱?”
江栩的笑轻柔得像一个轻盈的气泡,他说:“你买婚房贷了不少吧?当师傅先借你方。”
他又说:“推辞就不是我徒弟。”
他没法子:“那我一有钱就还你。”
他的婚礼上,江栩没有来。
张明超急得一头汗,他还安排了专门感谢师傅的环节。
一直打他电话,打不通,后来忙于诸多琐事,也忘记了。
第二天,他一早就得到消息,师傅在一场爆炸中牺牲了。
那一刻,电话从他的手中掉下来,屏幕摔得粉碎。
各位宝子,本文从明天起前面会做一些修改,结构会稍微调整一点,也会精简部分内容,所以更新会慢一点,大家原谅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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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言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