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翻身着实解恨,教颜约连手中早已没了水分而干瘪疏粝的干粮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囊中羞涩,还要留下路上用的盘缠,根本掏不出钱给自己摆一桌丰盛的宴席庆贺一番,只舍得点了一碗甜粥,就和着咽下干粮。
倒是掌柜的认出他便是“幽存生”了,极热心地送了两盘菜来,教他感激无地。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前生无福从圣贤书中得赐富贵,那这一世他便做个写书的人罢——即便只是俗人爱读的小说。
他在心中自誓,他要南北直隶乃至全天下都知道他颜约的姓名。
这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母亲。
他不敢想象,独子二十六岁早逝的噩耗,会给本就半生劬劳的寡母带来怎样剧烈的痛苦。他还没来得及出人头地,奉养高堂,好好地尽一个儿子该尽的孝道……
这时候他便想起阎王、判官所泄露的一丝天机来:那个接济母亲的人到底是谁?如今又在何方?若是寻得到他,他甘愿作牛作马,以报前世援手之恩。
正是明月初升,暮风拂袖,颜约推开窗牖,兴冲冲下望兴山坊市,心底却忽地莫名难言。这情绪既非否极泰来后的狂喜,更非耿耿于前生抱恨而终的痛楚,绝不浓重,只是淡淡的如烟一缕,似是而非地含着一点怅惘。
他想家了。
肃州再好,也终究不是他的根,他的根在小小的桑口县中一间小小的略显寒酸的院子里,因为娘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眼前所有的繁华在几日后都将成为一场美好而缥缈的回忆。也许数年以后,他能够如愿以偿的话,他会带娘再来一回这天堂似的肃州,教娘看一看这秀丽的山水图画。
颜约恋恋不舍地阖上窗,脱鞋上榻,和衣而卧。正昏昏欲睡之际,却听得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接着便响起一个有些紧张的声音:“敢问颜相公在否?”
他只好整了整衣裳,下了床来:“且请少待。是何人叫门?”
打开房门,他见门外立着一位年轻公子,低眉顺目,彬彬有礼,一见他的面就忙抱手施礼。
他也还礼,惊讶问道:“可是祝公子么?”
原来那公子正是祝氏书坊的少主人祝景成。
祝景成不好意思似的,道:“颜相公好记性,白日不过斗胆与相公说了一句话,相公便记着我了。”虽是官话,却难免染了绵软的土音,他嗓音又颇轻柔,教颜约被打断睡眠的怒气霎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颜约客气道:“祝公子卓卓风姿,约怎敢忘记?”
祝景成道:“相公愧煞我了。”
颜约将他请将进来,问道:“这等时候,祝公子有何事情,竟需躬自前来?”
祝景成言语郑重:“自是为赔罪而来。白日一场哄闹,方安抚了买主,还未来得及向颜相公乞恕前罪:今日之事,全是我祝氏之过,不加察问,放过周溶这样盗名欺世之徒,终是伤人害己。景成身为长子,理当替祝氏、替父亲向相公讨一个责罚。”
颜约见他年纪尚小,样子又诚恳,本就无意为难他,何况这“讨责罚”的话又太重了,便虚扶了祝景成一把,道:“祝公子不必如此。骗人的是周溶,贯雅阁亦是受牵连的,我白日里的话也绝无责怪你们的意思。等这两日,令尊为我正了名,这一本账也就一笔勾销了。”
祝景成却仍是内疚道:“贯雅阁确是无辜,但正是教我一手毁了——若非是我当时太过心急雀跃,不曾盘问周溶,如今也就不会生出这样事端了……是我害了贯雅阁,我让父亲蒙羞了……”
颜约见他此时已是泫然欲泣,也是吓了一跳,心想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连忙手足无措地劝慰道:“祝公子言重了。祝氏家大业大,万没道理就因此一件小事就毁了的;至于令尊,我想教你诚心悔过也就罢了,到底你经历少,难免受两三回磋磨,日后晓得了也就好了。”
那祝景成这会子忍了忍眼泪,抬起一双眼来向他道:“我当时真的没想过会弄成如今这副局面……四五年前偶然读着相公的《梦玉风月缘》,当真是手不释卷,一直仰慕作者,却无缘拜见。直到周溶找上门来,我看他相貌虽不是我梦想中的‘幽存生’,可文意通畅,多少有些功底,一时欢喜过了头,就并未仔细考究,全然以为他是个真的了。”
颜约道:“作者相貌,如何想得出来,何足为据?”
祝景成却认真道:“文如其人,我看《梦玉》文字清爽,并不拖泥带水,想作者也当是一位翩翩才子。”
这位祝公子当真是天真得分外可怜了,颜约心想。
颜约笑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贺鬼头’①第二么?”
祝景成抿唇不语,半晌转回话头道:“今日相公说是北直隶来的,我便知道周溶是个‘李鬼’,因他那本子用词与原抄本是有些差别。”
“你如何注意到此细枝末节?”颜约未曾预料到有旁人亦能关照至此。
见他这般惊喜,祝景成颇为得意:“以前我甚喜欢这小说,早不知翻看过几遍了,便是默写,也差错不了几字。”
颜约当真惊得一时不能说话,心中感慨这不过一部游戏之作,自己到底有何德能竟得此忠诚之读者。
他看了看祝景成:“恕约冒昧,敢问祝公子贵庚?”
祝景成答道:“景成今方一十七岁。”
他摇摇头自责道:“那读小说时也才十二三岁呀……我写成前半本时也正是如你一般年岁,不过以为消遣,却不曾想竟给小孩子读着这些风月之书,当真是大罪过。”
祝景成的双脸有些涨红,却仍辩白道:“我也怕被父亲知晓,总是背地里偷偷观看。然相公此书虽说风月,但都发乎情止乎礼;而且用笔明快疏朗,其间意态飞动,是大好文章,何必只盯着那些事不放呢?”
颜约忍俊不禁。
这时又听祝景成道:“但愿相公日后能将《梦玉》续完——周溶的续书,我其实并不喜欢。”
颜约纳罕,欲问缘由,他却不肯说明了。
①北宋词人贺铸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其词却“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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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回 登门谢罪交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