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清水镇侧的荒山向来是辰荣义军盘踞之地,世人眼中,这不过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妖怪带着一群残废苟延残喘罢了。
这日相柳正如往常般练兵,谁知一轮还未结束,却见一庞然巨物轰然从天而降,落地时扬起一片尘土。有几个霉运缠身的士兵避之不及,被压伤了腿脚。
有侥幸无碍的士兵埋怨起来。
这天外来物分明是一艘画舫。
相柳的银发被沙尘拂起,幸而面具戴在脸上安然无恙。他冷眼看着面前之物,垂落身侧的手暗暗蓄力,眸中闪过一丝猩红。
“咳咳!”
舫门打开,一名白衣女子捂着口鼻踉跄地从内走出。待她挥袖散去了烟尘,便环顾左右打量起来。
“这是何地?”
“你是何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女子的目光停在了相柳脸上。她侧歪着头眨了眨眼,“稍等片刻。”随后施法把相柳浑身上下探了个彻底。
相柳蹙起眉来,厉声问:“说!你究竟是何人?”
一名士兵此刻向前一步,叫嚷道:“此女子来路不明,说不准是西炎派来的探子!军师,快杀了她!”
“我说了,稍等片刻……”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玉器,边缘散发淡淡华光。她将仙术施与这玉器,盯着看了半晌,而后便再度开口道:“九命相柳,又名九命相繇,上古时期……”
念完最后一字后,女子猛然抬眼,面露惊喜,“原来你便是传闻中的九头蛇妖!想不到我竟见到了活生生的洪江义子!”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女子如入无人之地,只顾围着相柳打转,一边细细端详,一边啧啧称奇。
相柳心中也存困惑,他的面色又冷了几分,趁女子转到他身侧时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你方才做了什么?老实回答,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女子费力扒着铁爪,有些喘不上气来,“不过是查验身份罢了,不必大动肝火,咳咳……”
相柳瞧着这女子快被自己掐死了,可下一瞬,她又在他手中消失无踪,转而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九头妖果真凶残。”女子拍着胸脯喘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相柳转过身,却见她面色一变,方才的惧怕退下,换了笑颜。女子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玉器,道:“你唤我環羲便好。有茶和点心吗?我不挑,金桂馅的月团就挺好的。”
環羲掸了掸脏污的衣裙,忽而觉察到四周一片安静。
她抬起头,对上相柳那双足以摄人心魄的眼眸,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这是怎么了?”
相柳面具之下的修眉挑了挑,冷冰冰地回道:“環羲姑娘从何看出我们这儿有点心的?”
環羲的目光落在相柳身后那破破烂烂的营帐,心想,师尊曾同她说这九头妖生性残暴,倒是对洪江忠心耿耿。眼下看来,穷也是真穷了。
不过能亲眼见到天地初开时的大妖,也算是不虚此行。
她认命地摊了摊手,决定先回画舫填饱肚子。
天生地长的神仙也要满足口腹之欲的嘛。
相柳眼睁睁看着環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的画舫之中,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她会逃跑的念头。
然而过不了多久,那颗脑袋就探了出来,“来瓶仙露如何?”
他生生将原先的念头压了下去。
環羲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只瓷瓶,右手端着一盘桂花糕,嘴上还叼着一个月团。她左右看了看,最终将仙露递给相柳拿着,含混不清地说道:“对不住,桂花糕就剩一个了,凑合吃点吧。”
相柳僵硬地伸着手,面上不显,心里却愈发想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人群躁动起来。環羲回头看了一眼,想着大抵是他们也馋了。只可惜上回她没有在夜市里多买一些,现在全没了。
既然拿不出吃的,那必然要用言语安抚人心。環羲思索片刻,道:“各位稍安勿躁,下回若有机会,我给各位兵爷带别的点心来。”
话音刚落,一颗石块便砸在她的额头。那砸石块的领头人恶狠狠道:“谁要你的点心,你这来路不明的妖女!”
相柳在旁脸色微沉。
他们似乎忘了,他们的军师也是妖。
远古之神就是比她们少了些修养。
環羲也不生气,拍了拍手便越过相柳径直钻入破旧的营帐。那副模样,俨然将堂堂军师当成了干杂务的小厮。
環羲着实没想到九头妖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好歹洪江也算得上是王族啊。
她对着桌案上的书简施了个小小的仙术,而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战败之后的辰荣军啊,怪不得。
辰荣国破多时,只有相柳还苦苦守着这一方领地。这么说来,是该送他份礼,好好宽慰宽慰了。
只是不知,这份礼若是送给现在的相柳,自己会不会因此被惩戒。
思来想去,環羲还是就此作罢了。
她随意坐在榻上,待相柳将酒水点心放在桌上,正欲开口时抬手制止,“军师不必多言,我已了然于心。”说罢还故作深沉地咳了一声。
相柳觉得此女子定然是得了什么疯病,药石无医。
不过,環羲的确猜出个大概:这九头妖想说的无非就是她从何而来,究竟是谁。往常要是遇到这类刁钻的,随便说个身份糊弄过去便罢,偏偏这次她处理得不太妥当。
“哎呀,这月团可好吃了。”環羲早已吞下桂花糕,伸手拿了一个月团塞进嘴里,顺道又拿了一个递给相柳,“尝尝?约莫这是红豆馅的。”
相柳掀起衣袍坐下,嫌弃地看着正狼吞虎咽的環羲。
这丫头看似比毛球还能吃,吃相也难看,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密探。
军师时常教训毛球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这句警告落不到環羲头上。
毕竟她又不是人。
“这东西甜腻粘牙,亏得你吃的下去,还这么开心。”不知为何,相柳竟慢慢对这个不速之客放下了戒备。
環羲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叫什么话,凡人做出这点心就是为了敬她们的。再说了,甜一些有什么不好。
她好不容易将嘴里的团子咽下去,趁着空档问道:“怎么,军师不怀疑我了?”
相柳拿起酒瓶为自己斟了一盏,垂眸喝了一口,“我原以为你是个细作,现在看来,细作要比你文雅许多。”
若说仅仅是这一个原由,環羲是绝不相信的。
早年间师尊还在时,她就没见过几个对师尊心存戒备的人。倒也不是师尊表现得多么谦谦有礼,大抵是她们原本就让人不由想要亲近吧。
環羲回过神来,瞧见桌上的仙露纹丝未动。
“快尝尝,我的东西定比你的酒好喝。”她胡乱用衣裳抹了抹手上的油渍,然后把仙露推给相柳。
相柳盯着散发幽幽香气的瓷瓶,淡淡问:“你不会在这里面下毒了吧。”
環羲被这话一箭穿心。
这叫什么话,若不是她自己酒力浅,怕浪费了这么好的仙露,她会舍得给九头妖喝吗?
“不想喝就直说,我还舍不得呢。”她作势要拿回来,却被相柳按住了瓶身。
指尖相触的瞬间,環羲浑身一激灵:好歹是最后一位了,活了上万年,怎么一下子矜持礼节尽数抛于脑后了呢。
相柳盯着她,眼眸深沉,可她好似愣住了。
半晌,只听她疲惫地说道:“罢了罢了,这瓶仙露就给你吧。”
力道是渐渐松了,可相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你怎么了?”
環羲仿佛顷刻间苍老了许多,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九头妖可活万年,瞧你现在这模样,年纪应当不大。我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呢。”
相柳举起瓶子尝了一口:醇厚清香,果真与他喝的酒大不相同。
“你不也是孩子。”他的面具散去,露出真容,直勾勾地盯着環羲。
海妖生来魅惑,善蛊人心。可这招对環羲毫无用处,她只是短短与相柳对视一眼,转而抬头仰望晴空。
笑道:“是啊,我也是孩子……算半个吧。”
师尊在时,她自认为还是个可以撒娇撒痴的孩子,现在已经不是了。
相柳又喝了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環羲听到一句,“喝完了。”
难得如此适合的伤感气氛,生生被这句掉冰碴的话给破坏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低下头,见那瓷瓶已然空空如也,流不出一滴仙露了。
好个九头妖怪,待她回去在广世集上狠狠记上一笔,等她哪天有幸收了个徒弟,就告诉乖徒儿,相柳嗜酒如命。
不过现在,一时半会儿她许是回不去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想当初她为了记下三省六部,还在唐太宗手下做过半载女官呢。大荒莽莽,总不会留太久的。
想到这里,她忽而来了兴致,双手捧脸伏在桌上,眨巴着满眼无辜问道:“相柳,看在我请你喝仙露的份上,不如跟我说说,大荒有哪里比较好玩啊?”
随着環羲接近,相柳不由呼吸一滞。
这姑娘怎么活像只兔子……
“没什么好玩的。”他避开这水灵灵的目光,平静地回道。
“我初来乍到,可莫要诓我。”環羲换了只手撑着脸,一边抖腿作出无赖的模样,“大荒之大,怎么会容不下一处风土人情。”
说罢斜睨着相柳,又补了一刀,“军师大人只管告诉我一声,大不了我自个儿去玩。”
堂堂九头海蛇妖要是中了这种激将法,可算是辱了一世威名。相柳没有看她,只是将腿架在椅子上把玩着空瓶,“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爱信不信。”
神色慵懒,银发散落,更添魅惑。
见计谋不成,環羲屈起手指,一下又一下叩着桌案,百无聊赖,道:“唉,这都不上套。相柳,老实说,我觉得你的九个脑袋挺好看的。”
就是可惜她只见过一个,还是师尊从战场上捡来,用仙法费力维持原貌的。
这话进了相柳的耳中,只让他觉得可笑。
他忽而双目赤红,呲着牙一脸凶相,还露出了其余几个头的幻影,打算吓唬她。
“是这样吗?”
環羲好歹游历过各朝各代,什么奇闻异事没见过,又怎会惧怕一只九头妖。她真诚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好看,多可爱呀。”
随后搓了搓手,笑得天真,“我想摸摸,让我摸摸吧,求你了。”
她不想再摸寒冷的头骨了。
这反应倒是出乎相柳意料,他收了神通,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怕吗?”
九头妖的特性多了一点:讲趣话能够冻死人。
不对,她不是人。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要是有九个脑袋,夜半醒来都得高兴死。”環羲认真做出评价。
当年沉香可是凭着血肉之躯劈山救母,还改了天条。有什么是比玉帝王母震怒更可怕的呢。
更何况如若她真的有那么多头,就不愁吃点心的时候一张嘴塞不下了。
相柳忽而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環羲。
他在这山上住了千年有余,日日练兵,又何尝不知军队内秉承旧俗看不起他这个妖怪军师,外头也总有人说叛军将领阴险狠毒,丑陋可怖。
这是头一次,一个姑娘夸他。
“山上有朏朏,温驯可爱,还能解忧。”相柳忽而开口,把環羲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哪根妖筋搭错了?
相柳依然没有看她,自然不知她现在的表情有多么精彩,只是接着说道:“朏朏最见不得少女流泪,喜好听少女的歌声。你不妨出去掉几滴眼泪,或者嚎一嗓子,说不定它就出现了。”
他心软了。
朏朏……
没见过,高低得去抓一只带到画舫上养着。
不过環羲更怀疑相柳现在喝醉了,口无遮拦。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好吗?说什么胡话啊?”
啪嗒一声,她的手被拍了下去,力道着实不小,手背红了一片。
“嘶,你这孩子看着年幼,怎么力气这么大。”環羲收回手,施法消了红印。
这回相柳大人总算舍得看她一眼,蹙眉道:“你若是再给我起什么奇怪的称呼,我就把你撕碎喂给毛球。”
環羲瞬时被这活泼小巧的名字吸引了,“谁是毛球啊?”她问。
九头妖顿住了。
该死……就不该多说一句。
幸而相柳定力极好,面不改色地回,“是能将你拆吞入腹的猛禽。”
他适时露出两颗尖牙。
環羲配合他缩了缩肩,佯装恐惧,哄了几声,“呀,它会吃了我啊,那真的好可怕呀!”
相柳不屑地看了一眼这粗略的动作,道:“别拿你那幼稚的把戏糊弄我。”
呵,较什么劲,你不就是个孩子嘛。
她站起身,理了理碎发,抽空伸了个懒腰捶捶背,抱怨一句,“你这儿的椅子这么硬,我这老腰都快废了。”
接着她便要出去。
“你去哪儿?”相柳忽然出声,将瓷瓶重重放在桌上。
環羲靠在柱子上看着他,幽幽道:“你的上一个问题还是问我从何而来,这会儿就变成要去何处了?”
相柳掀起眼帘与她对视,“可你没告诉我。”
“那你还问,指望我这次会回答你吗。”她扫了一圈简陋的陈设,忽而想起自己还带了点心。
好端端的月团一口没动,放着可惜了。
環羲噔噔噔往回走了几步,俯下身,一直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月团塞进嘴里,脸颊撑得鼓鼓囊囊。
这回是芝麻馅的,挺香。
“你真的不尝尝吗?”她最后一次确认,“我可要把它端走了。”
话音刚落,環羲顿了片刻,灵光乍现,想起了过去师尊告诉她的古老密辛:如今她是在上古的大荒,面对的是典籍中记载的九命相柳……
上古,大荒,相柳,常羲……
常羲!
今晚是月圆之夜吗?
相柳见她半晌不动,便拿起一个月团,唇角微勾,道:“你若是求我,我便吃。”
“快吃快吃,凡间喜好团圆时吃月团,你也吃,就当是你与我过个团圆日!”環羲语速极快,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团圆……
相柳眸色微沉,眉间染了微不可察的愁绪。
自他破壳而出之日起便无父无母,何来团圆一说。
他轻轻抬眸看了環羲一眼。
方才她说,吃了这月团便当作与她过个团圆日,此等儿戏之语,他堂堂九命相柳又怎会相信。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嗯,花生馅的,果然又甜又粘。
女主是月宫之主,类似于性转版神秘博士和塔迪斯
我们宝宝蛇才六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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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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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