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素】曾有惊鸿照影来 第8章 第 8 章

叶小钗手捧莲瓣，站在冰冷的寒潭中。

这里是天魔池的正中心，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他手中的莲瓣，散发着淡淡的玉白色微光，为他照亮前行的方向。

在他的正前方，冰寒彻骨的潭水中，一朵残莲亭亭玉立，莲茎轻摇，有蕊无瓣。

虽是无片叶傍身，只余下莲蓬莲蕊的无瓣残莲，虽是孤身独困于这天魔池中，那莲茎却仍是昂然屹立，倔强地从这沉淀着尘泥血水的异度魔池中探出头来，每一丝莲蕊，都笔直向天，带着遗世独立的挺拔与孤傲。

圣洁到凛然。

似是察觉到叶小钗的靠近，那莲茎竟然动了动，将花芯的莲蓬头与莲蕊，转向叶小钗所在的方向。

仿佛故人重逢，回眸相望，翘首以待。

似表欢悦，似是企盼。

叶小钗在残莲前站定。

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图触碰残莲的莲蕊。

一直笔直挺立的莲茎微微地弯了弯，主动靠上叶小钗的指尖，明黄色的蕊丝张开，在他的指尖上轻蹭，颇有几分“你怎么现在才来”的委屈模样。

“对不起，吾来晚了！”叶小钗在心底默默地跟这朵全身每一丝莲蕊都透着委屈的无瓣秃莲花道了个歉，略加思索了一下，将手中那枚散发着莲华微光的洁白莲瓣，轻轻地，靠上莲蕊根部的花萼。

莲瓣和花萼相触的一刹那，那道莲瓣上的血线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殷红的血丝被迅速地吸入莲蕊中，消失不见。整个莲瓣都呈现出最纯净的玉白颜色，晶莹剔透，只在瓣尖处，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淡淡的粉红。

华光流转，血脉交融，莲瓣被紧紧地吸附回莲萼上，仿佛它与生俱来，本就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开过一般。

与此同时，那人的声音，再一次，在叶小钗的脑海里，轻轻响起，带着些微的回响——

“待武林平靖，素还真的命便是叶小钗的！”

“素还真的命……”

“是叶小钗的！”

贴胸珍藏的莲瓣被悉数取出，带着他的体温，一枚接一枚，被叶小钗送回莲萼。

每一枚莲瓣，都是他与他，两个人之间，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一段生死与共的过往。

——“叶小钗，非吾多情也，吾身处有情世，就算再铁石心肠，亦会日趋柔软。”

——“素还真是自私的人，一直以来，在素还真的心中，叶小钗的重要性无可取代。”

——“叶小钗，你不该仁慈到让人有机可趁。”

——“江湖路险，人心奸诈，你又不是不知！素某医术再好，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叶小钗安危重于一切。”

——“在世，也总有避免不了的风波，但素某又何曾惧怕过？”

——“可是，素还真和叶小钗，还不是一路行来了！”

——“敢单枪匹马一闯虎穴，叶小钗，你胆量不小。”

——“叶小钗确实一心只为素还真而来，若真有心问武皇朝，千军万马对叶小钗而言，无惧也！”

——“吾只问你，叶小钗，素还真之方向，是你之方向吗？”

——“是！”

——“叶小钗为吾，一直自这江湖里脱不了身！”

——“吾之故乡，早是江湖！”

……

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完全淹没，又如潮水般退去。无数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闪现。

他看见是非小径泥土中的鲜血，看见推松岩大雨中的眼泪，看见江湖血路上，他亲手刺入他心口的长剑，看见葬龙壁前，他们并肩而立，一次次用自己的后背，支撑起对方的身体，看见玉波池中，莲叶相映，敲棋声声，他与他，一路行来，走过潮起潮落，同看云卷云舒。

最后，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全部消失了。

天地之间，只余下那朵美丽的白莲，集齐了七片花瓣，在漆黑的天魔池中，无风轻曳，散发着柔和的暖白色光华，映亮了他的心，也映亮了整个天下。

莲华散尽，视线重归清明。

叶小钗愕然发现，此刻的自己，正置身于雪山云海之上，头顶碧空如洗，身下的天魔池，变成了一座举目不见边际的大湖，湖水平滑如镜，波澜不兴。

这里是，镜湖仙云？

天魔池消失了，莲花消失了。那个人，那个他这些日子里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那朵莲花原本所在的位置，站在及腰深的湖水中，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脸上是似有若无的淡淡微笑。

叶小钗的手，颤抖着，紧张地抬起，想要触碰那人的身躯，却在片刻的犹豫后，怯然收回。

这些日子里，他不停地追逐那人的身影。一次又一次，他看见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满怀期冀地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他发光的身体中穿过。

如果，这又是幻觉，如果这又是幻觉……

“叶小钗！”

“是我，我回来了，叶小钗！”

清雅温润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响起。似是注意到自己的紧张、局促和不安，那人笑了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拢住他的身体。

担忧在这一刻化作现实，再一次，叶小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手化作虚影，从自己的身体间穿过。

看到自己的手化作虚影，穿过叶小钗的身体，素还真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不过这表情在他的脸上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下一刻，他似有所悟，眨了眨眼，轻轻地笑了笑，露出牙齿，用力咬破嘴唇，身体前倾，微微仰头，将沁着血珠的唇瓣，贴上叶小钗的双唇。

唇与唇触碰，带着虚影绝不会有的灼热温度，一丝腥甜的血香气，带着淡淡的莲香，从口鼻间浸入，穿过咽喉，侵入脏腑，随着急促的心跳，沿着全身血脉泵进四肢百骸，在叶小钗的身体中完全弥散开来。

“叶小钗，跟我走！”

温柔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不是在耳畔响起，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之中。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幻，似乎已和这冰冷的湖水融为了一体。

湖水越来越高、越来越深，没过胸膛，没过脖颈，没过头顶。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缓缓沉入镜湖深处。

在湖水将两人完全吞噬后，这座高踞于雪峰之巅，千万年来从未结过冰的镜湖，平静无波的湖面，以肉眼可见速度急速封冻，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浮冰。

冰湖成镜。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鸿雁掠过湖面，在冰镜上投映下它的身影。

身体愈来愈轻，愈来愈虚幻，意识却愈发清晰。

一束阳光，穿透厚厚的冰层，投进黑暗的湖底，在湖底投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

那光柱极窄，窄得仅能容下一个人的身体。

“叶小钗，你先行一步，吾随后就到。”

一双手，推搡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将自己送入光柱。

这一次，叶小钗用力挣脱了那人的手。

——“素某先行一步，无间地狱，等你一同来受！”

那年，就是在这里，在这镜湖仙云，你离我而去，你说无间地狱，等我一同来受，为何却抛下我，只自己孤身一人，独赴那地狱深处？

不，不要！

这一次，你休想再抛下我！

素还真！

湖面的冰层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敲击声。

敲击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声脆响，平滑如镜的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极细的裂纹。

脆响声噼啪不断，那裂纹向着四面八方，不断延展。

一声巨响，整个镜湖的冰面，在刹那间全部皲裂、崩塌，化作漂浮在水面上的，大大小小的碎冰。

伴随着湖水的涌动，漂浮在水面上的浮冰向四周漾开，一头被湖水浸湿的雪白长发探出水面，接着，是整个身体。

全身衣衫尽湿，叶小钗手执刀剑，背负素还真，从冰湖中钻出，一步一步，步向湖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