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发现自己正躺在鲜红的花海里。
触目所及,尽是红黑二色,以及自鲜红花海中飞升而起的无数枚雪白光点。
她撑着地面,慢慢地坐了起来。浑身上下叮当作响,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并非来古氏私人医院时所作的打扮,而是一套古怪的服装。
红色的长款襦裙,外套黑色阔袖绸缎外衣,半透明的薄纱包裹着美好的少女躯体,颈上戴着赤金璎珞镶红宝石颈圈,附一枚银色长命锁。满头黑发卷曲着漫在脆弱的肩膀与羸弱的后背,千秋将稍稍偏乱的刘海拨正,打量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垫着些被她压烂的花儿,细嫩白皙的掌心泛着些许酸涩的花汁味儿。
千秋张开五指,掂起一朵花,辨认出它乃是曼殊沙华——这石蒜科的花儿拥有火红灼烧的颜色,落在手中却只让人感受到丝丝清凉,丝状的花瓣儿层叠,华美铺展绽放。
像莲花宝座一样。
于通往死亡之轮回的路上,开放着朵朵曼殊沙华,矗立着座座莲花宝座。得道飞升。
精致的眸光流转,停驻于时间之外,此刻,永恒。
千秋已经感觉不到惊讶了。这几天经历的实在太多,她已经懒得出现什么情绪波动了。她只想确定自己在哪里。
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现在的记忆在她醒来的瞬间开启,再往前便是空白一片。
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四处张望,试图找到点儿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直开往黑色天际的鲜红花朵。像是一场流淌着鲜血的荆棘之路,又像是婚礼上落满玫瑰花瓣的浪漫之路。
当务之急……也许是从这里出去吧。
千秋拨了拨自己海藻般浓密的长发,皓腕上金镯碰撞当啷作响,她并不习惯这样的古制衣裳。正当她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远处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丁零——
一拜拜天地,长生令,星满天穹辉永继。
丁零——
二拜拜江海,水不绝,青鲤过河金光鳞。
丁零——
三拜拜神明,如日月,桃李千岁难凋尽。
三句铿锵有力的戏词,在广阔天地间重重响起,接着,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了千秋的眼前。
一匹巨大的,骷髅马。
* * *
森白的累累骨骼,颈上系了一条朱红丝绦,垂下金色铃铛。浅蓝色马鞍装饰金丝绣纹,骑马者一袭猩红长氅,兜帽盖在头上,叫人看不清头脸。
是旅人啊。
千秋看着这一人一马向自己走来。
丁零、丁零、丁零。
铃铛声悠扬又绵长,骷髅马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彼岸花丛中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嶙峋骨架古怪的支起。马上那人也看见了千秋,他微微抬起头,露出坚毅的下巴,眼睛隐藏在阴影当中,观察着千秋。
千秋虽然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但是她盯着他的脑袋看。
“这里是哪里?”
“五宫,忘川。”
前面俩字不懂,但是后面俩字还是略有耳闻的。
那人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微微的性感的沙哑,千秋隐约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耳熟。
“你是……”千秋迟疑的心情很快被她肯定,“你是唐晓翼?”
马上那人并未发言,骷髅马踱到千秋身边,他弯下腰抓住了千秋的手腕,一勾一拉,她如一只鲜艳的蝴蝶,轻盈的落入了他的怀中。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立体的男性面孔,千秋瞬间怔愣,而他靠近上来,捧住千秋的后脑,落下不容拒绝的一吻。
乘人之危。
他舌头伸过来,搅得天翻地覆,口腔中有某种水果的清新味道,与她草莓般甜美细腻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交缠泛滥,渐渐惑乱了人的神志,堕入感官掌控的迷乱大千世界。
千秋不曾让人这样对待过,这方面称得上是青涩非凡,她这样的女子最叫人疼惜,在情丨事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让人跃跃欲试着要为她涂抹上专属色彩。
而且——现在的她,脆弱得和一只新生的小猫儿一样。
唇齿缠结,似天长地久,似永不分开。
她是怎么了,是累了么,竟然松懈到轻易沦陷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
千秋迷蒙着琥珀双眸,隔着一层水雾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疑惑与惊讶同时放大——这个男人神明般降临在她的生命里,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切入她的灵魂,让她看见青鲤金鳞、桃李千岁。
此前,千秋的生命中没有光,她跟在谁的身后走。原来的人已经死了,后来的蒹葭也与她渐行渐远。
此后,千秋的生命中终于有了光,那个男人向她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在这死亡与生存的交界处抵死缠绵,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身后落下帷幕。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不是她的爱(love),而是——慕烟雅的……
可恶,这个女人,都已经出于对唐晓翼的爱(love)而重置了这个世界,明明她应该死(die)透了的,可是这个死人、居然想要干涉现在的靳千秋?!
千秋怒极而反抗,可是拳头击打在唐晓翼身上,居然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不起波澜。
她所面对的是成年时期的唐晓翼。
他对于靳千秋(慕烟雅)拥有致命的压迫力。
没有用的,在这里,在靳千秋(慕烟雅)面前,唐晓翼是绝对的强权和王牌。
他定定的看着她。千秋目光从他眼睛开始,一直下移,掠过线条完美的鼻梁、嘴唇与下颌,一直到他的颈部。他戴着一条项链,黑色的带子,串起一枚荧光发亮的白色珠子,底下坠着鲜红的流苏。
那枚珠子表面流转着月光般的温柔光泽。
她伸出手去触摸它,指尖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一下珠子表面,唐晓翼便骤然抓住了她的手,把它带到淡粉薄唇旁轻轻印下一吻。
千秋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会玩的唐晓翼。
他对她做的一切挑拨与戏弄,全是建立在她是慕烟雅的基础上。
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纯粹的靳千秋,他不会做这些事情。
这颗珠子是什么?
千秋紧紧地盯着它。
从外形来看,与普通的珍珠并无二致,只不过比普通珍珠要大上一轮,且表面流光溢彩,具有普通珍珠所不具有的璀璨光辉。
这样一件精致的小饰品,戴在唐晓翼这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总归是格格不入的。
千秋握住它底下的鲜红流苏,顺着流苏抚上珠子表面,倏地把它自黑色带子上扯了下来,握在掌心里。即使被人类的皮肉所包裹住,珠子仍从指缝间透出淡淡的白光来,千秋感觉到它光滑表面所散发出来的淡淡寒气,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丝带,缠绕着她的细长手指。
“这是隐月珠,帆裳她们曾经想要得到它,但是她们不知道它在卿离水手里。当然,现在它属于我。你想要的话,拿去就是了。”
也许是觉得千秋对它有兴趣,唐晓翼柔声解释道。
千秋被他这软绵绵甜蜜蜜的嗓音惊得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她瞟了他一眼,见他的目光也是那样痴迷柔情,千秋便知道,恐怕现在在他眼里,她就是慕烟雅。
帆裳和卿离水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隐月珠有什么用。
她把它往上一抛,在它做自由落体运动时稳稳接住它。水眸当中波光流转,露出一点儿妖精般的狡黠:“它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吗?那个帆裳……要得到它。”
只好利用慕烟雅的身份做点儿事儿了——这小子亲的可是靳千秋的身体。
她算是在向慕烟雅讨要道具费,很贵的。
“谁知道有什么用,”唐晓翼的口气相当不屑一顾,他抬起手抚摸着千秋的脸颊,眼中只有她,“管它有什么用做什么,我们终于见了一次面,我更想对你说……”
“——对不起。”千秋冲他灿烂一笑,脚猛地踹了一下骷髅马。纵使是奴性已经养成的骷髅马也受不住这发了狠的一脚,长嘶一声过后撒开蹄子狂奔出去。
谁管它要带他们去哪里?反正带的也是唐晓翼!靳千秋恕不奉陪!
靳千秋翻身要下马,手腕骤然被人拉住,她忙乱当中回头,撞上唐晓翼受伤的眼神——他不对劲!原本正常的眼白部分此刻正在迅速被红血丝占满!千秋心中一沉,目光瞄到掌中隐月珠,发狠把它往地上一掷!
“哐——”在花土之上,隐月珠应声破碎!
“哈啊,你的宝贝没有了呢。”即使此时情况极为凶险,千秋半边身体悬在骷髅马外,全身上下唯一的支点便是被唐晓翼拉住的手腕,她也有闲心打起精神嘲讽唐晓翼,“隐月珠没有了,慕烟雅没有了,请问你还有什么呢,唐晓翼?”
她猛地拉下脸来,抬脚踹向唐晓翼的面庞:“滚!”
这一脚踹得不偏不倚,正中对方鼻梁。
而千秋的手腕也得到了解脱,她脱离了骷髅马和唐晓翼,朝地面扑去。在花海当中滚了几圈以后停下,手撑在地上,止住自己的身形。她抬起头,看向骷髅马。
——绝尘而去。
马背上那人仍披着猩红长氅,回过头看着她。他唇形微动,千秋隐约辨认出几个字——
“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