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梳妆台前,白露陪在我身边,俯身靠近我,在我唇上细细描画。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我很少作这样的打扮:头发挽起,在头顶堆叠如云,装饰上绢制的花朵、黄金打造的饰品;红黑相间的华贵礼服,裙摆上绽开大朵大朵洒金描红的牡丹花,纱与绢迤逦地拖拽在地。就连指尖,都被点上蔻丹,刺目亮眼的赤红色。白露在我唇角,对称地画出两枚圆圆红点,我仿佛溅上血色的新妇。
盛装打扮,并无其他用意,乃是因为,今日有人到访宋家,目的是向我提亲。
且是,两个家族一同造访。
也许是源自宋桃夭的授意,宋家放出风声,称要为回归家族的大小姐遴选夫婿。
对此,我深感无语——谁能想到,在二十一世纪,居然还有“为大小姐遴选夫婿”这一充满了年代感的行为。更让我无语的是,竟然真的有家族积极响应!
冤大头(气氛组)当然是青家和唐家。
我毫不怀疑,青璃来,确实只是要想办法救出我,但唐晓翼来,则可能真的是来议亲的。
因此,我不免感到头疼,同时心怀愧疚:如果不是宋家横生波折,也不至于要麻烦他们;然我的内心深处,更怀有可耻又极为自然的期待:如果我向他们说明情况,他们会帮助我的吧?
会的吧?
我和白露各怀心事,互相配合着完成了我的梳妆。我起身,白露在我身后整理好裙摆,让它在地上横拖成一幅完整画卷。接过她递过来的雕花木骨扇,我问白露:“我要去哪里?”
白露福一福身,低眉顺目,我意识到这些天来她没有再对我表现出露|骨的敌意。她说:“奴会领您去。”
我们出了院门,沿着长廊,穿过宋家园林,抵达家族另一侧接见客人的敬事堂。白露在门外止步,伸手示意我独自进入,我便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了这处我从未踏足的厅室。
——室内光线昏暗、气流不畅。
与平常主屋坐北朝南的建筑格局不同,敬事堂是坐南朝北,于是常年光照不足、通气栓塞,令整座厅堂失了应有的光华堂皇,反而显得阴暗逼仄。
我在门口略作踟蹰,心念一转便通了如此建筑的含义:宋家的通灵之力,须得倚仗与人间截然不同的“阴气”,才可更加神通。想必敬事堂如此建造,也是为了方便向到访客人证明宋家的能力。
只是这氛围,着实令活人不适。
自我踏入以来,我只感觉到砭骨寒气,丝丝入扣,目光不能及、光线不能明的暗处里,仿佛藏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窥伺着这方寸空间内的人们。
我看见两位侍女,正侍立在我的正前方,她们察觉到我的到来,转动自己阴森森的双眼,朝我望过来。我乍一看过去,恍然以为她们是两尊一模一样的塑像。
侍女行礼,做出“请进”的手势,我从她们中间走过,裙裾摩挲在地,沙沙作响。我看见偌大空旷的厅堂当中,仅置放了几把木椅、几座木几。墙上高高地燃着烛火与灯笼,桌上装饰着毫无生气的暗青植物,而提着茶壶、捧着果盘,无声守护在一旁的侍女们,更肖似鬼神之流。
这仿佛并非活人栖息之地,乃是死者安眠之处。
忽而,有人唤我的名字:“宋娴洛,来这里坐。”
我循声望去。只见宋清端居堂上,身下坐着一方长塌,长塌另一侧便是他为我择的座位。此时并不是忸怩作态的好时候,他是手握家族大权的大长老,我是今日的主角、遴选夫婿的大小姐,我们理应坐在一起。
于是我上前,在宋清身侧落座。将手搁在大腿上,藏在衣袖下的金铃当啷一声轻响,那是宋桃夭送我的手链。串联在手链另一段的莲花形玉石紧贴着我的腕部肌肤,凉意袭人。
宋清低笑,在我身畔道:“大小姐,您的英雄来救您了,可是他们大概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即来源于大小姐您吧……?”
“我并非危险本身。”我轻声答道,“促使我们付出代价的,乃是贪婪无度、虚弱无能的神。而我们的软弱之处在于,我们既无法证明‘神不存在’,又要屈从于这份幻想。”
“宋桃夭即是神存在的证明。”宋清说道。
我不再发话。宋清是大多数宋家人的代言人,他们希望修复木枷、保持宋家的通灵能力,继续赖以生存,他们当然希望我能联合到唐家与青家,因为联合的结局是为他们(宋家)自己服务的。
门后有人声响起,我辨认出是宋杰,在用谄媚热情的声调说着“欢迎诸位莅临宋家”,接着是青璃轻快的声音:“客气了,请问娴洛在哪里?”
他们转瞬间便进到门内来。珠帘曳动,叮当作响,他们看起来为数众多,细细数来也不过区区三人,只因皆为身材高大的男性,便显得气势浩大。
为首的自然是引路的宋杰,微微佝偻着身躯,显出十足的狗腿子模样,一眼瞧去便知大抵是不重要的喜剧角色;走在宋杰身后的便是青璃,难得身着正装,绒面的墨绿西装经过贴身剪裁,显出他流畅挺拔的身体线条,于是青璃看上去与往常大有不同:更加潇洒不群,也更加陌生遥远。
而在他们之后……我的手悄然揪紧了腿肉。
明明与他不过分开几天,我却觉得仿佛已有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他,久到我近似于贪婪地用目光梭巡打量着他全身上下,只恨视线无法生出触感,好代替我的手,真正地碰一碰他。那几秒钟里我恍然般地意识到,我这样渴望着唐晓翼。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脱去了平日里的不羁叛逆,着一身墨黑长袍,仅仅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那件长袍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条水墨游龙从他左肩游弋伸展到腰际,威武龙头伸到了衣服的下半部分上,硕大眼瞳怒视前方,仿佛下一刻便会挣脱布料的束缚、直扑入这混沌人间。
青璃偏头,礼节性地与唐晓翼交流,他亦只是淡淡点头,不作太多回应。我茫茫然地记起,在这一时间地点,他们似乎是对手。
我将在他们之间,选择出一位,作为宋家的联姻对象。
不论是从哪个方面谈,宋家与这两家联姻,高攀的都是宋家。
本质中,青家与唐家虽然也是上古神祗的传承者(寄生者),但时光流转,走到今日,青家与唐家所经营的产业中,与神祗搭边的,不能说不多,可以直接说为零。比起抱残守缺的宋家,当然是转战商界的唐家和青家实力更为强大……至少,我猜测宋家在此之前,从未想过,能和这两家搭上什么关系。
今时不比往日,现在宋家手里有了我这张牌,终于得以与青唐而家坐上同一张谈判桌,来作出磋商。
青璃看见我,微笑着抬起手,口吻轻松地向我打招呼:“嗨,娴洛,见到你,我可真开心。”
我从他的语气中,读出更深一层的意思:见到你还好好的,我可真开心。
感激地冲青璃笑了笑,我听见唐晓翼也开口说道:“洛洛,我来了。”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
他这样说话,这样坦然,却更含有情深意重的味道。他知道我在等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而今我们终于双双抵达约定地点,四目相接,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我来了”。仅此一句,我便知晓,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露出微笑,朝唐晓翼点了点头。
宋杰引导着他们,分别落座。
青璃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先发制人,向宋清提问:“大长老可否透露,该如何为娴洛甄选夫婿呢?”
宋清当然无法透露,因为本次会面的主要目的,根本就不是“甄选夫婿”。
只见他轻咳几声,起身致意:“非常抱歉,但可能我们确实要让您失望了。这次邀请二位前来,所要讨论的事宜,并非是我们家这位大小姐的婚事。”
他轻飘飘地看向我,于是上扬的嘴角弧度,仿佛悄然染上了一丝恶意:“还是请大小姐本人,来为二位解释吧。”
我深吸了口气,向宋清递过去一个眼神。
我说:“请大长老与宋杰哥哥,暂且回避一二。”
宋清挑起一边眉毛,像早有预料,拍了拍手,那边立刻有侍女打起珠帘,让另一个人进到室内来。
都不必分心去看,我都能从那飘逸轻灵如谪仙的身形与姿态中辨认出来,此人正是宋桃夭。宋清与宋杰离开敬事堂,宋桃夭在宋清的位置上落座,与我一同高居堂上。
宋桃夭并不急着展示自己,而是首先看向我,隔着衣袖握住我的手臂,让我把手抬起来。
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弯,露出那串手链,金铃脆声作响。宋桃夭面露满意之色,满眼盈盈含笑,话语如拂面春风,暖意融融:“我很高兴,你没有把它摘下来,阿娴。”
我感到一阵恶寒,何况唐晓翼正在底下看着我俩,我使力挣脱了他的桎梏,他也配合地收了手。我低声道:“……只不过是我知道,我摘下它,于我毫无益处。”
“阿娴,你看,今日你着红黑,我着青白,是否显得格外登对?”宋桃夭并不理会我软弱无能的嘴硬,眼睛仍看着我,话却是刻意说给他人听,“净莲天子与净莲天女,本是一对同根而生的并蒂莲,天上地下,除了我们彼此,再也没有别人可以与我们完美结合。”
他转动眼睛,秋波流转,淡淡看向堂下的青璃与唐晓翼:“……即使同为神明传承人。”
“你说的这些话,与我们的真正目的,有任何关系吗?没有关系就闭上你的嘴巴。”
也许是因为唐晓翼在,也许是因为我太紧张也太慌乱,我变得口无遮拦起来,对待宋桃夭的态度甚至说得上是恶劣。
反观宋桃夭,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这抹笑容似是伴他而生,自始就镶嵌在他的五官中,因此,宋桃夭总是那么的温柔无害。但我深深明白,他擅长运用花言巧语,那么伪装自己,自是不在话下。
可事到如今,除了顺从他的意志,我别无选择。
我深呼吸,勉强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抬眼望向青璃和唐晓翼,我慢慢地说出这些与我息息相关的事情:“……诸位,我需要借助你们的力量。”
我向他们讲述,关于宋家、木枷、神明的一切。过程很漫长,我讲得更是缓慢,所幸青璃和唐晓翼都耐心而认真地倾听着,这令我对他们感到感激,更感到愧疚。
这份愧疚愈演愈烈,好几次都使余下的话语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间,我倾吐不出。这时宋桃夭就会递上茶盏,提醒我:你必须继续下去。
他多残忍。这印证着关于他的那些描述:他是神明在世间的化身,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存在的唯一意义即是实现目的。为了能够走到最后一步,他将会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最后,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需要你们帮助我,让我打开木枷、修复木枷,这不仅与宋家有关,也与我的父母有关。正因我力量不足,才会求助于你们,真的很抱歉,还要拉你们下水。”
我低着头,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表情。
青璃很快表态:“娴洛,你说的什么话,就算不是由你提出的请求,你父母于我也帮助良多,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我倏地仰起头,感动地望向青璃,他对我露出一个微笑,让我安心。
心中五味杂陈,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好。我明白我亏欠青璃太多,明知他对我有好感,却还利用这份好感,逼迫压榨他替我付出这么多。我对青璃的债,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累累欠款,也许永远也偿还不清。
我无法完全拒绝他的善意,因为这份善意也是供我乘凉多年的参天大树,我依赖仰仗着它。
……这一次,也是一样。
我们确实永远都不会走到一起,我和他的关系一开始就已注定。他帮我、扶我,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我们之间划出鸿沟,就是让我看清,我配不上这样美好的青璃。
这时,我、宋桃夭、青璃的目光,齐齐投向了迟迟没有表态的唐晓翼。
只听他从口中倾吐出自己的意见。唐晓翼说:“我拒绝。”
开学了,这些天一直在忙,更新慢点,但这篇文很快就能写完了,抱歉拖了这么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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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