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三年,万家灯火,天下太平。旧宅如昨,物是人非。
公孙策亲呈证据于御前,是以此功,青云直上,擢拜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专司纠察百官,弹劾失德之臣。
同年,开封府易守令,包拯升任权知开封府事,主理天下大狱。展昭统领开封府巡检司,缉盗擒奸,践行了当年在庐州要与包拯干一番大事的盟誓。楚楚随他们迁至府衙,佐理内外,照拂二人起居。姜禾被飞燕送出太师府后,楚楚将其收为义妹,随之一同入府。
昔日热闹的宅院,只余公孙策与姜风二人。
是年,三法司会审罪臣庞氏。以相王为首,辅以黄廷佐、钱弘道、李书义等数臣,直指太师通敌叛国。庞氏至死不认罪,病卒于狱中。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庞门男丁赐死,女眷贬为乐籍之妇,入教坊司。教坊,教之曰坊,象其坊置也。盖选宫人及罪女,教以歌舞。那是女子宁死也不愿去的地狱。
飞燕亦在乐籍其列。
包拯屡次上疏陈情,朝堂之上见圣颜不豫亦不退。太子之师蒋伯年附疏同陈,言辞恳切。太后亦言飞燕自幼常伴于膝下,情同己出,多次为其求情。皇上念及三人情面,终是下旨免飞燕配入教坊司,籍没为奴,发入浣衣院。
世事一场大梦。庞氏一案,尘埃落定。
明道四年,旧雪未融,新雪又覆。
除夕夜,开封府后院灯火通明,四人围坐案前。
年年如旧的团圆锅,今年却无半点过节的欢喜。
姜禾往锅里放了一筷子的肉片,频频回望。楚楚心知她在等人,笑着取了两张春饼递过去:“咬春迎新。来,小禾,展昭,你们一人一个,讨个好彩头。”见她接过饼却还是盯着府门,无声叹了口气,“小禾,他不会来了。”
“我知道。”姜禾咬着饼,心头的失望再也压不住,不死心又看了一眼,“哥哥怎么会跟着那个负心人!”
展昭倏地放下春饼:“公孙大哥他不是……”话至一半却失了底气,哑然止住。
“怎么不是了?他就是个负心人!飞燕姐姐遭难,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城里茶馆说书的都在讲,他当年考不上状元,便想攀附飞燕姐姐谋官。庞家失势,他反手就将证据呈上,卸磨杀驴,忘恩负义!”说罢,姜禾又红着眼将剩下的春饼胡乱塞进嘴里,泪意一层一层涌上来,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只将那张软软的饼咬得作响。
楚楚看着愤愤不平的姜禾,叹也不是,劝也不是,又夹了一张春饼放到身旁的空碗里。
锅中热汤咕嘟翻腾,包拯低头慢慢舀起锅里的菜吃下,一口接一口,未作一言。
带着压抑已久的哭腔,姜禾又哽咽着开口:“太师那么疼飞燕姐姐,待我也很好……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天下最坏的人?我每次看到他给飞燕姐姐暖手、笑着弹她额头、陪她赏花灯,都会想……若是我也有这样一个爹爹,那就不用流落异乡,也不会被发卖作奴,更不会和哥哥分开。”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滴落到手中的汤碗里,“他是飞燕姐姐那么好的爹爹……他做的那些事,一定是有原因的……”
话音突然顿住,院中静如死水。
谁都不曾忘……庞氏桩桩罪状中,有一条是“灭口屠村”。隐逸村十数口人,一夜之间尽数丧命。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对生者而言都是刻骨之痛。
悲伤毫无征兆地汹涌而至,像是决堤的河,无情冲散了楚楚刻意伪装许久的镇定。理智轰然坍塌,曾经的绝望、无力、愤怒,一寸寸撕扯着她。无数个夜里梦回隐逸村,焦土之上尽是至亲焦黑蜷曲的尸首……家破人亡,血海深仇。她怎能不恨?
怨恨与心疼,将她生生撕裂开来,撑出一个缝隙,泻出一股比仇恨、比绝望都要深邃的悲哀。那个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生活,一口一个叫着自己“楚楚姐姐”的姑娘,曾经皎如云间月,如今却是最低等的罪奴。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她也是她的至亲。
姜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脸懊悔看向楚楚,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收回。
楚楚静静侧过头看她,眼中已不见波澜,只淡然一笑:“快吃吧,锅子要冷了。”
是夜,京师岁末烟火再起,照彻九衢。楚楚抱着酒壶,在包拯怀里看着光华满天,灼灼如昼,忆起那一年在江南小镇看的烟火。那年,有飞燕,有公孙策,有姜风。
只有那年,胜过年年。
明道十年,笔落风雷,一疏惊朝。
自拜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以来,公孙策以处事严正、不徇私情,得“冷面御史”之名,朝中百官敬之惧之。然民间却多有怨谤,讥其薄情寡义,称其“负义书生”。
公孙策未置一词。世有颂者,便有嘲者,他俱不理,唯事是念,不问人言。八年间,凡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滥用职权,皆有其所纠,笔无虚发,案案落定。朝中众臣私下评之,皆称“其笔似剑,入则不出”。
暮秋九月,公孙策弹劾兵部尚书李书义,指其谗佞专权、监军失职、挪动兵饷,致西北驻防数郡兵力凋散。又列其任内选将不公、与地方藩将私通书信,扰乱军纪,败坏朝纲。
词严理直,章疏一出,朝堂哗然,兵部上下风声鹤唳。诸臣私议,皆言李书义挟私罔上。皇帝大怒,赐李书义自尽,眷属发配边陲,籍没家产。
这一年,公孙策由是擢升为侍御史;这一年,是飞燕进浣衣局的第八年。
八年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面孔。来时还着锦罗华衣,踏过这道门槛,便褪作粗布麻衣。这些女子大多是罪臣妻女,她们也曾坐过雕辇出入朱门,品过玉食珍羞。一朝家破,沦为寒水中赤手浣洗的罪奴。
浣衣局一道门,隔绝了尘世与过往。
有的人不甘,哭喊叫屈,直至被活活杖毙;也有的人,进来第一天便认了命。这些年,她见过镇戎军副都指挥使的妹妹,性子刚硬,初来时不肯服软。可挨的杖多了,旧伤未愈又添新疤,都最后也只能低头。她还见过一位尚书千金,出身高门,说话温声细气的。过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入此地,只有冷水、粗粮、昼夜不停的劳作,很快就把她拖垮了。身子本就娇气,没几个月便咳个不停,落了病根。寒冬冷夜,只能靠旧衣一层层裹着取暖,咳着咳着便没了声,直到天亮尸身才被匆匆抬走。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再无人记得她们的名字。
荣辱之间,不过是一纸诏书;生死之间,不过是一口残喘。
飞燕没有喊冤,也没有认命。
这八年,白日里她有做不完的活,手被泡得红肿皲裂,痛得发麻,根本不容她去想。只有在夜里,她才能躲在单薄的布衾里低低喊着“爹爹”。
长夜难明,她一遍又一遍唤着爹爹,她知道没人会回应,但只有喊着“爹爹”这个词,她才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好像还有点什么能抓住。念着他,她才有熬下去的勇气,才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纵使那个宠她爱她的爹爹早就不在了,可他依然是她的盔甲。
有时唤着唤着哽咽了,便又安慰自己。从前爹爹上朝时,她在闺房睡到昏天昏地的,也没有一道用个早膳,他便出门了。等爹爹下朝回来,她又不知道溜出府去哪里逍遥快活了。父女二人,总是见不着面。如今,不过是一样罢了。
至亲的离世,就是他在朝堂,而她在府里;他回到家里,她却出门了;他去街上逮贪玩的女儿,她又玩累了回家歇下。他永远都在,只是往后的每一次,都是擦肩。
物是人非事事休。
又五年,北疆战事再起,辽军夜袭边城,粮草未至,援兵延误,数千将士战死。消息传入京师,朝野震动,枢密院对外推说是“行军多有变故,边令未能理顺”。
公孙策亲自调阅枢密院和兵部的往来文案,查明军政调度混乱,始由传令出错,后又出现调令脱节,误事连连。掌管军令文书的,乃枢密直学士钱弘道。细查之下,又牵出钱弘道与罪臣李书义曾私下勾连,收受贿赂,以权谋私。
暮秋九月,公孙策亲草密章一封,疏奏御前。奏章言辞犀利,直指枢密直学士阿党相为,擅权误政,致使边军死伤惨重,咎责难辞,奏请罢免。
钱弘道被赐死于狱中,门下书吏亦遭清查问责。群臣皆言“冷面御史”这回下手更狠了,弹劾枢密院重臣,前所未有。
这一年,公孙策升任侍御史知杂事;这一年,是飞燕进浣衣局的第十三年。
又五年,边境密报入京,辽人近日调兵异动,似有内应引路,边将于夜战中受伏,死伤惨重。公孙策调军中文牍,亲阅密札,一路暗查,证据汇至案前,皆指向一人。
御史台最高长官,御史中丞黄廷佐。
此人身居要职,威望极重,亦是公孙策多年所隶上官。当年庞氏通辽一案,就是由他主理督办。如今却被查出多年暗通敌国,私送国密。
暮秋九月,公孙策手书弹劾章文,呈于御前。
“御史中丞,执风宪之纲,理百官之失,其人若失德,则法纪无存。臣伏查数年,今证据确凿。黄廷佐通敌叛国,传递军情,其罪十死难赎。”
皇上震怒,斥其狼子野心,枉披忠臣之衣,当即下诏赐死黄廷佐,株九族。此番朝局巨变,群臣噤若寒蝉,无一人敢私议半句。
这一年,公孙策官至御史中丞;这一年,是飞燕进浣衣局的第十八年。
再五载,明道二十五年。
自庞统战殁后,相王顺势接掌兵权,位居宗亲之首,握兵在外,应诏在朝,已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重臣。权势之盛,几与东宫分庭抗礼。皇上膝下仅有太子一子,若其一朝失势,便只余相王可继承大统。
朝中流言四起,相王图谋皇位之心昭然若揭。龙椅上的人虽察觉亲弟野心,却迟迟不动。帝王年事渐高,心力不济,只能倚仗东宫与之抗衡,权作牵制。近年来,在太傅蒋伯年的辅助下,太子羽翼渐丰,与相王势成胶着。
御史中丞数年间暗中搜集证据,步步为营,不动则已,一动即雷霆。是年秋,公孙策先发制人,一纸弹章斥相王赵弼擅调禁军、结党营私、专断国政。虽未直言谋逆,却句句绕不过“图位”二字。其后所附诸证,牵扯出封尘已久的六子血案,直指相王密令禁军埋伏暗杀皇子,意在铲除皇位之争的最大威胁。隐逸村惨案也随之揭开,再次被摆在庙堂之上。
当年,六子死于乱箭之下,隐逸村一夜成灰,所有罪责皆归于庞太师一人。
今时,公孙策将多年前所得证据尽数供出。射杀六子之箭,箭羽赫然印有禁军徽记;隐逸村废墟中发现的刀剑残片,正是皇家近卫专用,而火漆之印,属太师府。庞太师不过听令而行,事后放火以掩杀迹,既非谋首,亦非主刀。真正的屠杀旨意,来自上位。
那场腥风血雨,是皇室亲书的罪证。
随奏章一同递上的还有黄廷佐死前所留血书,亲笔供述当年诬陷庞太师通敌之事。所谓叛国罪证,皆由黄廷佐一手伪造,欲借庞氏掩其自身通辽之罪。
满朝文武皆色变缄口,无人敢言。
庞门案发时,相王已知晓公孙策手中握有证据,他进退维谷。彼时尚为小官,他人微言轻,以己身抗至尊之权,无异于蚍蜉撼树,徒取灭亡。公孙策不敢妄动,只是将上呈之证,藏了最关键的一截,借火漆之印换得升迁,与庞家划清界限。
而今,他为御史中丞,位列朝臣之首,且手握实证。
时机已到。
通敌叛国,谗佞专权,阿党相为,专断国政,射杀皇子,灭口屠村。昔年加于庞太师身上的罪名,公孙策将之逐个奉还给当年逼死他的人。兵部尚书李书义,枢密直学士钱弘道,御史中丞黄廷佐,相王赵弼,天子赵真。
算无遗策,只为最后一击。
二十三载朝堂,二十三载浣衣局;二十三载“冷面御史”,二十三载“负义书生”。
蛰伏多年,公孙策终翻出沉冤旧案,以一己之力将真相写入史册,替被冠以污名的亡者正名。
明道二十六年,庞门一案平反昭雪。
二十五年前,有个书生以吻许诺终生不负。
悠悠经年,风雨如晦,再无人得见当年那个面若桃花的女子。
但她的书生,永不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