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进尚书台后藏经卷的阁中翻了半天,最后找到一幅老旧的圣旨。曹叡将圣旨展开,使劲抖了抖灰,上面字迹已然暗淡。
“后族之家,不得辅政之任。”
曹叡正细细看过,一壁叫人找来此刻在尚书台当值的毌丘俭。
毌丘俭在曹叡生母被赐死后才做的平原王属臣,两人自然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曹叡继位后,像尚书郎这样的要职他几乎做了个遍,受尽栽培。
“司马懿早朝后来见我,提及外戚不能辅政,自己的夫人和郭太后有亲,自请贬官。所以我忽然想起来,先帝下过有关外戚的这条诏令,还不在新修的律里。”
司马懿自请调离中书,也是为了绝天子对郭太后的疑心,平息太后乱政的传闻。毕竟司马懿是历经三朝的辅臣,夫人和郭太后有亲。他若不在洛阳,郭太后的背书便没了,流言彻底不攻自破。皇帝也不必急着对一个后宫妇人赶尽杀绝。
毌丘俭问:“那陛下打算?”
“他和陈群两个人理政能力都好。大魏立国不过七八年,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何况我还年轻,有些事压不住,还需要依靠他们这样有名望的老臣。”
他拿着圣旨向尚书台外走去,对毌丘俭吩咐道:“你去替朕拟一道旨。”
“司马懿进位骠骑将军,免录尚书台事,总督荆、豫。”
这是他和司马懿的第一次交易。
“这旨你亲自去传。”
曹叡走到堂中的金铜仙人宫灯前,将手中老旧的圣旨扔进烛火中,当着毌丘俭和尚书台其他人付之一炬。
“告诉仲达公,往后都不用担心旁人拿外戚说事了。”
废帝传闻满城风雨,群臣在司马懿和大将军曹真的带领下死谏,才让天子松口不再问罪太后,结局以司马懿免去中书职权,被派到荆豫告终。
毌丘俭心念电转,才明白绕了一圈郭太后是杀鸡儆猴的靶子,道:“陛下有这般整治老臣的手段,还怕什么事情压不住?”
曹叡一叹,“你猜我刚刚从哪来的。”
“太皇太后把我叫到她那儿哭了两个时辰,求我不要为难四叔。”
曹叡学着祖母卞氏的语气:“她说:你爹都没舍得杀你四叔,你也别管他了。他也一把年纪了,天天只知道喝酒闹事,放过他吧。”
然后对毌丘俭说:“我觉得婆婆说得有道理,便将这事揭过了。”
毌丘俭似是这种事听习惯了,神色自若地继续听曹叡道:“我婆婆现在一着急还是爱胡言乱语。出来的时候我抓了几个人,严令不许有人再拿朝中之事对太皇太后说了,再出什么乱子传到外边去,得让人笑话。”
毌丘俭想了想,“那陈王呢?”
曹叡经过提醒,把自己最亲信的内官向宠唤来,对向宠道:“你专程去一趟雍丘,替朕告诉四叔:君臣之心,切勿忧虑太过。”
第二日,曹叡来甘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就看见太皇太后卞氏疲惫的脸色,显然是这几日为了陈王曹植的事情不得安寝。
“叡儿来了。”卞氏道。
曹叡向祖母行了礼,语气和缓,“孙儿想跟您商量一下立皇后的事。”
卞氏一叹,缓缓道:“我确实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立皇后?”
“虞氏是你的原配,出身也不错,你都登基一年多了,就打算这么放她在宫里?”
曹叡道:“她本来就是先帝硬要我娶的,我不想立她。”
卞氏没再看浑身反骨的孙儿,伸手按了按眉心,平静道:“那你要立谁?毛氏?郭太后养在宫里那个小女孩?明天继续让那帮老臣堵在朝堂上给你上课,你就没日没夜和他们吵,国家大事也别管了。”
卞氏虽疼爱他,但终究眼界只留在家长里短之间,不知眼前刚刚成为天子的孙儿对他的父亲和嫡母真正的看法。以为只是幼时的惊惧和冤屈作祟,让他总要和父亲对着干。
曹叡先是说不出话来,随后轻叹一声。
“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婆婆,您为什么宁肯相信他们的耳边风,也不肯相信我?他们知道什么?我不是先帝的亲生骨肉?”
曹叡提起此事,卞氏一下有些吓着了,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
“再贫贱的人家,尚且都会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我从出生起,父皇就不喜欢我,若非我身兼嫡长,又实在立无可立,皇位又怎么会传到我身上?在他眼里,我一直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
他轻轻回首看向婆婆,他如今在世最亲的亲人,语气平静地说着件极现实的事:“您知道我刚登基的时候,有多少人拿着孙权的好处给他写信?我见了从东吴来的降将、脱南的名士,才知道孙权每年花在大魏官员上的钱不计其数,比一整个魏国的国库加起来都要多。那些每天对着我高喊吾皇万岁、三拜九叩的士大夫们。”
他说到此处一顿,“一个个背后都恨不得孙权的军队冲进洛阳,把我的头砍下来,换更大的好处。对他们来说,江山本来就谁坐都一样。“
“而这一切,皆因谁而起?”
曹叡定定地注视着祖母,直言不讳:
“就是他曹丕。”
让所有人以为自己身世不明、不堪继位;让自己终日惶惶,只知玩乐厮混,装作一个羸弱无能的可怜虫。让大魏江山差点无继,遗患无穷。
卞氏听完,眉目间似有动容,亦更是心疼。她知道叡儿心结难解,却也立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良久,她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主意,你现在是皇帝了,都随你。”
卞氏忍不住轻叹一声,“但你也为婆婆想想,我一把年纪了,不经吓了,别老突然间弄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来。你从小就出色,你翁翁也是因为有了你,才下了称王的决心,努力攒下大魏这份基业。我知道你从前憋屈,不能张扬,可你现在是天子,该稳妥一些。”
曹叡在旁边听着。
“孙儿知道。”
曹叡准备起身离去,拜托卞氏:
“麻烦婆婆,替我安慰一下虞氏。告诉她到了邺宫,行动用度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来。”
卞氏点点头,复又问道:
“那你打算立谁做皇后?”
曹叡并不回答,向太皇太后行礼之后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