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平君侧躺在短榻上闭目养神,听着宫女讲流言长短。
洛水之神的传说,是为了纪念天子生母、文昭甄皇后的生前美貌,而她从做了平原王侍妾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她自己的模样有三分相像。
这三分像,足够让一个温良文质思念母亲的少年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拉出晦暗的泥沼。
十年了,一个每天面对泛着泥灰的空气和暗室陋巷灰扑扑的姑娘,被一个曾经专心致志只看着自己的少年拉到了最明亮最瞩目的高处。
圣人说:人生如梦。
她已是皇后,无法言说自己是否梦醒了,只是如今越回忆,当初的一些细节格外清晰。
黄初六年,她第一次入宫见皇后。
彼时她在殿门外等候通报,没过多久,一个手中捧着几束兰花,相貌十分惹人亲近的青衣少女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余光瞧见自己还一个人站着,便回头露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这位姐姐是谁?这时来见小姨,应当是自家人吧。”
毛平君谦静道:“我是大殿下的家人,今天第一次来见皇后。”
少女韦真上前拉住自己的手,笑盈盈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嫂嫂了,左右通传还得有一会儿,我先带你进去。”
在路上,韦真似是很真心的夸了自己一句:“嫂嫂长得真美。”
韦真小自己四五岁,作为皇后的养女,每天无忧无虑的陪在皇后身侧。曹叡甚少来宫里,从前经常在邺城一待就是小半年,怎么也不肯回洛阳来。几位公主都已议亲,皇宫里空荡荡的,皇后见着自己也感叹:要不是韦真在身边,实在是冷清的很。
从宫里回去之后,王妃虞氏听说自己见到了皇后身边养的那个小姑娘,凉凉对自己说道:
“你和她熟悉了也好。日后若无差错的话,你我的日子就得看着她的眼色过了。”
毛平君明白虞氏意有所指的时候,国丧已毕,后位空悬。
宫中流传着当年的“皇帝儿娶皇后女”的传说,而传说中的皇后已经成为魏国的太后,司马懿也从许昌被召回成为了辅弼重臣。
虞氏被废,眼下时局最有可能当上皇后的,确实是这个郭太后的养女,先帝顾命的司马懿的侄女。
那时毛平君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心怀平静,除了她素来喜欢的只是日子安乐、夫妻和睦,对荣华高位看得没那么重。也是因为在甄太后崩逝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是最清楚曹叡心中恐惧和依恋的那个人。
曹叡做着平原王的时候时常梦魇,每每惊醒,自己总陪在他身边,默默的环抱住他,安慰的抚上他的后背。
她极少听到曹叡说什么抱怨的话,或是自己梦到了什么,心底究竟在害怕什么。她也并不去问,只是时时刻刻安静的陪在一旁。
想到这儿,毛平君突然有些记忆模糊,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没有向曹叡问过:自己是不是长得很像甄太后?
是因为觉得自己会碰到他的伤心处?还是怕就这么问出来,无论得到什么回答,都是徒增烦恼。
就像先帝病重的时候,问来侍疾的曹叡这些年有没有怨恨过自己。
她想先帝也真是病糊涂了。
杀母夺位,鸠占鹊巢。
她知道曹叡的恨从来就没有随着时间消弭过,曹叡的性格中也没有一丝能够忍受旁人摆布的庸弱。
毛平君当时已经做好了尽全力劝曹叡放韦真出宫的准备,不然韦真继续留在宫里,杀母之恨、强臣之忧,最终都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猜对了一半:立后的人选曹叡没有听任何人的。
那是她和曹叡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比她刚刚到平原王府的时候还要好。
当时,她以为自己陪着他对抗了全天下,后来想想,只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他明明就是天下之主,怎么会去对抗天下呢?
他一直遗憾甄太后生前没有被立为皇后,现在有三分洛神神态的她成了皇后,他的遗憾就已经结束了。
太和二年的一场春雨,浇灭前尘。
曹叡从长安亲征回朝,先去了一趟永安宫,接着便有一道太后懿旨降下,她最疼爱的养女成了宫中的贵嫔。
毛平君这时心里想起的还是那个喜欢漂亮花草,天真烂漫惹人亲近的小姑娘。得知韦真被安置在了池明宫,她便命宫女到自己宫里寻了几株兰花前去。
结果走进池明宫内殿,周围几乎一个宫女也没有,她疑惑的走近,听到了殿里的谈话声。
“我来之前,就想跟你说,之前那么对你是我的错,但是一直下不了决心。”
“我拿不准自己的明日,成王败寇,或许哪一天,我就死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就不连累你了。”
……
身边的婢女担忧的望了一眼皇后,之后跟着皇后走出池明宫,随后那几株兰花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没有人能看清楚平日里明珠般温润,容貌像神妃仙子般的皇后娘娘真正的表情。
韦真被养在太后身边之时,性格十分活泼,宫中同她打过交道的人并不少。
只是现在再一眼看过去那深沉持重,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思忖和聪明劲儿的宠妃,已经能让人全然忘记她从前的模样。
毛平君的直觉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韦真待自己这个皇后便如同已经位极人臣的司马懿对其他臣僚和同乡一般,极为温驯,时时请安侍奉,处处小心在意。
一个长于司马家和当朝太后身侧的女子,聪明狡诈,甚至是虚伪残忍,是最正常不过的模样。
就是,真像。
仿佛……先帝和郭太后那样。
……
原来这就是全始全终,因果相续。
洛神永远是独自凭栏、徒有美名无所依处的神女,而能让人想留在人间的,还是“皇帝儿娶皇后女”,俗气得让人心头一暖的热闹喜事。
她怀上曹殷的时候,曹叡非常紧张,生怕曹殷像他之前的兄弟一样早早夭折,更怕他背上和自己的父亲一样的命运。
所以曹殷作为嫡子一降生,没几天就被立为了太子。
她作为皇后,全族的男丁都被封为列侯,之后曹叡又为她的两个弟弟找了世家大族的女子结了姻亲。接着又大赦天下——他是真的希望天下人都能为这个魏国未来储君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毛平君虽没读过几本书,却在小时候自己家旁边的寺庙听过几句又大又晦涩的佛理。
她突然开始有了预感:她的命运因为天子的遗憾而开始,最终也会因天子的遗憾而结束。
太和五年,西线安宁,不再与蜀交战之后,天下短暂的太平了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曹殷越来越体弱多病。
大赦天下、释放罪囚与家人暂时团聚的政令一年下了三次,帝后都希望能给这个孱弱的儿子尽力的留下一些功德。
曹殷还是连太和六年的上元节都没熬过。
治丧过后,毛平君越发沉默寡言,并且拒绝了曹叡让她抚养宗室子的意思。
曹芳刚刚被送出宫去,一直在皇后身旁的婢女面色十分焦急。
“殿下,那个孩子比曹询年长得多,你只要开个口,他就是嫡长子,这么小的孩子,以后会和你一条心的。”
过了半晌,毛平君道:“他不是我的儿子。”
见婢女欲言又止,毛平君平静坦言道:“你不就是想说:如今既然已经不打仗了,司马懿又有意就此辞官养老,韦真本就受宠,她身上没有了外戚之祸的可能,又抚养了长子,就差把我这个皇后直接赶下来了。”
“皇后终究和陛下是年少情深,南园遗爱。太子去了,您不能就这么躲着难过……也要想想自己啊。”
“可我厌倦了。”皇后长长一叹。
毛平君疲惫的打断道:“从我当皇后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无比的厌倦这一切。我出生平平,从小到大都过得简单平淡,知道真正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什么样的景象,我乐于做个普通人。权谋诡斗、人心鬼蜮,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番不认识的天地。我受够了人人诚惶诚恐背后的做作,仁义道德中暗藏的卑劣,我在这里,最终只能一无所成、一无所有。”
“至于你说的,年少情深。”毛平君缓缓说道:“年少时,我确实想过,或许我和他之间为着种种原因,可以产生一丝真心的情爱。后来我却明白了,他们曹家人,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就会变得一样的反复无常。”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芒:
“你以为,真的有人能从陛下这样的人身上得到一切吗?”
她语气越发带着讥讽。
“十年了,从我认识他第一天到现在。他爱谁,他重谁,最后也都是一样的,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