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般,屋内四周都燃着烛台,庄之蘅一身素衣,一张姣容,立于烛光与暗影交错之中,可那双眸子却静得骇人,像是沉在深潭里的一把刀。透过她这张脸,庄之行想起了生母。当初的沈宛为了成全庄芦隐,甘愿自贬为妾,毫无怨言地替他守着这方最后净土。她就在这座深宅里无声无息地活着,最后又无声无息地病逝。
他们的母亲,不过是庄芦隐青云路上的一块垫脚石。他记不得,也正常。
可庄之蘅咽不下这口气。
庄之行调开了视线,声音沉了沉,“你想怎么做?”
见他态度松动,庄之蘅略安心了些,略一顿复道:“多年来我隐世避居,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查清当年真相,如今父亲兵权被收,忙于在朝廷站稳脚跟,现在正是暗下探查的最好机会。”烛火映出她眸中坚决的光芒,声音再起时更带着半分恳切:“你是我骨肉至亲,是世上最亲的人,若连你都袖手旁观,那我便真的是孤苦无依,生不如死了。”
庄之行心头一震,猛然抬目,见她满眼竟有几分泪光,心中设想也终是动摇了。毕竟过去的温存是真实的,他不相信庄芦隐会害死沈宛,他不相信他所敬爱的父亲竟如此冷血残忍。
“你若是查到什么,定要告诉我。”他轻轻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同兄长说。”
庄之蘅如释重负,心终于定了下来。
两兄妹浅浅寒暄两句后,庄之蘅便将庄之行送走了。
待将庄之行送至院门,庄之蘅脸上已恢复往日淡漠,她脚下步履未停,未等人走远便已提裙转身回了屋内。
戢羽抬眼悄悄打量自家小姐,见她神色淡淡,眸中情绪早已敛得干干净净,仿佛方才与兄长的对谈不过是一场幻影。她连忙跟上,搀着庄之蘅回到房内,又细心将门扉合紧。
“小姐,二公子当真能帮我们么?”
庄之蘅未答,只是走回桌案前,再次提笔蘸墨。烛火在她侧脸投下暖色的光,却映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笔尖悬于宣纸之上,她忽而轻声道:“只要他心里还念着母亲,这就够了,他不想做的,不能做的,我来做就好。”她躬身俯下,在画上细细勾勒几下,又直起腰来细细端详斟酌了一番,“眼前我只要经营好多年的筹谋便好,其余的慢慢来,静候时机。”
戢羽懂她的心思与处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走到一旁替她磨墨洗笔。她偏头穿过窗棱看外面的天际,万里无云,月明星稀,到处弥漫着雨后的清新。这样的天气,虽让人心境开阔,但此时此境,却显得有些凄凉冷清。
庄之蘅边将用完的笔丢进一旁的白瓷笔洗里,慢悠悠道:“枕楼那边有消息了么?”顿了顿又复问,“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大夫人手段了得,当年给先夫人看过诊开过药的大夫和医馆都找不到踪迹了,如今只听闻有个知道内情的婆子离开了京城,找到她还需要时间。”
庄之蘅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答复。毕竟做戏做全套,杀人灭口顺手的事也确实像蒋襄的手笔。
“再托那头仔细留意,枕楼那边若需要打点,便拿画钱抵扣就是。”
说来也巧,庄之蘅与枕楼的渊源,还要从她第一次卖画说起。一开始,庄之蘅卖画只是为了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不愿就这么在人世间默默无闻地活着。她暗中让戢羽将画作悄然送到京城画斋之中挂卖,只要有买家出价,便会留下信笺,若是双方皆满意价格,便货款两清。直到某次,庄之蘅的《寒枝栖雀图》挂卖在枕楼的画斋,意外拍出了枕楼自开张以来的最高成交价。枕楼老板见此良机,便留了信笺来商谈生意,说是日后庄小姐之作,日后皆由枕楼代为挂卖,价目随她开。
自此,每当她的新作问世,便由枕楼出面推波助澜,一来二去,她与枕楼老板也成了笔友。
当然,庄之蘅不会收枕楼老板的钱,她要的自然是消息。
隐忍筹谋多年,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头庄之蘅的正吩咐戢羽抓紧时间找人,这厢府里也有了新动静。是日一早,天才刚亮,庄之蘅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睡意瞬间被搅魅力。她撩开锦帐,透过雕花窗棂看见一个老妈子正立在廊下。戢羽朝那人欠了欠身:“我家小姐还没起身呢,妈妈有什么事儿?”
老妈子道:“请姑娘知会三小姐,大夫人请三小姐到前厅去呢。”
戢羽拧眉,但还是哦了一声。老妈子传完画转身要走,戢羽又出声喊住了人,疑惑道:“侯爷和夫人体恤我家小姐,免了日日晨昏定省,只需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过去请安。今儿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的要请小姐过去。”
老妈子道:“大夫人的父亲蒋尚书荣休,不日将启程回乡,今儿来拜别侯爷,所以请公子和小姐们都去见一面。姑娘快请三小姐起身梳洗打扮吧,让长辈们久等倒不好了。”
戢羽很快便进来了,急慌慌地让人端水来伺候梳洗,她取来备好的衣裳,一边怨言不止:“每回这家子来都没好事儿,尤其那位蒋尚书,话里话外都在刻薄小姐您。”
戢羽替庄之蘅抱不平,平白无故遭人冷言冷语,实在委屈。但庄之蘅倒不往心里去,难听的话当耳旁风就是,若是借病推托,恐怕不仅惹父亲不快,还少不得被他们一通数落。
既然躲是躲不成了,那边仔细点应对就是。戢羽往她头上插了支精致的步摇,她摘了下来换了支不招眼的点翠簪子,算是收拾打扮过,不会落人话柄了。
“赶紧差人去找兄长,不管他在哪家酒肆眠花宿柳,赶紧把人抓回来。”
侯府款待贵客,自是在前厅张罗的。绕过影壁时,庄之蘅听见里头传来蒋尚书洪亮的笑声。当她迈过门槛的刹那,厅内的谈笑戛然而止,蒋尚书与蒋老夫人端坐两侧,面上堆着客套的笑意。
“阿蘅来了啊。”蒋襄仍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伪装,起身相迎。
庄之蘅先给蒋尚书和老夫人行礼,再见过庄芦隐和蒋襄,最后才是庄之甫和庄少夫人。庄芦隐抬手示意她起身,略笑着道:“方才你祖父才跟你提起你的画作呢,夸你天赋异禀,如画圣下凡。”
庄之蘅淡笑着应对,余光瞥见父亲庄芦隐嘴角僵住的笑意。
话里虽是赞赏,却意味微妙,或是向庄芦隐暗示她风头过盛,或是上不得台面的酸言酸语,但总不会是真心夸她的。
“快坐吧。”蒋襄指了指庄少夫人身旁的位置。她贵为礼部尚书之女,天生便带着高人一等的神气,但京城人人都夸她持家有道,温婉贤淑,丝毫没有贵女和侯门夫人的虚架子。
庄之蘅垂眸端坐,指尖轻轻搭在膝上,她放眼望了望身侧几人,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朴素衣裙,与这满室金玉锦绣格格不入,像个陪衬的局外人。
他们又续上了先前的话题,大抵在聊些闲话罢,可慢慢话锋一转,挪到了平津侯府头上。
“如今侯爷重得皇上眷顾,甫儿仕途正顺,老夫晚年算是无憾。”蒋尚书的目光从庄之蘅身上划过,捋着花白胡须,笑着道,“甫儿已成家立业,我甚是欣慰;倒是二公子与三小姐尚未有媒,大外祖父我总要多费些心思,帮你们张罗才好。”
庄芦隐听了蒋尚书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大致能听得出他在打什么算盘,他指尖轻叩椅子扶手,似笑非笑,“岳丈是想说什么。”
“定远侯前日来府上贺我荣休,特意提起他家大公子尚未婚配。”蒋尚书眯起眼,仿佛在说一桩天大的好事,“侯爷觉得定远侯大公子是否能与三小姐相配啊?。”
定远侯虽然比不上平津侯立下了不世之功,但在京城也算是清流世家,况且又是大公子,看上去是一门好亲事。庄芦隐颔首道:“定远侯的门第自然是无可挑拣的,只是我久不在京城,不知这位大公子人品才学如何。”说罢,他又复一笑,“我虽是武将粗人,但毕竟阿蘅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自是不能亏待她的,须得是个人品好的,我才能放心。”
庄之蘅心里冷笑了一下,也不知这些虚情假意的话是说给谁听的。
蒋老夫人也帮腔道:“就是因为阿蘅是侯府唯一的女儿,咱们才要仔细着点儿。定远侯家根基深厚,大公子今年也正准备科考,若能中榜,未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蒋襄表面虽未曾明言轻慢兄妹,却素来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若真是上等婚事,又怎会轮到她头上?
见庄芦隐态度不明,蒋襄便开口试探道:“父亲母亲有心,只是阿蘅刚及笄不久,议亲是不是太早。”
“女大当嫁,觅得好郎婿不但自己日后有个倚靠,日后对二公子仕途大有裨益。”蒋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庄之蘅身上,“侯爷多年来对三小姐呵护有加,如今也该为侯府未来贡献一份心力了。”
“外祖母此言差矣,我虽资质平庸,在仕途上比不上大哥,但也不至于需要牺牲妹妹的终身大事来为我铺路。”一道清朗声音自厅门处传来,庄之行阔步迈入前厅,恭敬地朝众人恭敬行礼,目光却直直看向庄芦隐“妹妹议亲是大事,还请父亲三思。”
众人的视线都随庄之行的出现调过来,一时间各有各的揣测,各有各的心思。
见是庄之行,蒋襄手中的帕子猛地攥紧,轻咳了一声,道:“之行回来了,快见过祖父祖母。”
蒋尚书拧眉,眯起眼来,目光在兄妹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外祖父,外祖母。"庄之行转向二老,躬了躬身,面上保持着体面,但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定远侯府虽是极好的门第,但我可听到了一些关于定远侯大公子的趣闻。这大公子沉迷修道炼丹,是个一心向往尘世之外的仙人,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道观修行,不娶亲也志不在官场。若不是定远侯只有这一个儿子,也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迫大公子去科考。若是阿蘅嫁过去,岂不是要一辈子守活寡?"
蒋尚书面色如常,笑道:“既是想通了,那娶亲当官的事儿也都能慢慢想通。”他端起茶盏呷了口,“你妹妹今年就要十六了吧,婚事也该慢慢筹划起来了。你这个做兄长的,也要为你妹妹想一想才是。”
厅内瞬间冷寂如水。
庄芦隐目光微动,似乎是真的把蒋尚书的话听进去了。他深深看了庄之蘅一眼,心下有了想法。他抬了抬手,开口缓和:"阿蘅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且多留两年也不迟。岳父岳母为阿蘅筹谋的一番好意,我记下来,定会好好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言已至此,蒋尚书也不好再开口施压,又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蒋襄和庄之甫夫妇亲自陪同着二老到府门前,一家子聊了好一会儿才乘上马车离去。
前厅这时没有外人,庄芦隐捧场的笑早就褪尽了。他坐在正座之上,手肘撑在案几上,扶额沉思着,一双眼停在了庄之蘅身上。
庄之行和庄之蘅皆低头坐在一旁等着示下,只听庄之行开口道:“父亲...”
庄芦隐的目光像一把大刀般扫向庄之行,他不由微颤,顿时矮了半分似的。庄芦隐的视线又移向庄之蘅,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必再多说了,为父自有打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议亲对庄之蘅而言,不过浮云一缕。
只不过,议亲不是现在,而定远侯府的门第,也还不够。
"女儿明白。"庄之蘅起身,微微福身,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全凭父亲做主。"
啊没错,三小姐也在利用庄二复仇以及利用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可惜她有利用的手段,但没有资源没有权,所以婚嫁是她面对的第一个坎。问题不大,且坎藏海大人如何为三小姐杀下这一局,当然女主也是个不会坐以待毙的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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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