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又一夜的雨。
是日,云破天光。满庭落英浮沉于潋滟水影中,碎红点点,随涟漪轻轻飘着。
卯时,鸡初鸣,晨昏定省的时辰,天刚擦亮,屋内便已点了灯,平津侯府的仆婢便捧着盥漱用具进了各个主子的院子内。
庄之蘅仍拥着锦被半倚在床头,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昨夜她琢磨着新摹的花鸟图该用什么材料裱画,翻来覆去,三更才朦胧睡去,偏又脑中混沌如浆,睡不安稳。
戢羽轻手轻脚地端着铜盆进来,绞了帕子,蹲身半跪在榻前,柔声唤道:"姑娘,该净面了。"
她情不愿地坐起身来,接过热巾子贴上了脸颊。庄之蘅勉强睁开眼,水汽氤氲间,瞧见戢羽眼底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有事儿?。"
戢羽手上不停,接过帕子细细替她拭过眉眼,低声道:"昨儿掌灯时分,侯爷从皇陵回来了。"
庄之蘅指尖一颤,帕子上的花露香气忽地刺进鼻腔。她彻底清醒过来,却故意闭着眼,由着戢羽替她梳通长发,犀角梳刮过头皮时,她才徐徐开口:"太后陵寝一事了了?这么快。"
"是,听说有一位风水先生主动献计了。"戢羽的声音更轻了,"侯爷还把人带回了舍人府。"
庄之蘅睁开眼,目光落在一旁铜雀灯台上凝成琥珀色的蜡泪之上,一片暖昧的光色落在她那张瘦小的脸颊之上。那是一张标致舒展的面孔,黛眉如远山含雾,杏眼似秋水横波,一眼便让人觉得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可偏偏她那瞳仁黑得过分,像两口深井,生生将整张脸的温婉揉碎成一片冷寂。
她的眉眼像极了平津侯庄芦隐。
尤其是面无表情时,那微挑的眼尾、紧抿的唇线,连下颌收紧的弧度都如出一辙,凌厉得让人脊背发寒。
庄之蘅忽然伸指按在软蜡上,轻轻碾开。她对指尖传来灼痛置若罔闻,只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指尖残留的那层黏稠却又透着一股腐朽香的软蜡,开口问:"怎么说。"
戢羽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说是李贵太妃显灵了,自请挪棺,愿成全先帝与太后合葬。"
"显灵?"庄之蘅闻言,轻笑出声,镜中映出她微微上扬的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抬手抚过步摇上颤动的雀鸟,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这番说辞倒是新鲜。"
谈笑间,她对着镜子将步摇往发间推了推,又仔细点检了一遍妆容。眼尖的戢羽霎时瞥见庄之蘅小臂缠药帛处沁出一滩暗红,她轻声惊呼一声,从妆奁里拿出新的缠疮帛和药粉,“小姐,我给您重新包扎吧。”
庄之蘅透过铜镜瞥了眼自己的小臂,神色无恙,“无碍,就这样去,回来再包扎吧。”她反复照了照镜子,抚平了云鬓一丝乱发,确认无误后才捻起一方素绢帕子缓缓起身,广袖垂落间,恰掩住那抹刺目的红。
临走前,她瞥了眼置在紫檀书案上的那幅花鸟图,画上墨色尚新,一只翠鸟栖在枝头,正是昨夜才完成的。
"去取匹云纹绫来,再备澄心堂纸做衬。切记糨糊里掺些明矾,免得日后生虫。"
戢羽手上收拾妆奁的动作一顿:"小姐是要?"
她唇角微扬,眸光在画上流转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纸上所画的翠鸟单足立于花瓣薄如蝉翼,似有暗香浮动的海棠之上,其羽翼间藏着金粉,在光下振翅欲飞着,栩栩如生,逼真的恍若能听见鸟雀鸣叫一般。
"以墨禅先生的名义将画卖出去吧。反正这画堆在库房里也是放着,如能得有缘之人青睐,也算是这幅画的福气了。”
戢羽恭敬点头,款步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旁印有墨禅先生名讳的印鉴往画卷角落按下。她吹干印鉴墨色后,才将画轴卷起收好。
世人皆知,庄家三小姐善绘,一管紫毫在她手中,能令纸上花开鸟鸣,跃然纸上。她的一副《寒雀图》曾引得不少富贵人人家重金求购她的画作,甚至有画痴断言,若能得一幅三小姐的画作,便是折寿十年也甘愿。
但这位三小姐深居侯府,从未在人前露面,极少有人得见过她真容
传闻这位庄三小姐天生面容有损,脸颊蜿蜒着一道枯枝状的瘢痕,她自随平津侯从冬夏国归来后便染了癔症,极少出门与露面。就连府中下人也极少提起这位主子,仿佛她的名讳成了侯府不可言说的禁忌。
然无人知晓,如今有许多流传于市井高门的名家之作,或下笔苍劲如松,擅以画作暗讽朝堂之事的墨禅居士,或画风清丽似玉,视金钱权贵于无物的寒泉先生,乃至近来风靡京城、千金难求一画的云樵散人的金粉工笔,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这不过都是庄之蘅厌倦了闺阁绣花的把戏,随口为自己编造的身份而已。
毕竟庭院深深,了无生趣,她最大的乐趣便是以不同的画师名义让自己的画作流通在市面上,而自己则躲在暗处,听着那些追捧者议论她笔墨下的仙风道骨,暗自猜测她的真实身份。
市井的轶闻,朝堂的风波,宫闱的秘辛,最终都会化作她笔下的一花一叶,一翎一羽,一颦一笑。
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儿了。
天亮,梆子刚响,厅堂前便站齐了给平津侯请安的人,有大夫人蒋襄,长兄庄之甫及其夫人。庄之蘅缓步而来,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未见胞兄庄之行的身影,估摸着又在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平津侯府的规矩比天大,而庄芦隐所居的院子更是阖府最讲究的地方。这里一砖一瓦都要合着方位,檐角蹲着九尊鎏金螭吻,连院中那株老松都被硬生生拗作巨蟒盘踞之态
庄芦隐的贴身仆从庄善自屋内出来,恭敬客气道:“劳烦久等了。”又朝着众人深深一揖,“侯爷已起身了,请随老奴来吧。”
几人相视一眼,随老仆缓步入内,绕过门前一扇紫檀木屏风,便见平津侯庄芦隐端坐在太师椅上。他着了织有云凤四色花锦绶的暗红色官服,腰间悬着玉珩,戴着金扳指的指节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椅把,周身散发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令人生畏。
堂下几人恭敬地请了安,庄芦隐也只是略抬了抬下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权当是应了。
庄之甫见庄芦隐神色稍霁,立刻上前半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父亲昨日方从皇陵归来,想必到三更天才歇下。儿子今早特意吩咐厨房炖了参汤,最是养心安神。"他的腰身不自觉地又弯了几分,继续奉承,"父亲替圣上了却太后迁棺一事,着实辛苦。只恨儿子无能,不能替父亲分担些许,实在愧疚。"
站在后侧的庄之蘅低垂着眼睫,正把弄裙袂上的玉佩,听到这话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暗自腹诽道,她这位长兄拍马屁的功夫,倒比他那点可怜的文采要强上许多。
庄芦隐半阖着眼皮,并未回应庄之甫那番阿谀奉承。忽然,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之行呢?"
庄之甫支吾道:"二弟昨夜...昨夜与几位同窗论诗。”他偷眼瞥了下父亲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这会儿怕是还在歇息。"
"论诗?"庄芦隐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他如今这般上进了呢。"
厅内空气骤然凝固,就连香炉里升起的青烟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庄之甫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再多言半句。庄芦隐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刀般刮过庄之甫的笑脸,却在转向庄之蘅时微妙地软化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开始打量起一直静立在最后面的庄之蘅。
他暗暗掐指算了算,竟已记不清上次见庄之蘅是什么时候了。是去岁寿辰,抑或今年春节?曾经在他怀中牙牙学语,娇嫩如初融软玉的小丫头如今竟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她就这么低垂螓首,静静伫立于人群边缘,神情楚楚,虽不显山露水,却自有一份不争春色的淡雅幽韵。
"阿蘅。"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疏离,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似的,“前些日子,石阁老与我提起了你,说你那幅《寒梅图》上的题诗,连翰林院学士都自叹弗如,他很是喜欢。"
庄之蘅低垂着头而立,指尖轻轻摩挲着帕子上的花纹,正思忖着该如何回话。很快,她缓缓向前一步,福了福身,佯装惶恐:"不过是女儿随手涂鸦之作,是石阁老抬举我了。"
"石阁老可不轻易夸人的。"庄芦隐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目光却仍停留在她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件,"他说还说,三小姐若是男儿身,名声必定更甚如今。"
厅内烛火忽地一跳,在庄之蘅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她听出了庄芦隐话中的压迫与不悦,不禁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紧缩。她竭力保持镇定,双手微微收紧,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恭谨地看向座上不怒自威的庄芦隐,试图用谦卑的神色掩饰内心的焦虑道:"女儿有今日名气,皆因仰仗父亲威名,女儿不敢贪天之功。"
庄芦隐拖长声调嗯了一声,勉强满意她这番说辞,"石阁老想讨你一幅新作。"他语气淡到仿佛只是在吩咐下人办事,"你若得空,便画一幅送去。"
庄之蘅低头应是,暗下松了一口气,然指尖依旧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庄芦隐行军带兵多年,双目如鹰,细微的动静在他眼里都十分明显,他一双眼停在庄之蘅身上,语气威严,“你,抖什么?”
这话一出,蒋襄心虚起来,偷眼回头瞄了瞄庄之蘅,横竖做好了准备,只要庄之蘅敢告状,她就赖给不长眼的婢子。只是没想到,庄之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俯首道:“女儿无碍,只是下月便是庄家先祖小祭,女儿打算画一幅水陆画供奉祖先,这几日忙于作画,手抖的旧疾犯了罢。”
虽无直接状告她这个当家主母苛待失责,但蒋襄心里更加不称意了。
果然,庄芦隐紧皱的眉心很快便舒展了,“你有孝心是好,别累坏身子。既有旧疾,赠予石阁老的画也不急于一时,放在心上便是。”
庄之蘅不说话,笑着微微点头。
蒋襄才回过神来,假模假样道:“怪我怪我,这些日忙着服侍侯爷,忘了关照问候阿蘅,晚些我便去叫大夫来,给你换点新的药膏。”
庄芦隐这回神色平静了许多,兀自喝着茶,没再搭话。
更漏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庄芦隐起身整了整朝服的玉带,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官帽和笏板便准备上朝去,临走时还不忘顺带朝庄善吩咐道:“下朝后,叫那个藏海过来侯府,让他瞧瞧园林的风水布局。”
藏海。
这个名字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她心头晕开涟漪。
平津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二十载,生性多疑,戒心极重,纵使是替他处理过无数隐秘的瞿蛟、杨真和储怀明都未曾得到过他这般青睐。
庄芦隐为了这么一个平凡至极,不见经传的风水先生破例,倒是新奇。
请安过后,各自散去。庄之蘅顺着游廊转过月洞门时,便见相熟的裱褙铺伙计挎着竹篮在门廊前等候。
戢羽将画轴递给了小伙计,庄之蘅开口提点了句:“别忘了,画轴要梨木的。"见伙计点头记下,又顺嘴问了句:"上月那幅墨禅居士那副《溪山图》被何人买走了?"
躬身应是,双手接过画轴熟练地裹进防潮的油纸里,他继续低头回话:“被钦天监的储大人买走了,说是赠与贵府杨大人的生辰礼物。”
"他倒是会溜须拍马,投其所好。"她并不在意画作最终卖给了谁,便也不再追问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理着裙面,突地回味起方才伙计提到的钦天监,便闲闲抛出一句,"听说我父亲从皇陵带回来了个风水先生,你可知道这人使了什么手段博得了父亲青眼?"
"这人不过是有些胆识和运气罢,他算准近日暴雨不停,便在贵太妃棺椁上动了手脚,才捏造出显灵假象。为求保命才不得不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做了旁人不敢做,不屑做之事而已,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庄之蘅饶有趣味地听着趣事,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能从皇陵里活着出来,还赢得了父亲的赏识,若只是个有点运气的绣花枕头,怕就算能活也活不长。
不过,她很是好奇此人能不能从豺狼环伺的舍人府混出头。
如此想来,往后平津侯府的乐子,怕是不会少了。
端午节快乐朋友们!平津侯下线的第一天,开更!
其实这个坑开了好几天了,但一直没开更,一是我沉迷追剧,二也是因为我太喜欢这部剧了,所以大纲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终于可以开更了!!!
随着剧情高开癫走(没恶意),本文可能随时跟着未播剧情跑,但大概框架不变动的。女主视角,主要讲三小姐和藏海以及庄家的故事,基本不讲癸玺的部分了,基本就玩心眼子 搞暧昧。设定全员恶人,都在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99%假意,1%真情,纯梦女文,纯个人想象,不喜请退,欢迎大家一起讨论!
因为我存稿不多,随缘更新,全文篇幅不会特别长,我尽量会在藏海传二轮上星结束写完...大家不要放过这个藏海传啊,多刷多看多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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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