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喉之祸结束后,月族封关在内,比起苦境战火四起,境内还算平静。
随着一声退朝,百官纵伏,“恭送月王。”
较之以往,倒是有些许不同。
苍月银血回过身子,看向一旁身形稍矮的文官之首,关切道:“月相身体初愈,何不休息多几日。”
他所对话的人直起身子,肤色苍白,气度从容,双手拢进袖中,声若碎冰裂玉,自失色唇中吐出。
“本相倒是想。”
在相国府休养许久的月相,数月来第一次出现人前。
一席厚重毛裘,黑色长发如绸缎般披在腰后,面上半张瓷白脸谱,眼窗未开,瞧不清面具下容颜,只能将视线投向尾端末端扫以薄红,太阳穴与额头处描绘灿银云霞的冰冷图形。
霜晓寒姿,秀似雪后柏松,雅胜蕴玉含珠,宛若拨雾见清光。
可惜就可惜在那张嘴,依旧言伐犹刀:“实是家中不宁,难以静心休养。”
说起这事,凋夜未央是真的很多槽想吐。
天都这么闲吗,闲到某人天天有时间过来晃荡。
有官员自以为幽默,朝月相打趣:“月相这是好事将近呀。”
凋夜未央闻言,视线透过面具,化作利剑直直插向说话的官员,微白的嘴唇开阖,平静疏离,“这好事给你要不要?”
官员一懵,连忙道歉:“下官失言。”
周围围观的其他官员在内心摇摇头,暗斥他不会看眼色。
是说何必触月相的霉头,月族内谁不知道她被王债臣偿,在昏迷中便受令,与月族二皇子定下婚约。现下权势虽更胜以往,但细细端详便知,这权势不过江河入海流,看似与以往无异,却实握在月族王室之内。
“咳。”苍月银血轻咳一声,把月相的注意力从可怜官员身上挪到自己身上:“天色将寒,月相不妨先回一步,静心休养。”
啧。
凋夜未央闭眼深呼吸一口,知晓这件事和众人无关,全都是黄泉那个家伙自作主张,喊破她真实身份,使她不得不践行先人之约。
多说无益,她转身就走,一点都不想看到这群碍眼非常的同事们。
相国步伐匆匆,滚起的袍角,像是天边沉沉的乌云,风雨欲来。
回到相国府,凋夜未央步未停,一头扎入书房之内。
“月相似心情不好。”转角处,下人们窃窃私语。
侍女压低声音:“不如说这段时日,月相心情何曾好过。”
“果然还是因为那件事吧。”
房内的凋夜未央深呼吸一口。
到处都在说这件事情,都怪黄泉,害她被人看笑话。
“咳。”她重重咳一声,房外的声音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步履匆忙的脚步声,说闲话的下人一哄而散。
真是,太闲了这群人,该给他们加点工作。
她脱力坐在椅子上,长长叹口气,翻看桌面几本文书。
大抵是考虑到她病方初愈,近期需要她处理的事情并不多,三两下就批阅完毕,剩下的时间十分空闲。
凋夜未央挪动身形在桌子上翻了翻,脚尖不经意碰到什么,正疑惑着,弯下腰摸索而去,指尖触到一个似是书本模样的物体。
她捏着抽出来一看。
……啧,到底是那个下人不务正事、粗心大意,闲书都掉到她桌子下了。
封面上相对的两人姿势暧昧,一旁用细长缱绻的字体竖着写着书名。
——《月族生死恋—权相的枕边人》
凋夜未央:……
仔细观察封面,其中一名稍矮的黑发身影似有几分既视感。
怀揣着几分好奇和几分打发时间的心思,她翻开第一页。
[她,是月族至高无上的相国,冷漠无情,权势逼君。
他,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幻术师,实力非凡,睥睨天下。
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宿命的安排?当相国霸道地宣布:“吾要你今生,只能为吾所用。”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无人能料,不应交集的两人,竟从此竟卷入一场名为爱恨交织的漩涡。
本该互相利用的关系,到底从何时变了味。
夜色昏昏,幔帐深深。
冷狐将泪眼朦胧的相国按在床上,十指紧扣她肩头,似要将她揉进骨血,眸色沉沉。
“吻吾一下,命都给你。”]
凋夜未央:……
她像是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书丢出门外,气得手指颤抖。
谁!是谁!到底是谁!
别以为名字改了她就不知道书里写的是谁!那个被按在床上宛如小娇妻的相国,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恶毒桥段?一定是想用此气死她。
她定要查出是谁在背后造谣,让她找到这个作者,他就死定了!!
凋夜提声:“来人——”
不及说完,有人打断了她。
“好大的火气。”
黄泉从门外走入,手上正好拿着方才被她抛出去的闲书。他翻手端详书名,视线落到‘月相’二字时,喉间意味深长地‘嗯’了声,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这种闲书了?”
一看到黄泉,凋夜未央只感到自己的头更痛,气呼呼盘手往椅子上一坐,气道:“不知是谁落在我的书桌下。”
黄泉手一顿,翻开书瞧里头的内容,大抵已经知晓她生气的原因。
眼光余角扫到黄泉将书收起的动作,凋夜未央没好气道:“你做什么?”
“有空拜读。”黄泉施施然往室内走来。
“无聊。”凋夜未央翻了个白眼,“天都那么闲吗?”
闲到他有空天天来月族刷卡,罗喉到底是怎么管下属的?难不成也是不给发工资,才能容忍他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态度。
不得不说,凋夜未央真相了。
“来看看吾的女人怎么样了。”黄泉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向前一步拉起她的手腕,轻而易举把人从椅子上拔起来,转身坐在她的位置,顺便把人拉回腿上。
拽人按腰,动作一气呵成,凋夜未央还未反应过来,已然好好地坐在他怀里。
偏生这人好似还未满足一般,将手探进她的毛裘中。
“黄泉!”凋夜未央气急按住他隔着衣物四处摸索的手,气道:“不准占本相便宜!”
那么一点力气,按在手腕上和蚂蚁差不多,根本不能阻止他的动作,反而像是玩闹。黄泉游刃有余地在毛裘下四处游走,果然发现对方身上温度并不高,是身体尚未恢复?
黄泉不动声色,挑起眉尾:“怎么不唤吾夜麟。”
“我什么时候……”凋夜未央下意识反驳,很快便察觉到他欲转移注意力的小把戏,更烦他:“别顾左右言他。”
黄泉轻轻一挠凋夜的腰侧,便看原本正色的人露出了一丝扭曲表情,在怀中挣扎了一下。
“就这样的身体,还想反抗吾吗?”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对方蜉蝣撼树的行为。
武力高了不起?武力高就可以欺负人了?
凋夜未央企图用视线瞪死眼前的白毛流氓:“堂堂月族二皇子,作这种登徒子行径对吗?”
“吾是登徒子,你是什么?”黄泉干脆把力道收得更紧,将人按在怀中,顺便揭下对方面具,俯下身凝神盯着她:“登徒子的女人?”
听了这话,凋夜未央脸上浮出一点莫名的薄红。
不知是气得,还是其他情绪引发。
她眉头蹙得更紧,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身前人,眼里几乎要冒出火花,咬牙道:“你的面具,其实才是你的脸面吧?”
丢了面具,所以连脸都不要了。
黄泉顺手把面具搁在桌子上,不以为然:“你认为呢?”
她认为就是!
挣扎了好久别说站起来,甚至连拉出距离都做不到。按在她身后的手犹如泰山般不可撼动,凋夜未央做了一会无用功后,气呼呼地选择放弃。
“认命了?”黄泉眼眸一垂,看着她问。
“认你的头!”凋夜未央到底没憋住,刺了他一句。要是她能打得过黄泉,绝对把他的头塞进湖水里清醒一下,洗洗他脑子里的废料,“你专门来气本相就对了。”
黄泉带了一丝玩笑的语气,调侃道:“看冷漠无情,权势逼君的月相生气,自是别有趣味。”
还提这个!
好不容易把那本造谣闲书忘得差不多,让黄泉一说,她又想起书中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桥段。
她咬牙切齿,“本相一定要把写书的人揪出来。”
在月族乱造谣罚款三千,造谣月相罚款加倍!
“嗯。”黄泉顺毛似的在她后背轻抚,手指缠着黑色发丝,一点点捋直,漫不经心道:“此书出自苦境。”
凋夜未央闻言扫了他一眼。
黄泉不是无故放失的性子,与其相信他在和她闲聊,不如相信他另有打算。
“你想说什么?”她直入主题的问。
轻轻一点拨便心领意会,是出自彼此心知的默契。
黄泉心情更好,不自觉看了她一眼,眉眼带进一点笑:“天天呆在月族,不闷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凋夜有些意动,表面仍是冷静,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本相忙的很。”
倒惯是这般义正言辞。
他嗤笑一声:“你哪一日不忙?”
忙得连喝药这种小事都要人督促,不然就‘顺理成章’的忘记。
被小小暗讽了一下的凋夜未央不认输的板起脸,瞪他一眼:“你少添乱我就不忙。”
懒得戳穿凋夜的借口,黄泉懒洋洋地抚着她肩背,给某个站在台阶上死不肯下来的月族相国一个大饼:“去苦境散散心,大不了回头吾帮你处理公事。”
真的假的?
凋夜怀疑地看着他。
平日里让他帮忙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冷嘲热讽,这样的黄泉居然主动说帮她处理公事,今日苦境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呆在他怀里实在舒服,连平日里冰凉的手脚都暖起来。凋夜想着起不来就躺平,干脆把手贴在他腰上,把他当做大型汤婆子取暖:“你这么好?没在背地里打什么坏主意吧?”
若有来有往的利益交换,自然更容易让人接受。像他什么要求都没有,反倒不得不警惕。
黄泉纵容她的小动作,把凋夜身上毛裘拽平,恰好盖在她手上,啧了一声:“你都是吾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图的。”
“喂!”凋夜不爽。
懒得和她废话,黄泉掐一把怀中人的腰:“一句话,去不去。”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凋夜立马开口,趁他没有反悔的时候火速应下:“去!”
还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性子,黄泉感到有些好笑,抬手按在她后颈,俯下身去。
“喂,你——”凋夜心里警报滴滴作响,搭在他腰上的手来不及收回,便被人趁机占了便宜。
黄泉吻住了她的唇,张口轻咬了一下,含糊道:“收一些利息。”
又不是本相要求要——喂!
没能反驳出口,托在身后的胳膊已然收紧,仿佛要将她按进身体一般,偏着头细吮慢碾,不紧不慢地抵开她的唇齿。滚烫的吐息,温度侵入,宛如吞火,灼得凋夜浑身一颤,只能紧紧地拽着他腰上的衣物。
微白的唇在碾摩下泛起血色,不同色泽的发丝在衣袍上交缠,宛如一体,亲密无间。
凋夜被吻得有些气短,黄泉含着她的唇渡了一口气,手掌顺着她的后背拂动,似在安抚她微作战栗的脊背。
“鼎鼎大名的月族相国,着实不堪一击。”他抵着她的唇轻声嘲笑。
黄泉微睁开眼,暗红色的瞳眸自眼帘下显露,挑衅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没半点遮掩心思的意思。
凋夜未央:……
明知他的话是陷阱,凋夜还是义无反顾地大步踏了进去。
事关相国尊严,她绝无可能在这种地方认输!
她揪住黄泉衣领,抬首反吻了上去。
凋夜一扫前耻,反守为攻,率先攻池掠地。
窗外光影明灭晃动,霜色透过树枝落在房内,如渐开的涟漪般飘忽不定。
向里探寻时没有遇上多大阻碍,黄泉几乎没有反抗地张口,喉间溢出低低的沉笑,微抿着对方舌尖,放任了她的侵入。
衣袍摩擦出窸窣声响,互相追逐、痴缠、纠葛的周旋化作蒸腾的情热,热意渐渐扩散开,几乎要融化一般,令人思绪逐渐混乱。
房内低喘声相融在一块,难分清谁是谁。
许久过后,还是身体素质稍弱一筹的相国先耍起了花招。她侧过头拉开距离,气喘吁吁道:“……你别乱摸。”
言下之意是怪他用手段扰乱军心。
“借口找得不错。”虽逗着很好玩,可惜凋夜的身体太差,实不能太过分。黄泉抬指撩开衣领,轻轻啄吻了两下,平复气息:“你的私印在何处?”
他说着,手指止不住地捏着她的臂弯来回摸索,意犹未尽缓慢摩挲几番。
“嗯……不在这里。”指尖隔着厚重的衣物落在皮肤上,令隔靴搔痒般使人难受。凋夜未央欲抓住捣乱的手,却反而被他捏在宽大滚热的手中,贴着皮肤十指交缠。
这人怎么跟狗皮药膏一样甩不开?她低咒了一声,抬首望人的眸光浮起些许水气,不似方才那般黑白分明,像是一湖搅乱了的春水。
她张唇,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斥责:“都让你别乱摸了。”
“都是骨头。”他埋首下去,凋夜感到有一丝湿润划过颈侧,一触即离。
被他烦得没办法,再继续纠缠下去,吃亏的指不定是她。
凋夜未央从衣领下拽出私印,施以巧力一掐,解下私印,丢到他手中:“要私印作什么?”
黄泉总算放过她,拉起她的衣领,遮住皮肤上微微泛红的印子,言简意赅:“请假。”
嗯?请假?
为何要请假?
然后她看着黄泉从袖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将私印润湿,在上方盖了一个小小的印子。
凋夜未央:……
连归期都不写也叫做请假吗!谁的假期有那么长啊,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武力值0的相国眼睁睁看着文书抛出窗外,而黄泉……
他掏出超巨型毛裘把月族相国一裹,抱在怀里跳窗而出,逃离月族。
糟了!上当!来人啊——有人劫持本相——
2.
月族相国在某日受某人劫持,从此消失月族。
幽溟看着请假的文书,上头大大方方地写了一列[蜜月旅行,勿念。]
一看就不是相国的字迹,反而嚣张无比,根本不打算掩饰绑架相国的目的。
幽溟:……
婚都没成哪来的蜜月!
挣扎无用,月王终于体会到相国一字代表何意。
代表了只要人不下班就等于没上班,月王今日激情工作中。
3.
还以为黄泉大张旗鼓把她绑架出月族,是有什么打算,搞半天居然是带她看大夫。
当黄泉从巨型毛裘里倒出凋夜未央时,看到的便是头发被静电蹭得毛蓬蓬,横眉竖眼,浑像一只炸了毛的黑色小猫咪般瞪着他的的月族相国。
“黄、泉!”她咬牙切齿,月族相国何时有过这般失礼的时候,他简直是放肆。
黄泉静默一瞬,略有些心虚地上前顺了顺自家相国的头发。
好在凋夜发质不错,稍作整理又是那名立于百官之首,高瞻远瞩的月族相国。
察觉旁边有人,凋夜未央狠狠地拍开他的手臂,理了理皱起的衣领,平复心气:“本相回头再和你算账。”
话说得狠厉,实则她从来对黄泉没什么办法。
最多就是一言不合生个数千两的重病。
怕凋夜真气出个好歹,黄泉心下微动,声音软下几分,似是妥协:“你身体又吹不得风,吾只能出此下策。”
是说武林中人跑路和开飞机没差,动辄数千里,以她的身体情况,确实不适合露在外头。
但不代表他可以像套麻袋一样把她带走,这是两回事!
太损相国形象了,真不知有没有人看到她丢脸的一面。
黄泉似是猜到她想什么,应了一声:“放心吧,吾动作很快,无人看见。”
这还差不多,原谅他一分,剩下九十九分待事情结束后一并清算。
“好没礼貌的人,到底是要无视吾等多久?”孟白云耐性稍差,怎能容忍他人若无旁人地忽视,更勿论忽视的还是他心爱之人。
“白云兄。”绯羽怨姬朝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孟白云抿起嘴角,低低哼了一声,到底没再开口。
“是我等失礼了。”整理好仪容的凋夜未央回过身,朝医者施礼:“在下月族相国,凋夜未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唤吾怨姬便可。”绯羽怨姬在一旁静待许久,总算有了插话的空隙。她遥遥一让,指向身后的茅草屋:“相国身体虚弱,请入内避风,让吾一观吧。”
“多谢。”凋夜未央拢起毛裘,跟在绯羽怨姬身后,顺便瞪了一旁同跟上来的人一眼:“你过来作什么?”
“身为照顾你的人,吾不能旁听你的病情?”黄泉反脣相讥,抬手暗示般推了推她的后腰,懒洋洋道:“何况你还是吾的女人。”
这个梗你是要玩多久?没完了是吧。
凋夜未央一点都不觉得有趣的扯了扯嘴角,懒得理他。
反正就算她不同意,他也能强行进来,不想费无用功,凋夜干脆利落地放弃挣扎。
黄泉收回手,抬步施施然随着凋夜未央脚步进入茅草屋之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门外来不及进入的孟白云:……
门内看黄泉犯小心眼的凋夜未央,再次熟练无比地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打断他说话,有必要连这个仇都记,真不愧是眯眯眼,眼睛小,心眼也小。
仿佛得知她在腹诽些什么,黄泉警告地捏了捏她的腰侧。
“你好烦,走开!”凋夜未央推他的手,理所当然没推动。果真好烦,这人。
绯羽怨姬看两人打闹,抬袖掩饰嘴角笑意,“伸出手来吧。”
凋夜未央从毛裘中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诊治的过程无甚好说,无非是老几套,说她身上的诅咒虽解除,但身体虚弱太久,还需要时间细细调养,方能逐渐好转至正常人的状态。
总之想短期之内变成能暴打黄泉的武林高手是不可能了,她身体受诅咒影响巨大,过去为了续命几乎把药当三餐吃,底蕴亏空,只能静心照料,少受劳倦。
一句话,多休息,少工作。
怪不得非得要把她拐出来到苦境,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为了疏通她身体内滞积的经脉乱象,除寒行气,绯羽怨姬让她入内室以蛊治疗。
治疗要脱衣,黄泉不好跟入,转身退出门外。
本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苍白难看的病体,他主动离开更好。
待室内生好火,凋夜未央解开毛裘,褪下厚重的衣袍,一层层,如拨云见日,最后立在房内的,只有一身形销骨立,几无血色的身躯。
她躺在床上,侧头对眼神露出怜惜的绯羽怨姬道:“病体不堪,令你见笑了。”
“医者眼中并无不堪。”绯羽怨姬挥袖施下灵涂蛊,驱而运之,轻声道:“活血通经过程极痛,请相国多加忍耐。”
“无妨。”黄泉不在场的时候,凋夜未央便是月族言行端谨,动合礼仪的相国。她闭上眼,轻声道:“本相受得住。”
以往因这付病躯受了多少苦难,好不容易有恢复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如她所言,蛊虫治疗的过程中,几乎一声不曾发出。若非额头冷汗湿透,绯羽怨姬几乎以为她毫无痛觉。
绯羽怨姬拿出手帕,细细擦拭她额头的汗水:“是不想门外人担心吗?”
“何须本相担心。”
凋夜未央抬起眼帘,略微狭长的凤眼,眸色疏淡,似溟泉墨玉,有一种和风细雪般的清冷洒然,透彻分明:“他早已知晓。”
相处时间虽不长,可在月族最为风雨飘摇的时日,是他在背后支撑扶持,数次施以援手。
那时她总怀着不过是利益交换的想法,对早已明证的事实视若罔闻。
但当真如此吗?
绯羽怨姬非不懂风情之人,见两人相处默契自生,却又都各自伪装,不由得疑惑:“既相知爱,何择深隐?”
也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在外人眼里看来,大抵很奇怪。
凋夜笑了一声:“个性如此罢了。”
谁都不愿意在情感中先低头,好似先做了这事的人,便落了下风。
只是人非草木,经历失去后,又有谁能真的压抑已然沸腾的心湖?
过去,她对所谓情爱嗤之以鼻,认为被情所困的人,皆是愚者。
待身在其中,才知晓人与人的情感非人力所能控。它像一张不知何时吐丝成型的蛛网,待回过神来,早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脱逃。
治疗结束,绯羽怨姬给汗湿衣领的人稍作清洁,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物,转身欲唤黄泉入内。
没等绯羽怨姬开口,黄泉已然撩起遮掩的垂幔,白色发丝拂过眉眼,往床上望了一眼。
“睡着了。”他笃定地说。
“嗯。”绯羽怨姬点头:“相国身体比吾预料中的差。”
“在吾预料之中。”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把人带出月族,他抖开巨型毛裘,将虚弱无力的人裹起,小心抱在怀中:“吾欠你一份人情。”
“你要带她离开?”绯羽怨姬问。
“凋夜戒心重,陌生地方她无法安心休息。”还有一点没说。凋夜自小家境优渥,养尊处优,绝不可能习惯绯羽怨姬这般简朴粗糙的生活环境。
掂掂怀中人,他暗地啧了一声,这身体不知何时才能养胖。
眼前人看似嫌弃,却难掩深处担忧。奇怪的一对,绯羽怨姬抬袖掩住唇角笑意,递给他一叠养身之方。
黄泉干脆收下:“多谢。”
两手空空的来,拿了一堆药方走,黄泉和绯羽怨姬约下了下次看诊的时间,便带走了昏迷中的凋夜未央。
4.
等醒来的时候,凋夜第一时间观察自己所在之处。
低调华贵,不是绯羽怨姬那边的环境。
“醒了?”静待在房内闭目养神的人,听闻床帐内传来的声音,起身撩开床帐,“感觉怎么样?”
“咳……还好。”有些无力,可胸口的滞闷之气消散许多,想来是绯羽怨姬的医术生效:“此处是?”
“天都,吾的房间。”黄泉坐在床边,伸手往被单里面摸了摸,触之满是凉意,不由得蹙起眉:“没有好转?”
“你当是仙丹,哪有那么快。”凋夜推开他的手,又咳了两声:“有热水吗?”
黄泉从她的话中听出安慰之意,郁沉在心间的烦闷略有舒缓,起身倒来一杯热水,扶起床上人的后背,仔细喂人喝下。
热水下喉,舒缓了喉间干渴,她透过他的肩头,往外打量了一圈:“没有本相的房间?”
“病人没有选择。”黄泉语气淡淡,掩在烛火夜色中的容颜隐约带着点笑,满是幸灾乐祸的挑衅:“一日未进食,想吃点什么?”
就知道他把自己绑架出来没安好心。
凋夜无语侧过头,黑色长发在他白色衣袍上蜿蜒:“没有胃口。”
“没有也要吃。”黄泉取过旁边厚重毛裘,往她肩头一披,弯下身把人抱起来:“不想治病了?”
那还问什么?
凋夜苍白的脸色气出一丝血色,恼声道:“你这是虐待病人。”
“怎么理解随你。”黄泉不做反驳,抱她坐在铺了厚被的椅子上,面部红心不跳地建议:“吾喂你。”
凋夜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是治疗,没想到后遗症这么大,她竟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唯有嘴依旧硬,睨他一眼:“病人有选择吗?”
黄泉端起桌上炖得软烂的素粥,吹凉热气,往她唇间塞去:“没有。”
凋夜:“啧。”
她乖乖张口叼住调羹。
味道意外的不错,她略来了些胃口,将一碗热粥吃得干干净净。
“你做的?”她问。
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判断她大概吃得差不多,再吃下去必定难以消化。黄泉淡淡应了一声:“嗯。”
“蛮有贤妻良母的潜力嘛。”她调侃。
“给你一个建议,”黄泉瞥她一眼:“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最好不要逞口舌之利。”
切,傲娇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武力高强似的。
现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忍。
“你要把本相锢在苦境多久?”月族那边没人打理,她真怕自己回去了要面对一堆烂摊子。
“想这么多作什么。”黄泉嗤了一声,收紧手臂,避免毛裘漏风,惹这个身体脆弱的相国生病:“月族若离了你就不能转,还不如干脆灭国。”
这话说的,好似月族不是他的故乡。
热意透过贴在身上的躯体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凋夜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干脆把头也埋在免费的人肉汤婆子怀里,闷闷道:“可用之人太少。”
唯一一个能勉强派上用场的还跳槽到隔壁天都……明明就是月族的人,真是,让本相到哪里说理去。
“你就不能少操烦点。”黄泉垂下眼,掩住深处不耐:“吾会留意月族动向,你养病即可。”
“哈,二皇子此言,真是让本相安心啊。”她知晓不能再过分,黄泉除了是月族二皇子,还是他自己。凋夜垂下眼,终是随了他的意,手摸索着贴上他垂在自己腿上的手掌:“放心吧,我没有自我虐待的兴趣。”
称呼转换,代表身份不同。
凋夜是凋夜,相国是相国,不是公,自然是以私人的身份保证。
黄泉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的手,将才泛一丝暖意的手重新塞进毛裘里:“休息吧。”
“嗯。”这么一耗,当真有几分困倦。
凋夜靠在他肩头,不一会儿,呼吸已平缓。
睡着了。
黄泉抱了一会,重新把人放回床间,坐在床边细细看凋夜的睡颜。
烛火摇曳。
床上人乌发如漆,眉眼疏淡,肤色呈现雪一般的苍白。身躯消瘦得如一只纤弱的鹤,明明不堪一折,骨子里却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都这般身体了,还想着利用他,真是……
黄泉拉下床帐,遮住沉睡中的人。
令人不悦。
5.
养病的过程无甚好说,无非是喝药吃饭休息,偶尔被黄泉带出房门晒太阳放风的过程。
月族环境特殊,永日黑夜,她的确不曾见过阳光,更没想到白日的风景竟是这般美丽且温暖。
怪不得黄泉要把她带出月族养病,那样的环境对病人确实不好。
更过分的是,这人不但要自己和他同住一间房,还要同睡一张床。
喂——不要摆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占她便宜好吗?
“天都那么穷?”穷到多余的房间和床都没有,非得来折腾病人?
黄泉把她的头按回枕头上,面色如常:“你有意见?”
罗喉知道你背后这么诋毁天都的经济情况吗?
算了,就算继续争执下去,多半也会被他一句‘你是吾的女人’这句话堵回。
实力不对等,她作一段时间输家无妨,反正她迟早会找回场子。
这种事情多了,凋夜也就习惯自己有了新的汤婆子的事实。
要知道黄泉的功用比普通汤婆子好得多,她常常一觉睡醒觉得自己热到要发汗。
这就是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吗!
病秧子凋夜深深的嫉妒了。
*
罗喉知晓她在天都,抽空过来看望了她一趟。
比起过往的暴君之名,现下的罗喉要平和稳重许多。同样都是为君的人,这一身气度和威势,幽溟那只菜鸟完全比不上,看看人家啊!这才是当君主的料。
门外站着一个影子,看不到身形,只见深蓝色袍子蹁跹,腰负长剑,大抵是罗喉的护卫。
“身体如何?”第二次见面,罗喉对她的态度依旧友善。
“劳武君关心。”经过休养,凋夜的身体好很多,唇上都有了血色,眉眼风华,意态天然,“我身体已然好转许多。”
“嗯。”罗喉细细观看她的神色,便知晓她没有说谎,转身对一旁斜靠柱子的黄泉叮嘱道:“好生照顾。”
黄泉眼眸一睁,想也没想,“不用你说。”
他的人,他自会照料。
罗喉似真是心血来潮来看望,说完话就离开,门外影子跟上。房内一时间又留下她和黄泉两人,黄泉走上前,拽起她的手。
“干什么?”凋夜一个踉跄被他拽起,正巧倒在早已伸出的手腕。
“啧。”黄泉咂舌,扶稳她的身形:“对外人倒是客气。”
哦,这句话,是怪她对内人不客气咯。
真是时时刻刻都要占她便宜。
“眼睛小的人啊,果然心眼也小。”她长长叹口气,宛若无奈地摇头。
黄泉瞥她一眼,手掌滑下,牵过她往外走:“你有资格说这话?”
这不一样,虽然她是凤眼,可她是双眼皮超大凤眼。
“怎么着也比某人大。”这大概是她除了大脑,唯一能赢过对方的地方了,回头想想,不免悲哀。
黄泉懒得和她争论无聊的话,“无聊。”
凋夜踏出房门,温暖光线一点点照亮两人身影,从衣角到相牵的手,直至没过头顶。
她得意洋洋:“对无聊的人才会说无聊的话,黄泉,你要反省自己。”
黄泉半阖眼眸,指尖不经意地在她掌心轻抚,似试探又似是普通的陈诉:“吾更喜欢你唤吾夜麟。”
凋夜很少这么唤他,除去几次无意或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过的称呼。
“我偏要叫你黄泉,”凋夜一本正经地板起脸,言之凿凿:“连名带姓显得我比较有气势。”
“随你。”反正都是他。
“这反应,真是一点都不好玩。”她捏了捏自己的发尾,黑发在食指上绕几圈,拖长声音问:“说实话,月族火狐夜麟,天都黄泉,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看似毫无关联的话,倒是让他弄明白了为何坚持唤他黄泉。除了故意不愿配合他的习惯,还有便是个性里潜藏的固执观念作祟罢了。
“你实在无聊。”
“喂,别用我的话回应我。”他才是最无聊的那个!
黄泉侧过身,挡住风来势,声音浅淡地开了口:“不习惯吾这副模样?”
华丽栏杆边桂树挺秀,飘摇在潺潺的流水之中。一眼望去,高山溪流,一片绿意,或深或浅,层层翠染,唯不见香花。
与他闲聊时,她总觉得莫名地放松。或是他的外貌已于月族时不同,新奇的容貌,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轻易就忘却自己身份,是立于月族百官之首的相国,是凋夜一族最后的遗孤。
就和普通人一样。
如果她不是她,那她应该做什么呢?
或许就如同现下一般,行走于风前月下,细数落花,缓寻芳草。
那曾经是她的梦想,如今终于实现。
“总归是你。”她轻轻笑起。
与她相扶过难关的是他,陪她一起看烟花的是他,一次次在她陷入困境中出现的是他,在生死关头用尽手段保住她性命的也是他。
凋夜极少笑得这般纯澈,不沾染任何杂质,令人见之心悦。有种能让人安下心来共笑语,聊且话平生的感觉。
真是认输了。
黄泉想。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缠着金线的红绳。与以往赠予他的不同,尾部系的是一弯小小的弦月,色如蛾翠,与他过去面具上所悬挂的配饰一模一样。
黄泉拉起她的手腕,细细缠上。
“回礼。”黄泉说。
一个藏在袖中不曾拿出,如今终于光明正大送出的,迟到的回礼。
希望至爱之人避病除鬼、不染病瘟的美好赠物。
凋夜抬起手,看鲜红色的绳索配挂在苍白皮肤上。过去她总羡慕别人有,而自己从不曾得到的物品,居然也有得到的一日。
感情啊,爱到的先输。凋夜晃了晃手:“你知晓这代表了什么吗?”
黄泉稍抬起眼帘,显现不完全的瞳仁倒印出她的面容,答得干脆:“得寸进尺。”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怎么连炫耀的机会都不给?
凋夜扒着黄泉的手腕,掀开藏得仔细的手甲,露出下方皮肤。
手腕明晃晃挂着辟兵。
制式相同,却不同尾饰的金缠红绳,有些空荡地在腕上来回晃悠。
“哈。”她略微调侃地抬眼看黄泉。他果然戴上了,从红绳色泽磨损的程度来看,戴的时间还不短。
她显然很是高兴,黄泉无奈,身体前倾,轻吻了一下身前人的额头作为回应。
接着,声息淹止在弯起的唇角。
凋夜闭上眼。
邈远的山间有白鸟纷飞,风久久吹动树梢,光影摇散,唯独相依的身形,良久不曾分开。
命运交错,因果交织,心之所愿,不过与人共驻时岁,从此不离。
树上落叶纷离,仿佛时光斑驳,融化在今日的日光之中。
黄泉后续篇完结!
其实应该早就写出来了,无奈最近年底,酒局真的多,一周七天有五天都在喝酒,一到家就扑街。
*
黄泉其实不爱口头表达,他的心思都藏在举动之中。
而凋夜嘛……他们默契太足了,很多时候不需要说,双方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所以感情发展的很顺遂,除了两人有点小心思,平白无故处出了恋爱攻防战的意思。
下一个选手是谁呢!
总得来说目前没啥思路,要是下周还有酒局,那估计要等我放假了才有空[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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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黄泉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