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隐春秋旁边探出头,看已然空无一人的庭院,开口问:“怎么这副表情,他们说了什么吗?”
隐春秋微微一顿,棕红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道情绪消失极快,在我没有看清时已回归平静,眉目低敛,唇线锋利,宛如雪中瘦梅。
“无事。”他淡淡地盖过方才对话,抬起了视线,掠过我被长纱覆住的双眼,微一顿:“你双眼如何?”
哦哦,对,我差点忘记了。
“还行,封印应当还能坚持数日。”我挠挠脸上的长纱,老实回答。
“嗯。”
隐春秋抬首看天色。他家住在山巅,入夜时不免风大露重,冷起来冷得透入骨髓。他思索片刻,建议道:“今夜留下来休息罢。”
封印步骤繁琐,前期准备工作所耗费的时间甚长,是以他才会如此建议。
“诶?”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隐春秋,想着今日三隐是怎么了,一个换了性格所以其他两位也都换了一个性格吗?以往他可从不留我住宿,说男女有别,于理有碍,让我退至山下休息。
我有些拿不准这话的意思,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便歪了头瞧他一眼,惊疑不定:“你讲真的吗?”
闻言隐春秋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扫了我一眼:“在你眼中,吾是这等无情之人?”
“是哦。”是个太过古板又很遵循儒礼的性格,仿似平静的冰山假象下藏着沸水,一旦破冰就炸得人体无完肤。
听我这么一说,他果然生气了,拂袖一摆,气势逼人:“不见琉华!”
这人就是听不得一点实话。
“麦生气嘛!”我非常熟练地顺毛,笑嘻嘻道:“鼎鼎大名的儒教仲裁邀请,我怎么会拒绝啦。”
毕竟我还挺懒的,能少走两步路就少走两步路,况且到山下小镇住客栈还挺贵,以我负债情况来说,能省一笔是一笔。
急欲爆发的火山被我一盆冷水浇熄了,隐春秋闭目深呼吸一口,转身走了,抽身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不过看方向,应当是他家客房的方向。
我松了一口气,可一点都不想体会儒教仲裁的说教,大道理太多了,听不懂。
用手帕垫着熟透的枇杷,我三步并两步地跟上,一边走一边问:“要吃一个吗?我尝过了,很甜。”
他没有拒绝,从我手里拿走一颗枇杷,“多谢。”
“谢什么,都是你家种的。”我顶多就算借花献佛。
虽然隐春秋家种了枇杷,不过很少见他有去摘,大多数时候都是任其熟透后落下,或被鸟儿分食一空。况且他不是贪欲口腹之人,我时常怀疑这枇杷树其实是鸟儿无意带来的种子,不经意间才在他家生根发芽,而他从不曾在意。
倒便宜了我,我相当爱吃枇杷一类酸甜可口的果子。
每每到五、六月果子成熟时,我都会溜过来摘,隐春秋从未阻止。
他不喜此果,又任其在园中生根发芽,平白坏了一地清雅风光,真是奇怪。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落在他身后一步,剥开一颗枇杷边吃边偷瞄。
从我手上拿走一颗看起来很饱满的枇杷后,隐春秋非但没有和我一般立刻尝尝味道,反而一直捏在手上,仿佛已然忘记了果子的存在,双眼直视前方,步履平稳地继续前行。
这点很符合他一贯的调性,他本就不是会做出边走路边吃东西的失礼行径的人。毕竟是儒门出身的名士,和我根本不是一个风格,他端正高旷,克己复礼,才高意广。而我懒散,随性,得过且过。
能和这样反差极大的人做朋友,某方面来说,堪称奇迹。
我慢悠悠地啃枇杷,跟着他到偏离主卧极远的客房。直到送我至暂居之处,他才淡淡留下一句“早些休息”,转身离开。
我随手将枇杷搁置桌上,四处打量。看得出隐春秋极少留人住宿,这客房的被子都收在柜子里,取出时能看到被子上折起的痕迹深深,像经过数年风吹雨打,石上所留下的刻痕。
这么说来,除了我和其他二隐,确实很少看他和谁有深入的往来。
孤僻咩?
话倒是挺少的。
夜已深沉,我懒得过多折腾,梳洗过后老实上床睡觉,一夜无梦。
第二日。
鸟儿落在敞开的窗台,莺啼燕语,叽叽喳喳地在木台上跳跃。
好吵。
我摸索着床边的发饰,往外一丢。下一秒,窗台传来振翅的声响,鸟声消失不见。
可以继续睡了,大早上的又没有工作,那么早起作什么……嗯?不对,这个被单的触感,细腻温软,和我家粗棉糙布不太一样!
我嚯地坐起身,入眼尽处,皆是陌生景色。
穿越了!
不是,这是隐春秋家的客房!什么时辰了!我竟然在别人家赖床,就算再怎么迟钝,都知道自己此举失礼非常。
急急忙忙爬起身收拾房间,顺便梳洗自己。束发时发现刚才丢出去的发饰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找了一圈没找着。看天色越加不妙,我干脆放弃找寻。
只是挂在发尾的琉璃珠串罢了,不是多贵重的发饰,家里还有一大把。
急急忙忙溜出去,本想浑水摸鱼绕一圈然后跟隐春秋解释自己早起出去锻炼了,无奈一出门就撞到了在院子里等人的隐春秋,他对我解释:因我从未在他家久居,怕我不认路所以等在外。
呃……我看看他濡湿的衣摆,看起来露深寒重的一身,决定不去拆穿他逞强的借口。
“你的头饰……”他发现我头发上少了一个发饰。
意外哦,大直男隐春秋还会注意别人身上的配饰。
我摸摸头发,解释道:“一时找不到了。”
“回头吾与你一起找。”
“诶?”是我的错觉么,这两日的隐春秋似格外热心。我点点头,没有拒绝他难得的好意。
“好哦。”我说。
2.
封印的过程无甚好说,封印了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早就驾轻就熟。
终于摘下白色长纱的我,将东西折起,浑水摸鱼地当做自己的东西塞进袖子里。
儒门出品,必属精品,换句俗的就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下次还能用。
封印事毕,花了一些时间找头饰,没找着。而天色又将晚,我停下寻找的动作,侧头看向隐春秋。
一般这个时候,我该提出告别。
这些年虽无事就爱来隐春秋这蹭吃蹭喝,但正经说起来我们不会长时间呆在一处,一般不会超过两日。这数天是意外,若非隐春秋非要带我去儒门开会,昨晚又收留我一夜,我们早该分道扬镳才是。
没等我开口,隐春秋大抵感受到我想说什么,率先开了口。
“太微山的取辟草将熟,你可有兴趣。”
取辟草,具有固本培元,生肉补气,疗愈邪灵之毒的功效,是至圣灵药的药引,非常值钱。
可太微山山势陡峭,迷雾重重,路径复杂多变,又有奇妙植被作为阵法屏障。若实力不济,很容易困入其中,不得其门而出。
有些奇妙哦,隐春秋不是向来不关心我的工作。
“多谢告知。”我犹豫一会,还是谢谢隐春秋告知我这个消息,决定告别后便去太微山一探究竟。
本想着他告知我此事已然是意外,没想到隐春秋沉默片刻,竟然开口:“吾与你同去。”
啊?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终于认真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隐春秋。
该不会是冒牌的隐春秋吧。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更是退了两步,打量这个性情大变到我有点认不出的友人。
他眉宇沉静,浩然高概,如青竹苍松般挺拔的身形,萧疏散朗,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峻峭风骨。
就目测,还是熟悉的气度。
看我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低头与我交换视线,眼眸如镜:“不愿意?”
面前的儒教仲裁眉头皱了起来。若非此话不好问出口,他当真想问在对方眼里,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形象,才会连一个小小的邀请,都让其吓到。
哪敢!
我精神一颤,连忙摇头道:“怎会。”
“走吧。”
眼看隐春秋已经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云里雾里,下意识跟了上去。
忙中又追问一句:“是儒门需要取辟草作何用处吗?”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理由可以让隐春秋出手帮忙这件事。
“非要如此功利?吾有时候真想知道你脑子在想什么。”隐春秋高我一个头,侧身看来时,角度避不了居高临下,目光静静洒落在我身上:“放下猜测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呃……我自然知道。”我被隐春秋严厉又冷淡的语气压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内心一阵忐忑,干笑了两声,“开玩笑啦,我开玩笑而已。”
“不过吾确实有所打算。”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隐春秋加快脚步,走到我前面。
……?
我惊讶地抬起眼,盯着隐春秋的背影,思来想去,硬是不明白什么样的打算,才能让他做出有别平日的举动。
3.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顺利到几乎不可思议。
隐春秋带着我穿过太微山天然迷阵,顺利找到成熟的取辟草。待草植收入囊中之时,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就这……?也太顺利了。
以往挖奇珍异草,免不了被奇奇怪怪的异兽追杀,或有同行过来抢货。怎么换做今日,就这般风平浪静,难不成这是隐春秋的潜藏天赋,他意外的适合做寻物达人?
要若真是如此,不知隐春秋是否介意做我的搭档,有他帮忙,想必我的债务早早就结清了。
自太微山往外望去,印入眼帘的,是十分缥缈的景象。清露晨流,繁枝摇曳,植被遮天蔽日,云气覆荫着丛生的蓍草,绿意盎然的颜色在混沌光辉中昏沉,风向与水流方向相违背,一时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除去这些诡异的细节,粗粗看去,倒是难得的静谧优美风景。
隐春秋并没有催促我,顺着我的眼光看去,静静凝望远处。
难得进一次太微山,以我的脾性,难免到处转转,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珍稀之物。
可是……
我的视线穿过条条垂柳,偷偷望旁边的隐春秋,眉梢无意识地拢紧,有些犹豫。他本就是拔冗前来,身为儒教高层,想必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不好继续浪费他的时间。
要不要让他先回去呢?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隐春秋淡淡留下一句“走吧”,便继续往太微山深处走去。
他的举动太明显,我吃惊一瞬,紧接着欢快地跟上。
时间消磨,不知不觉从天明晃到天黑,我满载而归,与隐春秋一道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我见到满天星河,连接世界一端,如河如溪,透彻明亮。
我沐浴星河之下,叽叽喳喳地和隐春秋说今日收获,大抵能换多少银钱,又能偿还哪些债务,欢快之处,不免手足舞蹈,极为开心。
隐春秋静静地听着,待走出太微山外,在山下时,他忽然开口,破天荒地问我未来。
“待债务偿清,汝有何打算?”
嗯?
拜隐春秋所赐,我今日的惊讶实在太多,多到他问起这句话时,我心情相当平静,揉揉脑袋道:“都还了数甲子了,早已习惯。说实话,未来之事,我还未曾想过。”
或者说不敢想,一想就要去算还有多少债务不曾偿还。
太折磨了,我拒绝这种画面。
隐春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
身形挺拔,姿容清肃。
他看起来对接下来的话语慎重非常,连带着我都不免认真起来,抱着包裹静静等待他开口。
隐春秋眉梢轻轻拢起,袖手在腰,白皙的手指曲蜷,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你吾相识百年,吾何等性格你亦清楚,吾便直言。”
眼帘微阖,那双深棕色的眸子落到我身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几乎是审慎地开了口。
“吾欲与你缔誓盟,赤绳永结,恒效鸾凰……百世不逾。”
……
什么?!
赤绳永结,恒效鸾凰。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隐春秋这是在向我求婚?
我如遭雷击,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慌忙地左右环顾,下意识看是否陷入迷阵,眼前皆是幻觉。
看我反应慌张,隐春秋眉头皱得更紧,眉头压低,额间浅浅出现几道纹路。
“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紧张地侧过身,不敢去看他,心里七上八下,实不明先从哪里开口比较恰当。怎么会这样,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可隐春秋的性子,代表他从不说笑,更不是会拿此事开玩笑之人。
于是我酝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扯着衣角,紧张问:“……太突然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亦不知你为何突出此言。”
认识数甲子的时间,细细谈来这些年时间确实一直受他照顾,可我却未曾对他有过暗昧错想。隐春秋为人太过正直,行事多有古风,总觉得对他举动过多的联想,是对他的亵渎,故我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出现在他口中。
“非是突然,说来冒昧……”
隐春秋顿了顿,似不知如何对我开口一般,微微别过脸。灰白色的鬓发随风飘飞,如冰凝刀裁的般冷冽的眉眼,依旧稳重冷峻,嗓音却绷紧了些。
“吾对你倾心已久。”
……我要呼吸不过来了,冲击之下,感觉自己连心率都不正常起来。
隐春秋的意思,是他很久之前就对我动了心,之前愿多有照拂,为我的事尽心尽力,乃至于这两日的异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就说,我这样闲散的性子,是怎么能受儒门出身的士大夫,如高岭之花般清冷高洁的人的青睐……
不对,不见琉华,你冷静一点!
我实无任何优点,长相平常,不通文墨,和隐春秋没相通话题,他那些晦涩难懂的儒教典故我更是一点儿也不明,他动心的太不合理!
头脑发热过程中,我总算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一缕不寻常之处。
“你说你对我……”倾心那个词实在说不出口,我干脆略过,定了定心神:“是从何时开始。”
脸上的温度冷却下去后,重新浮现的理智再次掌握主导权,我抬起头看他。
隐春秋此时同样收回眼神,低头垂望。
夜霜风劲,青山隐隐,衣衫飞扬间,挺拔如松的身姿,似春霆初发,若遗世独立般冷寂。
“是从……初面时便心动吗?”我问得直接,心间一片湖水流淌的平静,再无方才的波动。
隐春秋不曾想我会直接问此事,身形一时僵住,沉默了下来。
让他这种端正守方的性子解释这种事,未免有些太过为难他,也是……若当真承认下来,岂不是直白的告知我,他从一开始便有所图,而非出于光明磊落。
就当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轻轻点头。
“是。”
他面容轮廓冷峻,嗓音很沉静,目色也是我意料之外的坚定。一如过往众人所谈那般,是渊渟岳峙,謇謇正直之辈。
“吾对你……一见倾心。”
果然如此。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了然。
此事过后,或许我和隐春秋再不能见面,像过往般相处。
我的反应似再次出乎隐春秋意料,他皱起眉头,向我走了一步。
“吾非要你立马回答。”
我被他的声音惊醒,连忙避过他的视线,往外走了一步,拉开距离,颇有些难以启齿道:“我本以为你无事,故一直不曾向你提及我双眼的异常。”
隐春秋闻言定住了身形,红棕色瞳仁印着林中青枝簇簇,锐利的眼神,在此刻仿佛具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曲蜷的指节紧了紧,我继续开口道:“一切皆是意外……你其实从未对我动心,不过是……”
我放缓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
“是我之双眼,有动摇人心的能力。”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原以为他是性情坚定才不受此眼动摇,却不知他已受困数甲子,早就深坠其中。
事情说开,我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更无法与他处于同地,匆匆抛下一句“我会想办法解开这术法”便想离开。
身形微动的瞬间,一双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隐春秋抓得极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深冷如冰,“若汝所言属实,吾受控其眼而不自知,那吾更当与你一同寻找解开之方,而非听你片面之词便相信。”
我手足无措,更明白他的话语自有道理,可真意识到自身被他怀疑时,却难免伤心。
原来只要我与他划清界限,成为不可信任之人,他的举措会令我感到如此灰心丧气。
也是,他是儒门高层,我不过一介江湖散人,他慎重其事理所当然,我身为始作俑者,不该如此苛责。
何况现在这种情况,确不适合空口无凭,免得后续解释不清。
“嗯。”我冷静下来,点点头:“我知晓了。”
他松开手,气氛一时无言。
实不知谈什么好,以往喜爱说的闲散小事,在此时的场景都不合适。
我悲哀的发现,在‘不见琉华’聊天库里,排除掉鸡毛蒜皮的内容之后……我竟就失去聊天这项宝贵技能。
我果然是个毫无营养的人。
一旁的隐春秋更不是会与人闲聊的宽和性格,眼见周边温度随他呼吸每秒下降,我已经感觉自己要被冷硬的气氛冻住了。
就在这个快要冷死人的气场里,旁边制造低气压的男人开口了。
“汝要从何查起?”
嗯、啊?
他问完之后便不再开口,侧头直视,眼神有种审视般的犀利与冷静。
我回过神来,急忙避开视线,挠挠脸颊不太确定地道:“可能要先回师父捡到我的地方查探一番。”
不能怪我这般犹豫,实是我从前未想过会发生此事,亦不曾调查自己的出身。
诡异的气氛被打破,接下来的话便不难开口。
我第一次向隐春秋谈起我的身世。
——我是被师父从血泊中捡到的孤儿。
谈起此事时我神色平淡,并没有多少悲伤之色。
苦境武林何其广大,出身无父无母的多如牛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自我有印象之时起,师父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忙着照顾师父,要抽出时间习武,师父仙逝后又忙于偿还师父留下的债务,根本没时间想出身的事情。
再者,结合自身情况,想必我父母之中必有一人有此异能,才会借由血脉传承于我。
是以师父在世时,几番严令,不允我查探过往,生怕我深陷血海风波无法抽身。
他老人家仙逝之时,更是让我立誓。
一、若非生死关头,不允我用双眼的异术。
二、不允我去查探身世过往。
如有违此誓,就要穷苦一辈子,终生破财。
说实话,师父让我发的誓言当真有效,真不愧是师父能想出来的损招,一击打中死穴。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想过回去事发地。若非今日意外,想必我永远都不会踏足。
我那仙逝多年已经化作一捧泥土的师父,你一定要原谅徒儿现今无奈之举,千万保佑我以后不会破财啊!
求求了,我还有很多债没还。
等等……这算不算是一种破财?
可恶的师父,这诅咒不是已经灵验了吗!
我想着想着就开始走神,开始向隐春秋大肆吐槽我从来没靠谱过的师父。
“可恶,我明明一直在破财。存下的钱在手头还没热乎,就还给了师父的债主,一还就是数甲子。”我气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拉住身旁人的袖子,想要找个人来赞同我的看法,“你说,哪有这么坑徒弟的。师父到底是拿钱做了什么啊,怎么会欠下这天坑一般还都还不清的无底洞,简直太过分了。”
高/利/贷的利息都没那么离谱,早知道被师父捡回去会过上如今这般痛苦绝伦的日子,还不如一开始就挂在血泊里好了。
我宁愿下辈子投胎去畜生道。
当猪。
“明明平日里都要求我勤俭持家,椅子坏了让我去山上砍树重做,过年过节让我去山上挖野草与打野味,连家里的调味料和酒都是我用猎物换来的。换到自己的时候就花钱如流水,衣着武器无一不精,臭双标师父,呜呜呜,徒弟的命不是命吗?”
吃野菜数十年,薛宝钏都没我这么惨。
偏偏江湖中人的寿命和修为划等数,更勿论师父仙逝之前,将一身修为都传给我,我才这么韧命。
“我怎么这么苦命。”我悲从中来,顺手抓起一块布料擦眼睛,一边擦一边还想我的衣服什么时候换了这么精贵的料子。
手上的布料忽然被抽走,我泪眼朦胧的抬头,看到一方白帕递到我眼前。
白帕上还有淡淡的墨香味,一闻就知道主人是何等如梅如松的人物。
我一时愣住没接,他径直塞到我手中,声音有些冷硬。
“擦擦泪水。”他偏着头没有看我,明澈的月色在他凌厉的轮廓上铺散开,透着凛凛的傲骨。
“哦。”我应了一声,习惯拿起手帕擦眼泪,擦完顺理成章往袖中一塞。
“不过是一巾白帕,也值得汝……”他惯是皱眉开口,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非止是他,我自己也才发现不对。
似乎都有点儿意外彼此下意识间的反应。
气氛沉凝下来,双双都不知如何开口。
夭寿,顺手摸羊习惯了,忘了如今隐春秋正和我关系正尴尬着。我涩然地把刚塞进袖子的白帕抽出,握在手上想还给他,偏又看到了帕上的湿痕,一时递不出手。
不见琉华啊不见琉华!你要不要那么穷酸?
握在手上的帕子似烫手山芋,温度高得我龇牙咧嘴。
“嗯……抱歉,我洗过之后再还你。”
隐春秋抿了抿唇,从喉间挤出隐约模糊的短促声响:“嗯。”
好嘛,原本还正常的气氛一下子不正常起来。
我瞥一眼他藏在袖下的手,指节分明,修长如玉,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因惯着黑衣,对比鲜明,更显得肤色白皙光洁,沉稳有力。
……不对,你在偷看什么。
我赶紧收回视线。
这一打岔,我和他又没话说了,一路保持沉默到我被捡到的山间。
*
鲜少有人走动的地方,杂草绿荫生了满地,看起来颇有‘磵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的意味。
一路行至此,面对自身被抛弃的地方,难免心绪起伏。我走到一颗双头枯树下,拍了拍树干道:“就是此地了。”
当初师父见到地面有血渍,便顺着血渍寻找,在一棵被惊雷劈作两半,树干残留剑影刀痕的老树下,看到只余一裹锦布包身,饿得奄奄一息,连声响都无法发出的我。
血渍新鲜,我却状态不佳,疑点太多,师父一时不敢多停留,带着我匆匆离开。
说实话,我不太确定此地会不会和我的出身有关系,但既然将我抛弃在此,或许会在此留什么信息也说不定。
“分开找寻吧。”我建议道。
隐春秋拒绝了我的提议,“荒山危险,或有机关暗器,一道行动更为稳妥。”
……直说你怀疑我就好了。
我撇嘴,顺着当年争斗留下的继续走下去。
年代久远,此地又一直无人打理,连师父当年事后回来时都不曾找到什么,我完全是抓瞎。
只是走着走着,我总觉得这里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望着杂草丛生的深林,忽而转头,往另一端走去。
“不见琉华。”隐春秋见我不再跟寻印记,反而走上另一条看起来更为陡坡的道路,不由得开声唤我。
我回过神。
“抱歉,脑海好似有些画面,我想走这边。”我指了指被杂草掩盖的密林,建议道:“反正都是埋头乱撞,到处找找没什么不好。”
况且顺着痕迹走去,不过是重复当年师父的老路罢了,不一定能找到什么。
我说完并不等他,拨开杂草往里走。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隐春秋越过我的身侧,率先走到前方,挥开缠绕难解的杂草,走出一道安然小路。
我默默看着,在心里警告自己,别想多了,这不过是他受我双眼影响所致。
“应是这边。”我眺望方向,指着前方山岩说。
走到路途的尽头,是一处山脚,岩石坚硬,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们顺着山脚边缘走动,在前方发现一个隐蔽山洞。
隐春秋拦住我:“小心,此处有阵法。”
他蹲下身子用食指擦开泥土,修长的指下,一道光晕正在默默流动,是踏入便能触发的五行剑阵。
看来是找到了线索。
“要闯吗?”我不清楚内里是什么情况,或许会很危险,便有些犹豫:“要不先让我一人入内试探。”
要将认识的人一并拉入未知情况的剑阵之中,无论是谁,都不免会心生迟疑。
“不必,你在这等吾。”隐春秋起身扫我一眼,断然迈步,走进阵中。
“隐春秋!”我一惊,还来不及拉住他,他的身形便消失当场。
我顾不上他让我等待的话语,急急忙忙抬步闯进去。入阵瞬间眼前一黑,紧接着撞到一道宽广背脊,差点没把前面的人撞出去。
“不见琉华!”隐春秋回身拉住我,只觉得心头的火气又涌了上来,看我丝毫不管后果的冲动,斥责道:“谁让汝进来的。”
这么凶做什么!
被他一斥,我火气也上来了,大声道:“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你陷入危险不管不顾吗!”
“你!”隐春秋身居儒门高位多年,门内儒生不知凡几,何时遇见过我这种不讲道理,说顶撞就顶撞的顽劣性子。
“我什么!我之前就很生气了,害你中术又不是我愿意的!你至于事事对我防备,好似我是什么坏人,故意接近你要做什么一样!”说起这个就生气,我想要利用他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跟他解释双眼的异处,“何况你当时表现又无异,我怎知道——”
怎么知道你竟然那么能瞒,能将心事瞒得滴水不漏,时至今日我才得知。
“我也是受害者好吗,我又——”我深呼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别过脸有些委屈道:“我又不是自己,想生得这一双眼睛的。”
听到我愤怒的控诉,面前的男人反而沉静了下来。
“吾并不曾怀疑你。”隐春秋轻轻张口,冷涩僵硬的声线,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是……罢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让我紧跟在他身后,不要离开。
我盯着他宽广的背脊,默默想着他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不曾怀疑我,那难道是担心?
不不不,不见琉华你不要多想,他已经深陷术法不能脱身,你不要受他影响,乱想些有的没的,不然等解开术法之后,你对他就太尴尬了。
我和隐春秋是两种世界的人,我又咸鱼又没用,和他这种儒门君子完全不搭边。
甩甩脑袋,我专注眼前阵法。
阵法四周光线极暗,仅有视见眼前三寸方地,地面泥土铺陈,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更不知自身是否在前行亦或者原地踏步。
当我们走了一炷香时间后,隐春秋突然停住脚步。
眼前四方之地竟然忽而亮起五道光芒,不同光芒立身前后左右五处,逐渐在半空中凝形。
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阵法,在眼前熠熠地聚结,逐渐幻化出五把一模一样的巨剑,旋转垂落,惊起尘埃。
我见状化出惯用的武器蓝玉笛,严阵以待。
剑落地片刻,只闻咔嚓一声响,五剑具散,化作数十道光芒疾射,一时面前仿佛飞舞着千万把剑,剑影雨般向我和隐春秋而来。
……这后面最好有线索,要害我白闯关,我一定要把这鬼地方拆了!!
*
闯关过程颇为曲折离奇,谁知道那些剑光受袭后会一化二,最后还是靠隐春秋窥出其中门路,同时击破隐藏在无数剑影里面的五行机关才离开。
“藏得那么紧,我倒要看看这主人到底隐瞒了什么!”
忍不住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揪住隐春秋的手查看伤口,虎口迸裂,是方才为了保护我受的伤。
我扯出袖中的手帕,呃……只是擦过眼泪而已,还很干净,我不管不顾地把隐春秋借我的手帕当做绷带,绕着伤口包裹数圈,末了打一个小小的结。
“好了。”
“嗯。”隐春秋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口,方才要不是我发现,他还想藏过去。他放下手,眼光没看我,几乎是不动感情地说:“方才情急,冒犯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摆摆手,不过是在危急之刻揽住我避开剑影,要不是他,想必此时受伤的就是我了,我大大咧咧道:“总算进来了,先找找主人是否留下了什么。”
隐春秋没有意见,陪我四处找了起来。
大概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处处都能寻到人活动的痕迹。
好在地方不算大,几乎没有多费时间,隐春秋就找到了一封满是尘土的信封,上面清楚写的[琉华启]。
他将信封递给我。
我接过,细细看了一下字迹,笔触细长,自有风骨,以字喻人的话,写这封信的人大概脾气不错。
“你要一道看吗?”我一边拆,一边问旁边的隐春秋。
意外的是他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信,或许与你的身世有关。”
他这么一说,我倒顿住了,怔怔看着信封,有些下不了手。
“吾非想揭你伤疤。”看我神色不对,隐春秋的嗓音低沉了下来,“吾从不知你身世竟如此曲折。”
曲折么?
大概是吧,数月大小便被抛弃于野,差点因此身亡,受师父收养才勉强苟活于世。
“都过去了。”我笑笑,侧头看他:“其实也没那么曲折,师父待我极好。”
虽藏在深山中过的日子相当枯燥,可那段日子,我并不觉得痛苦,反而很快乐。每日与师父吵吵闹闹,想尽办法逃避习武,对我而言,是比珍宝更可贵的时光。
“当然,除去他害我还债几百年的这点。”我故意开了个玩笑,调节气氛。
隐春秋一点都没被这没品笑话逗到,他按住我不自觉颤抖的手,凝视着我:“毁去此信,与吾离开。”
我唇角的笑意消失了,神色也沉默下来,“……那你身上的术,怎么办?”
“无妨。”他的姿态比方才的剑光更为锐利清冷,语气平铺直述,不喜不怒:“吾既已知晓,此术便廓然无累。”
这是……因术而对我生了宽容之心吗?亦或者是不忍。
他本就是受我所累,我又怎能因自己一时的迟疑,害他永陷术中。
我非他良配,不能再耽误他的未来了。
“迟早要知晓的。”我挣开他的手,一点点撕开信封,语气刻意轻快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又有谁中术,岂不是麻烦。”
待事了后,我总不能似以前那般,上门寻他帮我封印。
已经……给隐春秋造成太多麻烦了,他始终是儒门高层,何必为一个不相关的散人,废耗心力。
信纸干枯发黄,不知在洞中历经多少岁月,好在字迹还算清晰。
信有三张,写这封信的人是我母亲的师妹。因形势所迫,她不得不将我盗出,本想将我交予可信之人抚养,无奈当时她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便只能将我放在路上。在发现师父将我捡走后,她便回到山洞中写下此信,望我有一日若想寻找出身,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母亲为我起名琉华,取自‘虚空无处所,仿佛似琉璃’,愿我的心不为世俗所累,就像琉璃一样明净。
信中并没有写很多事情,大多是一些闲散琐事,絮絮叨叨,还说我眉目之间完全遗传了父母的优点,长大后必然是一个美人。
信件的最后,她说[往事已矣,去事不可追。若有朝一日,我看到了这封信,不必寻找过往,带着她与师姐的期待,快乐的活下去。]
为了断绝所有的线索,她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信件最后一封,写明了我双眼的异处,并留下解方。
我看着她留下来的秘药,倒出一颗默默递给隐春秋。
隐春秋不疑有他,接过服下,才开口问我:“信中写了什么。”
“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家信。”我一顿,看书信解开不久后便自燃销毁,想必是主人为了湮灭证据所留下的术法,淡淡道:“这封信的主人是我母亲的师妹,她不愿我知道身世,里面一点关于此的内容都没有。”
隐春秋没有深入详问,看我情绪不高,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节哀。”
“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刻意被抛弃,就足够了。”我拍拍脸,提起精神:“事情解决了,我们离开吧!”
“嗯。”
来时费劲心力,离开时却很轻松。
一路上,我问隐春秋感觉怎么样,异术有没有解开。
隐春秋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呃……有点怀疑的小眼神呢,我可没骗他,当下惊疑不定地和他分析情况。
——是不是药放太久了,药效消退,所以起效比较慢呢。
隐春秋:……
我与他都刻意不去提方才的事情,就好似不去提事情便不曾发生过一般。他听我絮絮叨叨的吐槽信上的药材未免太多,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稀世药草,俗话说恋爱脑费钱,古人所云诚不欺我也。
解方我倒是记得拓抄一份给他,没办法,武林人士记性就是那么好,看一遍就能记住。
特别是药材极贵的前提下。
一路行至外围,我停下脚步,望着月色说:“该道别了。”
隐春秋静了一瞬,他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什么。
就在他转身一刻,我忽然上前,猝不及防地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扯。
一个吻,印在他唇间。
温暖的嘴唇略微干燥,唇间淡淡的纹路,在相触时绷紧,不自觉般抿住了我的下唇。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碎裂的声响。
我推开他的胸口,望着他惊愕的神色,笑道:“这是最后一个解方,再会了,儒教仲裁。”
说完,我化光而逃。
徒留隐春秋挽得一手碎光。
说好的上下写完呢(捶地
妹亲了隐春秋就跑路,刺激啦!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肌肤之亲呢!
存在隐春秋身上的异术是彻底解开了,妹没有骗他,解方有两个步骤,她一开始没说而已,毕竟对不见琉华来说……太尴尬了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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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隐春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