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九]福祸相倚 第34章 终章

天地浑沌，宛如鸡子。

四周万籁俱寂，沈清秋站在黑暗之中，手中不知何时持着一盏琉璃宫灯，微弱的烛光映在他脸侧，却不足以照亮前路，寂静中，甚至还能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从身边拂过。

双眸微阖，男人捻指划过眉间，点点金光凝聚，向前飞去——此为灵识，又唤灵视，可在人肉眼不能视物时感知四周。

有灵识在前开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寻到尽头，灵识受到感召飞回身边，化为一缕烟气融入额间。沈清秋抬眸向前快步走去，黑暗渐渐褪去，身侧开始浮现前世景象——在秋家的那段时光、到灵犀洞柳清歌成他剑下魂、再到岳清源战场受万箭穿心而死、苍穹山派覆灭...最后...还有前世的洛冰河。

大抵所有故事中求取神物之前，人总要经过一道面对自己内心的关卡，或恐惧，或释怀，要么前功尽弃，要么如愿以偿。

几人围绕在沈清秋周围，无数声音钻入男人脑海之中，可他们越是在身边不断重演，他便走得越稳，无半点涟漪。

时间前行，这些陈年过往早已不能影响他的心神，正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沈清秋轻笑，继续向前走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轻唤。

“师尊。”

此声出，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汗毛直竖，身侧景象也乍然消散。

这声音太过熟悉，不似前世洛冰河那般包含着恨意轻蔑，却同样咬牙切齿，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字一句从唇间挤出。

沈清秋脚步微滞，旋即向前路奔去，他再没了之前那般闲庭信步，此刻步伐急促，好似身后有罗刹追赶，青白色的衣袖向后翻飞，时而高高扬起，时而紧贴手臂，像振翅的白鹤。

前方渐渐显出一道绛红色的木门，感应到有人靠近，还不待来人有所动作，便微微开了一条缝，沈清秋抬手挥出灵力，门开的瞬间，却是从中冲出一道人影，扑进男人怀里，来者力道极大，惯性使然，竟将沈清秋扑得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他低头看去，怀中孩童脸庞圆润，带着未褪的婴儿肥，双颊微红，看向他的眼睛带着钦慕，明亮清澈，双臂环抱男人腰间，笑容灿烂，甜甜地喊了一声师尊。

是刚入清静峰时的洛冰河。

这...！沈清秋面露惊骇，想要将人从自己身上扯下，动作间却被人一左一右握住手臂，抬眸看去，还是洛冰河，一个身穿清静峰校服，腰间别着正阳，意气风发，眼含倾慕，而另一个要更年长些，身量变高，相貌也长开了许多，天魔印已显，眉间阴郁不散，看向沈清秋的眼中晦暗复杂，有恨，有悲，有情。

被这么多视线映在身上，沈清秋只觉悚然，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盖在眼前，是之前出现在他身后的洛冰河。

被剥夺视觉，沈清秋仿佛再次回到那段失明的日子，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觉得自己被好几个人抱在怀中，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悚然，明明那几双手掌燥热，可沈清秋却只觉浑身冰凉。

这鬼地方，知晓他不惧前世，便拿今生来桎他。

耳边低声呢喃，无数“师尊”钻入他脑海中，沈清秋咬牙，他想起那夜洛冰河看过来的眼神，想起那晚滚烫的月光，仿佛此刻又重新照在身上。

他想要捂住耳朵，他惧怕，怕洛冰河再次说出——但很快，这种恐惧被一股穿过全身的，名为愤怒的洪流冲垮，若想突破幻境，要么直面内心，要么强行冲破。

沈清秋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开始挣扎，双手紧握成拳，以指尖陷入掌心中的疼痛刺激自己，不要被眼前幻象溺毙。

他就像一叶轻舟，纵使河流汹涌，也要在浪涛翻滚间逆流而上。

“混账...放...”

随着他开口，一股强大的灵力开始从沈清秋体内向外爆发，几人受到冲击，禁锢他的力道开始慢慢变小，却还不足以彻底消散。

不够。

他知道此刻仅处于元婴初期的自己能力已经触顶，再强行透支灵力，对自身修为百害而无一利。

但还不够。

沈清秋咬牙忍下丹田处传来的隐痛，额间青筋凸起，淡蓝色的灵力一圈圈向四周涟漪开，如盘古开天辟地般，似要将这整个空间斩为两半，一时间地动山摇，隐隐有闷雷在头顶响起，抓着他的几人再也抵挡不住，逐渐化为一缕青焰散去。

男人单手撑地，捂着丹田处狠狠喘息。

点点青火燃起，向四周快速蔓延，混沌褪去，映入眼帘的是矗立于群山之巅的神宫，金顶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云雾缥缈，古木参天，殿前石阶蜿蜒而上，此处静谧肃穆，与之前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沈清秋缓了片刻，平了吐息，才起身踏上石阶。

殿内烛火摇曳，香烟缭绕，殿顶高耸，有星辰缓慢游走，高台之上有一神女像，其相无双，双目微垂，似在俯瞰众生，沈清秋在祂之下，宛如一颗沙砾。

他刚走近，便凭空浮现一面泛着金光的水镜，圈圈涟漪，不映万物。

......

雪山巍峨，独立于**之外，寒冷和孤寂在此长存，寒风凛冽，雪花纷飞，

似千万把细小的刀刃，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沈清秋顶风而行，慢慢走在通往山顶的道路，他时不时抬头望天，灰蒙蒙一片，偶尔闪过几道紫电，片刻雷鸣才炸在耳畔。

这是正在形成的雷劫。

也不知是命好还是什么，之前在幻境中的勉强竟让他阴差阳错地连破两层境界，直达元婴渡化神，修为突进为好事，可沈清秋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他体内灵力仅仅恢复了五成，等下还有一场恶战，哪还有余力去抵抗雷劫？

莫不是真要将命折在此处？

沈清秋失笑，步伐又快了些许，雷劫无差别攻击，雪龙莲虽有神龙守护，但雷劫越过规则，除本人外万物不可抵之，一击下去，怕是要连龙带花都劈碎不可，他要再快一点，快在雷劫之前，也...快洛冰河一步。

穿过山腰处的层层白雾，风雪稍减，路也没有那么难走了，沈清秋低头前行，不多时便听得阵阵龙吟响起，抬眼一看，只见山峰上盘踞着一条身躯庞大，浑身雪白的神龙，而被它护在怀中的花随风轻摇，花瓣如凝脂般洁白，透着淡淡银光。

这便是雪龙莲。

沈清秋呼出一口白气，不作犹豫，修雅出鞘的剑鸣声划破长空。神龙似有所感，睁开双眸看向不远处渺小的人类，锋利的龙爪拍在山崖上，生生将岩石抓下一块，巨大的龙尾横扫而出，袭向沈清秋。

“轰——！”

霎时间，山体震动，雪雾飞扬中，沈清秋一个侧闪躲过龙尾扫击，身形一旋，脚尖点地跃至半空，修雅剑光大绽，瞬息化作数十道凌厉剑气，斩落下来。

神龙见此，身躯扭动，竟直起半身护在雪莲前，正对那如雨落般的剑气，龙嘴微张，龙息喷薄而出，一声咆哮，只听“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传出，剑气与龙息相撞的瞬间炸开，烟雾弥漫中，神龙猛然窜出，直抵沈清秋面前！

男人心中一凛，忙出手格挡，灵力化为一层弧形防御屏障，两者相击产生的气波以涟漪状向四周山峰袭去，碎石无数。

沈清秋借力与之拉开距离，甩了两下有些发麻的左手。

神龙却丝毫不给彼此喘息的机会，再次袭来和男人缠斗在一起，一人一龙在空中交战数招，将此间搅得天翻地覆。

沈清秋眉头紧蹙，吐出一口浊气。

神龙难缠，若是灵力全盛时期他还有八成胜算，此时却已经有些吃力了。

他内心盘算着，双目微阖，再次将体内灵力全部灌注在修雅中，在他身后，隐隐浮现一柄巨大的剑影，散发着阵阵威压和肃杀气势，令人望而生畏。沈清秋抬手，那柄剑便也随着他的动作举起，直指神龙。

谁生谁死，便看这一招——！

耳边雷声乍响，惊得沈清秋猛然睁开双目，他抬头看天，只见自己头顶之上乌云汇聚形成旋涡，翻滚着压向大地，狂风呼啸，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击在山崖之上，岩石崩裂，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沈清秋心中惊骇，差点大骂出声！

该死的！

几时不来，非要现在来！

剑影消散，沈清秋全力向雪龙莲所在的山顶飞去，神龙也从中反应过来，追向男人。

这下可真是乱成一团了，数道雷霆轰然落下，电光如龙，交织成网，沈清秋翻身躲过一道，转眼便又来一道直扑自己面门！

侧身抬手，掌心灵力凝聚出一道璀璨光芒与其相撞，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震飞数米，还未稳住，神龙又从身后袭来，自重生之后，他还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眼看离雪龙莲仅剩数米之远，沈清秋心一横，收剑归鞘，双臂横挡于身前，接下一击，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被弹飞出去，摔向山顶。此刻神龙也看出他的意图，一声饱含怒意的龙吟穿破云霄，快速向男人飞来，大有要一口将其吞入腹中之意，而比它更快的，是最后一道直指沈清秋的雷劫！

这道雷劫，如同泰山压顶般，气势骇人，仿佛天地之威在此凝聚。

紧要关头，沈清秋翻身将雪龙莲摘下护在怀中，硬生生扛下了这道雷击！

他只觉心脏骤停一瞬，那恐怖的能量震得他胸膛隐隐作痛，一股灼热感自脊背传来，四肢麻木，浑身无力，强行撑起的身体一软，滚落山崖。风雪在耳边呼啸，在昏暗模糊的视线中，沈清秋瞧见自己青绿色的发带飘在空中，被风带向远方。

雪龙莲被摘下的刹那，神龙便化为一场风雪消散在空中。

迷蒙间，沈清秋好像感觉到有人拥住他，一同跌落在积雪之中，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

涣散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此刻沈清秋才看清接住自己的人，是洛冰河。

雪龙莲，他拿到了。

沈清秋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得到舒缓，心神猛然松懈，喉间腥气上涌，偏头吐出一口污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尤为醒目。

而当他吐出那口血后，一股暖意开始从丹田处涌向浑身经脉，体内灵力正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原本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他渡过了雷劫，修为大涨，如今已成化神期的修士。

沈清秋盯着自己的双手，难得愣了片刻。

而洛冰河盯着那片血迹，环着沈清秋的双手收紧，声线微颤：“你宁愿.....”

洛冰河赶到此间时，正好瞧见男人从悬崖坠落，此番情景，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师尊坠崖自爆的场景，此刻那抹鲜红，无一不在刺激着他。

“师尊，”雪花落入男人的眼中，似泪非泪地滚落脸颊，那向来戏谑的脸上在此刻带着几分难过，“我待你的心，就那么令你难以接受吗？”

雪又下大了。

寒风萧萧，裹着雪花纷乱而至，似飞舞的梨花，落在沈清秋脸上，留下点点凉意。他没有在意自己的青丝垂散在雪中，也无暇顾及它们是否会被雪水浸湿，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洛冰河，听他混在风雪中的哀泣。

此刻的洛冰河，和前世的他，毫无半点相像之处。

又或许，他们早已不是一人。

沈清秋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从怀中取出雪龙莲，清冷幽香弥漫在两人之间，洛冰河盯着那枚神花，下意识就要催动魔力毁掉这神物，可当手抬起时又顿住了，他看向沈清秋，眼眶慢慢红了，久久未曾说话。

没了这花，沈清秋就会放弃吗？

他能强行留住师尊吗？

二人就这么僵持在原地，直到彼此身上，发间都落了不少雪。最终，还是洛冰河先败下阵来。

他面上闪过一丝痛苦，接受了雪莲化为一道白光融入自己体内。

沈清秋见他做出选择，缓缓站起，他披着男人不知何时给他系上的大氅，居高临下地看着姿态有些颓靡的洛冰河，开口道：“洛冰河，你知道我最厌恶什么，也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不要走他的老路。”

说到此，沈清秋瞧见洛冰河身体一颤。他们都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洛冰河聪明，经过五年前那场大战之后便知晓了一切，但碍于沈清秋不喜提及，他便也装傻地轻轻揭过，其实洛冰河还暗暗欣喜过，即使师尊是别有目的，但终究待他与那人是不同的。

甚至还想过，师尊对他们的感情会不会也是不同的。

若他也像那人般死缠烂打，师尊会不会有一瞬心软。

沈清秋作为活了两辈子的人，有过大喜，也有过大悲，美好的回忆少得可怜，痛苦的过往却数也数不清，他是个已经千疮百孔却仍能咬牙在这世间活下去并且一定要活得漂亮的人。

情爱于他，不过累赘。

沈清秋没感受过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他的好意总会换来最坏的结果，久而久之，便不再懂得该如何以善待人。

“我不喜欢你，洛冰河，”沈清秋一字一句道，语气平静又缓慢，双眼从男人身上离开，看向无边天际，“可若说厌恶....如今倒也算不上了。”

男人轻笑一声，“即使这般你仍要坚持的话，那便随你罢。”

洛冰河僵硬地抬头，呆愣愣地看着沈清秋，直到话落良久，才像是反应过来，猛地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他贴在沈清秋颈侧，心中情绪翻涌，双眼轻眨，终是落下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落入大氅松软的狐狸毛中。

“好。”

下山时，沈清秋看着不让他牵手便紧紧贴在自己身侧的洛冰河，不知想到了什么，兀地发出一声自嘲轻笑。

曾想过重活一世，对自己来说到底是福是祸，如今看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福祸相倚，恰能形容此生。

大雪纷飞，如片片鹅毛落入世间，渐渐掩去山间那碧与黑两抹颜色。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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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