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熟知其极?其无正也。 ——《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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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人没有来传消息,或许今天还是个不错的日子。
洛冰河想。
彼时他正执着一枚黑子观察棋盘,来人先向他行了一礼才道:"禀君上,人已经咽气了。"
话中虽未明言是谁,但看此人一身水牢管事的服饰,再一细想便知说的是那牢中唯一关押的罪人。与洛冰河对弈的女人执起团扇掩去面上神情,视线在男人脸上转了几圈,才斟酌着开口道:“可是便宜了他。”
她说得小心,洛冰河却并未搭腔,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欲落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转头问向管事:"走时说了什么?"
这话问得蹊跷,怎么还带着一丝关心意味?管事心中腹诽,面上却不见分毫,只低声回道:“君上,您忘了,他早被您拔了舌头。”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遗言的。做下人的,若此刻还猜不透主子的心思,那他这么多年的管事算是白当了,犹豫半晌,便又开口道:“不过,看模样是安详的。”
那边洛冰河却没再回声,只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管事得了命,躬身离去。将踏出门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扭头回望,那名夫人倒无事,只是刚刚还完好的棋盘在此刻裂成了几块。
棋子掉落数颗,发出几道不大不小的声响。
......
沈清秋有意识时只觉头脑昏沉,太阳穴跳得疼。
他不受地想要抬手去揉,却在抬起的瞬间僵在原处。像瘫痪多年又突然能动的病患一般慢慢把手放回身旁,眼珠试探性地转了两圈才缓缓睁开眼睛,一边适应着周围事物从模糊不堪到变得清晰,一边向别处看去。
怎么回事?沈清秋皱眉盯着头上的帘帐,记忆里还是湿冷阴森的水牢,刺骨寒水侵泡着自己被扯去双腿的半身,他已到了奄奄一息之时,最终在不甘与怨念中阖上双眼,而下一秒却四肢健全耳清目明地躺在床上。
等感觉自己能控制身体时沈清秋才坐起,细细看着自己完好的双臂,待有人叩门时才放下举起的双手道:“进。”
他好久都没说过话了,这开口就算只是一个字也让沈清秋有些不适地清了下嗓,随即抬眼看向来人,还算体面的长相和清静峰弟子服让沈清秋一眼认出,是他的大弟子明帆。
明帆端着水盆见师尊一直盯着自己,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将盆放在床侧沾湿帕子递给沈清秋净脸。沈清秋接过,视线却仍停在明帆面上,问道:“几时了?”
“回师尊,已是巳时。”
“为何现在才来唤我?”
明帆见沈清秋皱了下眉,连忙低头解释:“弟子卯时来过,是师尊说头疼,要多躺些时候。”
净脸的帕子被扔回盆中,沈清秋瞧着明帆恨不能把头低进胸前的模样内心冷哼,这般畏手畏脚难怪以后会被洛冰河一击毙命,不过..."你现今年几何?"
“弟子十五,刚刚束发。”
沈清秋活动手腕,让明帆先去领着弟子练功,等人闭门退去后才撑着身子下榻。突然有了对四肢的控制权让沈清秋内心复杂,慢吞吞地走到镜前坐下,他常用的发馆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上面翠青色的玉石还是他偶然在市集摊上发现的,初看并没什么特点,等握在手中才惊觉是块带着灵气的宝玉。
时隔多年再次挽发,动作不免有些生硬,沈清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思考起现在的处境。
指尖传来刺痛,沈清秋拿开手中的簪子,细小的血珠从指腹冒出,伤口周围带着麻麻的感觉。五觉正常,意识清醒,身处竹舍,明帆又刚束发,这种种都在明示着沈清秋他不是死后入了地狱或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而是荒唐地重生了。
重生?沈清秋冷笑出声,天道如此对他,究竟是恩是怨都说不清——是恩,那怎么非要等到他受尽那杂种的折辱后才重生;是怨,可现在重活一次,修为、名号、四肢都还在。而且按明帆的年岁,洛冰河还没有入他的门下,正是清净时。
思及洛冰河,沈清秋脸色微沉,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的响动拉回思绪,他抬眸厉声道:“谁?”
门外的人影先是一颤,似是被他吓到。随后推开门跑了进来,两股辫子随着动作一跳一跳的,细嫩的小脸蛋微微泛着红。来人正是他最宠爱的女弟子,宁婴婴,她捏着几朵野花跑到沈清秋旁边,声音甜甜地喊道:“师尊,您该去带领弟子们练功了!”
宁婴婴长得水灵,皮肤白暂,那双大眼睛总是单纯无辜地看着人,此刻对着她最崇拜的师尊,更是笑得十分甜美。
换作以前的沈清秋,瞧这丫头如此定是心生喜爱,伸手去捏捏她软嫩的脸颊再温声哄个几句,宁婴婴开心他心里也舒坦,可如今面对的是经历一切又重来的沈清秋,原本泛起的喜爱也在回想过往时降下去了不少。
此刻撒娇撒得欢,往后不还是贴到了那洛冰河身上。
这般想着,沈清秋原本要轻抚小姑娘的手就拐了回来,起身将簪子放入柜中,示意人跟着他出去。
虽然宁婴婴对于师尊今天没有理会她的行为有些疑惑,但她如何都参不透,也就甩甩脑袋蹦跳着跟在沈清秋身后出了竹舍。
今日天气正好,很久没有闻到新鲜空气的沈清秋顿感神清气爽,展开扇子挡去那刺眼的阳光,也掩盖了他眼底的狠戾。
既然他一朝重生,那清静峰还会不会有洛冰河这号人。
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眼下,他还有件更为重要的事。
余光瞥见已打点妥当来向他辞行下山采买东西的徒弟,薄唇微抿,略一思忖道:“卸下罢,你不必去了,为师决定亲自前往。”
云烟缭绕似素纱舞动般流过青山,只闻鸟啼声。
即使已经重头再来,沈清秋在见到岳清源第一眼时还是先看向了他手中的玄肃剑,确认无事后才有心思和岳清源交谈。他们从竹舍出来一路走上后山的竹林中,半路时岳清源还惊讶地对他说道:“沈师弟今日心情不错?”
“怎么?”他斜眼睨过去,正瞧见男人勾起嘴角面带笑意。
“只是这么久以来头次听到你对我讲这么多。”
岳清源笑得温柔,眼神带光地直视沈清秋,却不知他握剑的手心已出了些汗。内心深处翻滚着更多的情绪,他的目光像是有热度,落到沈清秋身上在清爽的早晨带来一丝燥热,不仅让他想起上一世的情景。
昏暗潮湿的地牢中,他看不清来人却能从鞋子和气息中明白是洛冰河,只不过期间还混着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不及细辨便听见铁物跌落在地的叮当声。
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和腿都被扯去,只有双臂和耳目还在。那把剑也不是完整的,剑身从中间断裂开,上面还存留着血迹,看到剑柄时才认出这是谁的剑,大惊失色地望向洛冰河,却见他面露讥讽道:“他死了。”
这个消息对于沈清秋来说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记得当他靠手爬到那把断剑时洛冰河一脚踩在他握住剑刃的手,力道之大,利刃瞬间割入自己的手掌。
“他是为了你死的呢,师尊。”洛冰河蹲下身,伸出两指抬起沈清秋的下巴,“岳掌门待你如初,如今还是为你而死,师尊,你是个灾星啊。”说罢两手握上他的双臂,一阵钻心的撕裂之痛就传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臂从皮裂到肉烂最后咔喳一声,骨头也断了。
洛冰河拎着他的手,眼角注意到那被死死握着的断剑,大笑道:“师尊看起来伤心欲绝,不如这双臂就陪着玄肃剑一同入土吧。”
沈清秋被废去双臂双腿,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撑着他起身,他趴在地上却还是拼命抬起头去瞧,青丝散了一地胡乱挡在他眼前,从发丝间看着人远去,那剑被自己握在手中,随着走动轻轻地摇晃。
水牢里的水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浸到伤口上疼痛无比,沈清秋气若游丝地嘟囔了一句,最终陷入昏迷。
再回神身前就是完好无损的岳清源,仍旧微笑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什么答案。
胸腔快速起伏几下,若不是沈清秋咬牙忍住,那句抱歉就差点脱口而出。
或许他想过道歉,在梦里。他站在尸骨纵横的战场上,看着拔出剑不惜性命也要救他的岳清源,他不明白岳清源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真心实意,或许只是为了抚平当年迟到的愧疚。
而看到岳清源被万箭穿心,跪倒在地上时,看他变得无神的瞳孔,沈清秋那句对不起顺着便说了出来。可瞬息间梦境变化,烈焰冲天,自己身前的人也从岳清源变成了在秋家最后一晚的自己,小孩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裳,脸蛋上有好几块儿烟灰,仇恨和失望混到一起落在眼底,他赤着脚站在血泊中,手里还举着火把。
火焰将他照的表情模糊,质问沈清秋时的语气带着滔天怨念:"你道什么歉?"
你为什么道歉?
风雨骤起,雨打竹林。
他正在发呆,等回过神来就见岳清源撑着伞向自己靠近。脚步一滞,被伞边遮住的变成了一片衣角,衣袖轻抖,沈清秋打开自己的竹伞。
他装作看不见那人略显失落的神色,向他微微行礼:“还请掌门师兄同意。”
语调平缓,连面色都不曾有任何松动。
沈清秋找岳清源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他要外出。
沈清秋身为一峰之主想要出峰其实是一件小事,以往他也经常自己去街市中游乐,只是此行沈清秋出门不单是玩乐采买,更重要的是他元婴期在即,便打算直接在外渡过最后一次雷劫。
雷劫是金丹期修士每进一阶便要经历的坎,分为初期中期后期及大圆满,雷劫的强度也会随之增强,由大圆满渡向元婴的雷劫是最凶险的一道——雷劫过,元婴成,雷劫没过,便只有死路一条。
岳清源起初并不同意,已过元婴期的他最是知晓雷劫的可怖,也知伴随雷劫而至的还有心魔,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苍穹山后的灵犀洞是供各峰主闭关进阶之地,沈清秋完全可以在那里修炼,若有不测,他也可以及时出手相助。
沈清秋没有回答,只是秉着规矩向掌门报备一声,岳清源同意与否清秋并不在意,不同意他也依旧会去。
再谈下去也没有意义,正巧天降小雨,沈清秋谢绝岳清源的好意,撑着自己的伞离去。
“小九...”那声呼唤语调极轻,但修为深厚的沈清秋听得却是清清楚楚,甚至引得他心间一颤,握着伞的手紧了紧,仍决定作没听见般向前走去。
衣衫曳动,最终隐没在竹林之中。
岳清源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
准备出山门时明帆就跟在身后,沈清秋看看修雅剑,略一思索向他吩咐道:“给我备马。”
“师尊御剑不是更快?”明帆疑惑道,瞧见沈清秋的眼神连忙噤声跑去不远处的马棚牵了匹马,沈清秋拽住缰绳飞身上马,马儿感受到重量时前后走动了几下才被沈清秋稳住,扭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帆,交代道:“担起你首徒的名号,有何事便用竹简唤我。”
“是,弟子谨记。”
沈清秋一身青白相间的常服随风曳动,骑马为他添了份飒爽英姿,像仙人般身在红尘之中却不沾一丝俗气。柳树枝条细长,绿芽已经出头,软软绵绵地拂过公子头顶的发馆,垂落时再似留情般摇曳几下。
对于修炼进阶的地方沈清秋还没有选好,此事也急不得,他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走在林中,想着不若先去临近的街市上转转,说不定能遇到什么好物件。
这般想着便打算调转马头,可还不等人有所动作,就突觉着身后一股气息逼近,沈清秋翻身向马侧歪去,看着扑空的来人眼神一冷,瞬间出掌拍在那人胸前。
他只用了三成的力气便将人推出数米远,看着那人撞到树干上后呕出口血。
看模样像是山贼,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这山间抢劫?
还未等沈清秋细想,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变大,还伴随着树叶哗哗和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的声响。
当是什么。待沈清秋看清那东西的样子时冷笑出声。
原来是头钩蛇,两条分叉的尾巴看见人后摇摆起来,张嘴吐出血红的蛇信子,随之而来的便是腥臭之气,熏得沈清秋皱了眉,腰侧的修雅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也不安分起来,似是希望沈清秋用它快些将那畜牲斩杀。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