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一辆轿车停在公交站前,开车的朝程兵晃了晃证件,字都不让他看清,只说上车,领导要见你。
案卷袋堆得像山一样的办公室里,见程兵的是个面目和善的小老头。
他站起来,郑重地,要和程兵握手。
省厅刑侦总队情报科,东南西南组组长,我姓姚,你可以喊我七叔。
程兵没动。
他说,是你们举报的。
七叔不答,走过来向他肩头按了一把,让他先坐。
他倒好茶水,搁在程兵面前,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问一句,有多喜欢他?
程兵反问,领导,谈过恋爱么?
七叔笑呵呵的。
说说我的感觉啊。七叔说,你就没把他当回事儿,要不然不至于这么大大咧咧的,让我抓着把柄。
他把一张照片推过来。
程兵一打眼就从牙缝里嘁了一声,他想说你们凭这个就把我们的事儿定了性,是不是太随心所欲了点儿。
可是他才和潘大海分开,这时冷不丁看见这张照片,禁不住眼底一涌,滚烫。
是开春的时候,两个人踩着单车,骑到小河沿,长长河堤垂满了柳荫。
他两只手松开车把,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还一个劲儿往潘大海身边凑,车头拧得东倒西歪。
眼看两辆单车就要别在一块了,潘大海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替他稳住车把。
挨得近,他的手就揽在了潘大海腰上。
照片是长焦、俯角,在两个人七点钟方向抓拍的。
那个动作只坚持了一两秒,他当时忘乎所以,失了平衡,连人带车往潘大海那边倒过去。
他记得自己抱着潘大海在草丛里滚了两滚,炫技不成嫌掉面子,又怕潘大海嘴上不饶人,脑袋抵着他颈窝,耍赖不起来。
那个翻车之前凝固的瞬间,像一个预言——是他连累了潘大海。
程兵过了一会才说,记性不好,我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们?
七叔说没有。
他说人呢,跟头栽得疼,才能记得深、记得久。警惕,在咱们这个行当里,是活命的本钱。
程兵说不是咱们,是你们。
七叔偏要说“咱们”,他说好了,咱们说正事儿。
他回身,抽出一袋案卷递在程兵手上。
他一边看着程兵绕开线封,一页页翻着,一边简要解释了几句。
鸿心,省内综合排名第二的大型企业,暗地里干着人口贩运、器官交易、毐品分销的勾当。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挑起内部械斗,有目标地清洗人员,最近一次,我们的卧底没能扛过去。
程兵听着听着明白了。
仅有的情报线断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他们就找到了他——洗掉警校背景,扔在坏人堆里挑不出毛病。
七叔说,先看,看完了再谈。
七叔只拣了一小部分摞到他身边,多得能把人埋了。
程兵看了一夜。
眼睛一秒也没离开那些字,不能停,不敢停,他怕一停下来自己会忍不住想潘大海,想他走了以后,他的每一秒是怎么过的。
他怕一停下来,就要扔下这帮和他们没一毛钱关系的好人坏人,不要命地回去找他。
第二天见到七叔,程兵说上级安排,我本来应该无条件服从,但是,我还是想提个条件。
你们可能不知道,他是学习委员,四年没有一条违纪记录,生病都不舍得请半天假。
他的处分能不能撤销?
七叔摇头,爱莫能助。
他说,觉得愧欠,就好。
你面对的,是一个横跨几省的犯罪集团,鸿心只是它的分号之一,为了能连根拔起,你要一个人熬过一段很长的路。愧欠,能让你在绝境里活下去。
七叔说,谈了几年恋爱你就消失了,要是活不起,回不去,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程兵没法挣扎了。
潘大海,以及他们的关系,已经成了计划的一部分。
他和潘大海说过,没那么爱当警察,可他还是想着,能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哪怕是以一种不能说出来的方式。
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亲眼看着潘大海穿上警服。
一个月后,程兵在地下赌场斗殴,给人开了瓢,进了看守所。
任务是混熟几个为鸿心走货的喽啰。
睡在八人监室的第一个晚上,他梦见了潘大海。
潘大海还站在大槐树下,穿着警服,扛着一杠两星,等着他。
醒来,身边鼾声起伏,他望着灰茫的天花板,第一次,为他们的分别流了一会眼泪。
他想起自己是不告而别,不知道潘大海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心里是不是还惦记他,会不会也偶尔梦见他,他在他梦里,是个什么样子。
后来他一想起这个名字,就像身上剜去了一抔血肉那么疼。疼了好多好多年。他靠着这疼,记着自己是谁,记着自己还活着。
记着终有一天,生,死,都要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