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卡车呢?”
杰克愣了两秒,才意识到这个声音似乎是在询问他。
与此同时,一种更高的视野投递了下来。
无形的风从遥远之外刮过,从地面卷动起荧光闪闪的尘埃,这些嵌合立方体一样的东西升起又汇聚,渐渐凝聚成了一个完整的赛博坦人的形态。
他看起来和那些活着的机械生命们并不不同,只是周身时而有亮色的白光闪过,透过从天井之上透洒下来的月光,也能够看到些许只属于亡灵的透明地方。
不过这赛博坦人是温和的微笑着的,鉴于自己唯一的拜访者是一个人类,还有意降低了身高,没有了那种需要仰视的压迫感后,杰克也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有那么一会儿,杰克什么话也没说,向上面的高背椅子上看了看,又将视线落点到了赛博坦人的身上,再向上看了两眼。
赛博坦人见他不说话,刚想要上前两步,亲自打破这片宁静,就听到了人类喃喃道:
“鬼啊...”
尤利西斯:“?”
场外的线束:“... ...”
这叫什么?探索星球遗址的人类会不会遇见赛博坦鬼吗?
但的确,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他的记忆里,感天尊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的意识腐朽,身躯成为死而不僵的空壳,他埋没在历史里,也被时间一同吞并——不管怎么样,这个存在已经消失了。
如果说还有留存的话,那么现在唯一能够留下的东西,也只不过是...
人类错愕的原因很快就被赛博坦人捕捉。
他抬起头,顺着杰克的目光向着天井之上看去,那尊已经失却姓名的雕像仍然静静地屹立在那里,赛博坦人的光学镜之中闪过一丝怅然,但是很快就被更深的平静取代。
他转过头,向着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的人类伸出了一只手。
“这里只是一道人格记忆投影。”
赛博坦人说,“但不管怎么说,欢迎你来到赛博坦——我们沉寂已久的母星。”
正如人格记忆投影所说,如今的赛博坦,已经是一颗荒芜的死星。
除去那些被霸天虎安排驻守在地表之上的士兵,几乎所有的原住民都选择了离开,不久之前,到处还都可以看到战死者的残骸,不过在威震天向赛博坦投放了黑暗超能量体之后,所有被唤醒的尸体奔赴向地球,赛博坦也迎来了几个世纪都未有之洁净...与彻头彻尾的死寂,连那些尚且活动的生命都蛰伏起来,遥遥的等待着什么。
“那你呢,你在等待什么?”
真正知道这赛博坦人是一只电子的幽灵过后,最初的恐惧褪去,再望进对方的蓝色光学镜里——有些时候,人类是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出那些对他们没什么威胁的事物的,同样,从自称尤利西斯的赛博坦人的光镜之中,能够看到一种温和的垂怜,祂是无害的。
或许正因为这份无害,这位末代领袖流亡至今,连被元老院秘密处刑,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之后,他也没什么称得上愤怒的地方,听到人类的问题,他亦如常的作以回答。
“我在等我的小卡车。”尤利西斯说,“他没有出现,但他就在这里。”
他的目光向着人类看去,却不仅仅是停留在对方的身上,透过眼前所见的景象,隔着一整个监控摄像头,在那处付费停车场里,线束与他对视,很早之前,他们之间就不需要千言万语:祂知道他就在时间这条长线的另一头,作为自己的未来,牢固的紧系着过去传达过来的所有希望。
一秒后,末代领袖的目光从杰克的身上移开,看向汩汩向上奔涌的数据源。
这些被魔力神球保管着的领袖的智慧和记忆,都被收纳进入了钥匙卡中,等待着重新被释放,将一个人拱卫上领袖的全识和全能,而这一切的发生,正随着钥匙卡持续充能,蓝光不断明亮而膨胀而逐渐笃实。
取而代之的是,人格记忆投影正逐渐透明。
作为“所有领袖智慧”的一部分,祂被魔力神球保管的时候,能够凭借自身的特殊性,独立显现于世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至少在死后,祂不再受任何命运操控。
那些生前未尽的话语,此刻在祂的意识里也逐渐清晰。
“能请你把那个交给我一下吗?”
祂伸手指了指杰克身上的监控装置,人类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将那枚纽扣一样的小设备摘了下来,放到了人格记忆装置摊开的掌心之中,坚硬的金属部分从亡灵虚无的手掌落下,而一个电子百灵鸟般的虚影却真切的停驻在了祂的掌心之中,用乌黑的眼睛望向末代的领袖。
人格记忆投影垂下头,透过机械百灵的这双眼睛,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辆并未到来这里的小卡车,并与那双湛蓝色的光学镜对视,仅有的运行的那部分属于尤利西斯的人格,还是想让他在这个时刻露出笑来。
于是他就笑了,他知道小卡车是能够看见的。
“好久不见,小卡车。”
在监控屏幕的另一端,线束张了张嘴,同样轻声回应了他:
“好久不见,尤利西斯。”
音板从来没有承认过尤利西斯是他们的父亲。哪怕现在彼此都已经清楚明白,他们是将感天尊一体三份之后,才获得了化生的子嗣后代,这是元老院的残酷刑罚,却也为未来的新生赋予了新的契机。
只不过,所有将会发生和还未发生的一切,未来之事,都已经和尤利西斯,和他这个独立存在又孤独死去的个体无关了。
其实对于线束来说,比起父亲,尤利西斯也更像是他的一个朋友,甚至是另一个“他自己”。
但是比起现在仍然在抗争的线束,尤利西斯早已妥协认命。那还有什么讯息,是这个死人在死去了那么久之后,等待在赛博坦,仍然想要传达给他的呢?
“虽然出了一点小差池,但我知道,你终究会踏上这片土地。”
神眷者的声音透过监控器,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传达到地球的这颗行星上时,仍然清晰的就像是响彻在他的耳边。
清扫卡车的雨刷不安的扫动了几下车窗,夜风正在他的车轮下盘旋着,赛博坦人对温度的变化并不敏感,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了一点潮湿的冷意,从心中慢慢的升腾上来——这大概和一个在说话的死人脱不了干系了,同样的,那种说不出来的畏惧盘旋了半响,自己又消散了。
线束没有开口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传达不到人格记忆投影那边,所以夜幕的层叠乌云之下,他和自己的火种兄弟边临着两个车位的距离,都保持着同样的安静。
人格记忆投影继续道:“有一个东西,向我许诺了未来的无上荣耀,说我可以规避开必死的结局,创造出自己新的历史。”
【关掉你的听觉接收器】
一排小字忽然浮现上线束的护目镜,不用分辨,这当然来自于所有的协议程序之中唯一有着自我意识的“神视之镜”,线束犹豫了一下,下一道讯息很快接连而上:【我会传达给你——如果你信的过我的话】
“为什么。”线束在芯中问他,“这不是尤利西斯的人格记忆投影吗?它是一道陷阱?”
【你看它蠢得没边的样,这就是尤利西斯】
线束幻听到协议的一声轻嗤,又见它继续将小字接连不断的推送上来:【‘一个东西’,它还知道不能够念出祂的名字,但是我对祂的了解可比你们加在一起都要深的多,你越了解祂,祂在你芯中的形象越清晰,终有一天,祂会通过你芯底的那个幻象降临,所以多听多错,我代为传达或许能够削弱一些这样的影响】
“祂?”线束只感觉心中的困惑更深,“宇宙大帝不是已经被领袖给封印了吗。”
【我说的可不是那个蠢蛋】
不是线束的错觉,神视之镜的的确确从鼻腔里发出了不屑的嗤音,他感觉到了那道无形无状的风正在自己精神世界之中徘徊,哪怕话语里不乏嘲讽,可它还是不安且急躁的:
【像你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威慑力,坏的时候又坏又笨,好的时候就更把脑模块都丢掉了,谁都能来凑你一拳...那些在无数的宇宙中都维持着固有的善的形态的东西,已经到达了光明的极端,又被翻转成为了毁灭之神的那个家伙,才是真正可怖——别去想,你不用知道我说的是谁,总之,你相信我吗?】
他应该相信神视之镜吗?
这个东西一直藏头露尾,对于将自己和宇宙大帝在精神之海的那场鏖战遗忘的差不多的线束来讲,它的存在的确与寄生物无异,在目前没有展现出任何完全倾向他的友善来,这样的一个存在,为什么要赶在尤利西斯的人格记忆投影出现时出现,如果如它所说,第一个倾听者被塑造对‘祂’的认识这个过程是十分危险的,它又为什么要帮自己承担呢?
反倒是尤利西斯,他名义上的火种父亲,从来没有欺骗过,从来没有暗害过他,人格记忆投影等待了他几百万年,只为了在魔力神球灌输给钥匙卡历代领袖的智慧时呈现,于消散之前亲口说给他的话,他要放弃这个唯一倾听的机会吗?
那一边是更值得相信的?
听从谁的建议,才能够规避开那份不好的未来?
神视之镜就是远古使徒协议的一部分,所以更不可能为他提供那个各种意义上的‘最优解’,这意味着,他只能根据自己来判断。
“尤利西斯就是尤利西斯,是吗?”
线束问:“他不知道直接阐明真相是有害的,既没有被任何人取代,也不是什么陷阱。”
“是的。”神视之镜沉默了一会儿,或许精神之海内,它也难得的斟酌又选择了一会儿措辞,半响才道:【...他也是受到了自身的局限】。
“自身的...”线束轻轻置换了一轮气体,”局限...吗?”
“我知道了。”
他向精神之海内的神视之镜颔了一下首:“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我知道你的建议是更好的那一个,但是既然是自己前身的话,我还是想仔细听一听。”
灾难和神明一样,是迟早会降临的。
与其一无所知的死在彗星袭来前的那一夜,不如抬起头,仰望天空,清晰的去看它的轨迹,不说什么死得其所,作为尤利西斯将所有的希望和勇气都寄予的后世,一味的逃避,恐怕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吧。
【你早晚会死,或者像我一样,陷入到这般死又不死的窘境之中。】
神视笃定道。
但这行小字被呈现出现时,线束却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诅咒,神视真的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但你想的也没错】
【我曾经也谨小慎微,不敢做出更多的冒险之举,不是也是死了吗?】
【既然大家都会死的话,当一个什么都知道的赛博坦鬼,说不定你还能成为什么人的‘神视’呢】
协议在叹气:【听吧听吧,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不。”线束却又说,“我受到了自身的局限,很多事情并不能够理解到位,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从旁补充。”
“非常感谢。”
他这句话真心诚意,神视也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死死活活,再多冒险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又不是没死过。
【我也知道了】
它说。
生前那点勇气,正如尤利西斯一样,与其在死后汩汩涌出,倒不如活着的时候,就抱着九死的决心,多听多抗争一点…
…反正到时候死的也是线束这冒失的小卡车,和它一个协议又有什么关系?
——
精神之海中的交谈投射到现实不过一秒。
尤利西斯在‘新的历史’那里停驻了一会儿,继续道:“但我拒绝了他。”
“我不相信自己能够开垦出新的,有希望的未来,也不相信那个顶着神明摸样的东西,是什么真正的救世主,实话实说,从它的眼睛里面,我看见了被隐藏很深的混沌和疯狂,他说垂怜我,愿意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但它其实不屑于我与我所在的过去,它想要改变它...”
“——从而换取另一种未来。”
【改变过去,改变未来】
神视之镜推送过来了新的讯息:【神明屡见不鲜的手段,但是尤利西斯有一点说错了,那不是顶着神明摸样的东西】
【那就是神】
...你的敌人在过去...还没有死亡...更早之前...我和我的兄弟...有一天,他厌倦了我们在命运之中所处的位置...十三使徒...
所有的思绪清晰的归于一线,线束从来没有感觉这样一瞬间的通明:如果尤利西斯是神明的二度化身的话,那传说之中,和宇宙大帝相伴而生的,祂的孪生兄弟,祂永恒的敌人,又在他的几度化生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在另一个宇宙之中,被颠倒了的善恶之下,全识全能,缔造万物的宇宙大帝,和熵与一切的毁灭者,宇宙邪神普莱...
那或许不是线束的错觉,就在这个名字即将成型的那一刻,时间的长河之中,有一种存在投来了一眼,从它的目光之中,万千的狱火正在升腾,灼灼然烧毁着一切。
【别去想!】
线束霎那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形成为了赛博坦人的形态,抱着脑袋跪坐在地面上,胸甲剧烈的起伏着,好几秒之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存在:“那是...”
“那时我并不清楚,直到死以后才想明白,只要我活着,扰乱了过去。”
“那么有你的未来,就永远都不会诞生。”
【祂想要消灭的就是你,或者说是未来的你,属于尤利西斯的过去已经被他的死亡所牢固浇筑,那么改变不了过去的话,又想要抹消掉未来,其实还有一种方法】
“祂想要改变现在。”
【再进一步】
线束缓缓的喘了一口气,被一种庞大的存在遥遥从时间之中看过来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那目光之中的杀意已经不再掩饰。
祂诱导过尤利西斯,但是一事无成,再有一次的机会,祂不会再犯下这样绥靖的错误了,对于唯一尚在软弱,没有那么强大的“现在”,祂只要到达了这里,就会施行神明的毁灭。
“祂想要,杀死现在之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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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邪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