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告别。”
每一个帕克斯人出生后,都会被亲人们带到莱瑟河边,用河水浸润皮肤,额头相抵,在阳光下倒映着金色波纹的莱瑟河会为它的每一个孩子赐福。
艾尔西刚才就是在做相似的祈祷。
因为他们始终相信,生命是一个轮回往复的过程,告别旧的,迎来新的,无论多么欣喜或不舍,都要尊重自然的规律,给彼此祝福。
所以即使在生命的尽头,也要像当初迎接它那样郑重地,与之告别。
“享负盛名的宝石之都竟然不是信奉生意经?”砂金忍不住好奇,边走边偏头打趣。
艾尔西却不以为意,“您说的那是路克斯主星。”
“这里不是?”
“这里是路克斯的第42号卫星。”
话音刚落,艾尔西就被猛一回头的金发男人吓得动作停滞,连步伐都僵了一瞬,但很快两人都恢复如常。日光下澄澈的琥珀色眼眸闪烁,看向破败砖瓦中飘舞着的孔雀绿耳羽。
在风中摇啊摇,透着比宝石还绚烂的光泽。
人人都知道路克斯的彩宝名贵独特,却鲜少有人知道它们真正的产地,累世经营宝石贸易的家族会在主星外的42个卫星中留下旁支,再由各个旁支分散开采、管理矿产,艾尔西所属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她跟上砂金脚步,羞怯地低下头不再和他直视,裹着细沙的风拂过脸庞,阳光很快将沾着鲜血的衣服晒干,凝成一片坚硬厚实的暗红色粗布,拨开额角的红发。
“先生,您要去的地方在那边。”
砂金朝她手指着方向望去,远处似乎有条长河,河堤与营地相邻的路上平坦开阔,仿佛一眼就能望见宇宙,走得稍远些还能看到沿途一滩滩排列整齐的废墟。
这些原本是一幢幢住满人的房屋,却在累年战争下只剩满目疮痍,脏乱到连铁影军团的人都鲜少来这附近巡逻。
某个大块砖石堆砌的三角结构中铺满了被褥和毛毯,就像周围的水泥石墙一样,无论从前是什么款式,如今都是灰扑扑的、破碎的,从某一处针线缝合中钻出棉絮的。
偶然看到衣衫褴褛的长发女人抱着一团棉絮,目光怯生生的,探头看见砂金立马缩回石板后面,顺着女人原本要走的方向,隐约能看见几个大人和小孩在一片垃圾堆一样的废墟上扭打,似乎是在抢夺什么东西。
曾经熟悉的经验告诉砂金,他们在抢食物。
一些他现在看来是一文不值的残羹冷炙。
“先生,我能问您为什么独自来这里吗?”
最开始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偶有商贩或代购的身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再去主星采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到卫星的原石资源,总之急匆匆来,也急匆匆去。
待到当地人发现自家矿产莫名被盗后,那些人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无从查找。
起先严加看守还有点效果,但后来战争愈发激烈,人们无暇顾及,甚至还会发生矿洞白天抢劫这样的事。
艾尔西当时更为年幼,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记得大街上人人惶恐不安,空气里充斥着恐惧和悲伤,连同战火硝烟,一切都压得人透不过气。
随着战事愈演愈烈,少部分帕克斯人寻机乘飞行器离开了这里,而那些精明邪恶的商贩和代购也再没出现过,只剩一群执拗着对抗还不肯走的,亦或无力抗争只能到处躲藏求生的帕克斯人。
眼前这个金发男人,是这两年来艾尔西唯一见过的外地陌生人,奢侈的打扮让她重新想起那些商人,狡猾自私、唯利是图。
“您也是为了宝石来的吗?”
“那我现在才来,是不是晚了点儿?”
砂金嘴角牵动,声音随性慵懒,余光看出她提防的小动作也不甚放在心上,他比更多人能明白这里曾经可能遭受过的不幸。
反倒是艾尔西,待仔细观察过他的神色才稍稍安下心来,虽然此人心思捉摸不定,总以假意微笑示人,但望向前路的眼神总归还是有一丝善意的。
如果真的有那么蠢的商人,会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来这片战场,只是为了贪图被强盗瓜分得所剩无几的那点矿产宝石,那也太不会做生意了。
“先生,如果您愿意帮我,将铁影军团打倒,让入侵我们的敌人败逃,我一定将我仅存的所有宝石都无偿赠送给您。”
“艾尔……西?”砂金不确定似的尾音上扬,嗤笑轻声从鼻尖哼出,“你有什么自信,相信我会答应你的条件?”
她高高眉骨上两条秀眉蹙起,显得十分为难,“那您想要什么条件才愿意帮我?”
她和妹妹藏在地下的宝石本来就所剩不多,这下也不知道够不够用,要是妹妹知道她就这么全都拱手送人,不知道会不会支持她的决定。
“我可不缺那种东西。”
他眉尾一挑,露出些许得意,落在艾尔西眼中,不仅不讨厌,反而还像是定心丸一样的存在。
想起他在牢营里对那两个士兵说过的话,这个陌生的金发男人飞行器里都能有一箱宝石,如果是奴隶偷出来的,自然会狮子大开口,但若不是奴隶,想必一定身价不凡,自然也看不上她攒下的那点碎屑。
这样也好,那宝石还能留在她们手中,赶走敌人后,妹妹也一定不会责怪自己。
“我刚救了你,现在你却想和我谈交易,光是这点诚意可不够啊。”砂金的尾音轻轻上扬,挑动她的思绪。
“可是,我没有别的更值钱的东西了。”
她低下头,声音也随之弱了下去。
“我开玩笑的。”他声音轻松,似乎是在安慰,“异地他乡能有人相互照应也不容易,只是,反抗铁影军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总要让我了解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来自哪里吧。”
艾尔西眨巴着眼睛摇头,连母亲也不知道铁影军团是什么人,又从何而来。
她只知道,他们像早有预谋般地,一夜之间登入这片土地,抢夺矿石资源和土地,将他们从住得的地方赶出去,烧杀那些不服驱逐的人,后来还要抓捕他们。
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
“哼,”砂金轻轻笑出声,“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打倒他们?”
眼前空旷的路上恍惚间闪过人影,那个满脸哀伤的女孩容貌没有丝毫衰老,口中仍念叨着“卡卡瓦夏,你要活下去”之类的话。
但也只是恍惚一瞬,像日光正盛时蒸出的虚幻泡影,使劲眨眨眼便消失不见。
“可帕克斯一族总有人要站出来。”
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呢,艾尔西心想,带着这样无畏的稚嫩勇气,步伐都轻快了。
身旁的人悄悄偏头,瞥见她正为这份决心而暗自开怀,望着前路嘴角弯弯的模样,陷入沉默。
良久,艾尔西望见黑压压一片的铁皮堆,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回头刚想催促金发男人,这才注意到他在流血。
鲜红的血液一直从他手背的皮肤里渗出来,尤其是缠满铁链、紧握砂金石的那只手,从里到外都是血,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无声地滴落了一路,在他们身后的来路中星星点点蜿蜒成一条曲线。
[急切]
耀眼的发丝在风中舞动,她一眼看出了他的急切,二话不说,转身朝铁皮堆跑去。
见到眼前这一幕时,砂金在风中顿了几秒,扶在耳边确认通讯设备的手微微收紧,金色的光芒从手心中积蓄,急速旋转出不容小觑的风暴。
但很快,艾尔西就停在那堆铁皮旁朝他招手。
她高举两根柳条似的细长手臂,在空中用力交叉挥舞,无声提醒他赶快跟过去,随后又像狭小街巷里的野猫,转身滋溜钻进了几块铁板中。
等砂金走近,她又猝不及防从几片倾斜的铁板中出现,双手捧着一个格纹布包,各种凌乱的包装纸和拆过的药盒堆叠在里面,顶端还露着半卷胡乱缠在一起的纱布,也不知道是从哪收集来的。
艾尔西将这些一股脑都塞给他,从里面翻出巴掌大的一个棕色瓶子,用胳膊和身体夹着瓶身,使劲拔出瓶口橡胶塞后示意砂金把手给她。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便直接抓起他两只手背,仔细上药。
“现在消毒药水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捡到一瓶,只能给你沾一点点用。”
“你把我引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砂金盯着浸上药水的伤口,褐色的液体沿着皮肤的纹理勾勒出一条条细纹。
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比起从前的经历,他甚至都不觉得疼,但此刻垂头看着认真给自己上药的艾尔西,不知道这怪味难闻的药水怎么刺得伤口沙沙得疼。
“先生你放心,这个药水的味道虽然奇怪,但这几年我和妹妹每次划伤都会用到,非常奏效。”
“我是说,我要找的红色花海在哪?”
很显然这里都是些大型武器淘汰下来的钢铁,有些铁板外裹满层层红锈,翠绿的苔藓混杂着泥土从一些破损的孔洞中钻出,显然废弃已久,不止三年。
抬头望向头顶,一条狭窄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任何飞鸟的踪迹,周围静得能听到风刮过铁板的声音。
“就在前面,只有莱瑟河岸才有你说的那种花。”
她低着头边上药边回应,结束后小心翼翼塞回橡胶塞,将一大坨纱布留给他自己包扎,转身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乱转,砂金不确定她是不是撒了谎耍他,也不明白她在磨蹭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