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逐汐记事起,他就漫无目的的游走在仙舟街头。
穿着泛黄满是脏污和破洞的布衫,没有鞋子,就这样赤着脚。好在仙舟上气温四季如春,才没有染上寒病。
长时间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枯槁,长的完全挡住了眼睛,四肢瘦的不像话,营养不良的皮肤黄巴巴的,就像是从山林里跑出来的野人,和周围繁华的市井街道对比起来十分违和。
他没有名字,见了他的人都唤他“小乞丐”。
他依稀记得,金人巷旁边的小道里住着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每天晚上都会将一个盛着满满饭菜的碗放在门口的小凳上,还会在门口留一盏小灯。
那时,他觉得婆婆和其他人一样,是嫌弃他身上太脏,嫌他[晦气],所以不愿意看到他。
饭菜已经放凉了,但他仍旧觉得很好吃,饿的干瘪的肚子被食物填充的瞬间,是他每天最放松惬意的时光。
记忆中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有好心的云骑带着他去了地衡司。
地衡司的工作人员没能找到与他匹配的信息,便口头向他询问是否有关生父生母的记忆。
可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过去的事如同一张白纸,只有白茫茫一片。
身上唯一携带的东西,就是口袋里的小短笛,粗制滥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地衡司里一个年轻的女勤务看他可怜,带他上街自掏腰包买了一身干净衣裳,又拿来剪刀和干净的毛巾,为他修剪了头发擦净了脸。
虽然有了蔽体的衣服和舒适的鞋子,但他人就没有一个叫[家]的地方。
一一他被列入了领养儿童的名单,住进了地衡司提供临时收容所里。
他性格内敛,和收容所里的孩子没什么交流,闲来无事,他便会坐在院子角落的大枫树下,掏出那支旧旧的短笛,凭着那微妙地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吹奏。
他向风诉说着心愿,他渴望有一个家,能够吃饱饭,那里还有一个会爱他的人。
又过了几天,一位年迈的妇人携带相关收养手续来到了这里。
老妇人在孩子群中一眼就选中了他。
逐汐也在瞬间认出了这位妇人正是之前每天给自己吃食的恩人,原本坐在凳子上望着树上的鸟雀发呆的他如同条件反射一样,"蹭"的站起了身。
[孩子,跟我走吧。]
老婆婆朝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旧伤但又温暖的手。时间过去太久,婆婆的面容他已记不清,但那一刻,他永远的记住了那双悯人的深灰色眼睛。
…
婆婆是工造司少有的女工匠,年轻时还是工造司的顶梁人物。婆婆没有伴侣,没有孩子,穷尽一生投入了工造事业中。
婆婆姓金,给他取了个顺口的名儿,叫[阿桂]。
在婆婆家的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之一,婆婆给他买了很多书和话本,还有些市面上小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儿,教他识字,还有一些被编成故事授给他的人生道理。
一一无论什么内容,他都学的很快,婆婆常常夸赞他聪明,是个读书的好苗子,长大以后要是去了地衡司,一定能做个高管。
他听不太懂,但婆婆高兴,他就跟着高兴。
那会儿,家里时常会有穿着红色工造司制服的年轻工匠来拜访。
那时的他记忆中最清楚的,还得是那个叫[应星]的匠人。
那男人头发很长,用带花的簪子挽在脑后,却一点也不显女气,身形高大而修长,明明很年轻,那张英俊的脸上却总是有种不近人情的死板严肃。
婆婆很欣赏那匠人,匠人也经常拿着大卷看不懂的图纸来家里和婆婆探讨。
一一逐汐对机器上的事不感兴趣。
在他看来无论经工匠们的智慧和巧手下造出的机器有多么神气,终不过是些没有情感冷冰冰的铁疙瘩,哪怕至今他也难懂应星对机械的热情。
…
可惜,万物皆有生命终结的一天,诸如星神也逃不过陨落的命运。
婆婆虽是长生种,早些年因操劳过度而留下了种种旧疾,逐年衰减的体力与力不从心的腿脚,使得她身躯日渐羸弱,一年不如一年。
在漫长生命的影响下,长生种的成长周期显得格外缓慢,十年光景转瞬即逝,逐汐的身高不过略增几许,依旧保持着孩童的模样。
那天,婆婆一如往常的上街买菜,迟迟没有回家。逐汐就趴在窗沿上把玩着用红绳串起挂在胸口的短笛,时不时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在走动的人群中寻找那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身影。
过了正午,婆婆依旧没有回来。
他开始急了,夺门而出,四处搜寻未果后,他又向路人询问下落。
他先后去找了执守在路边的云骑帮忙,又独自去了工造司,想要求助应星一一可他没有进入重地的权限,也没有人会理会一个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孩子。
傍晚,下雨了。
婆婆是被人抬回来的。
被一个医士,还有那个他求助的云骑。
婆婆还吊着一口气息,但已神志不清,那医士摸着留长的白胡子,说她大限将至,命不久矣,让逐汐转告家中大人安排后事。
可婆婆只有他了,事实上他也只有婆婆,所谓的后事他也隐隐能明白是何意。
但为什么,婆婆的生死让人如此草草的下了定论?
半夜,婆婆醒了。
跟着一同醒的,还有守在床旁寸步不离的逐汐。
婆婆笑着,她用那只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脑袋,一边拜托过来探望的邻里叫来应星,说是有事要找他。
风尘仆仆的应星,甚至连伞都来不及打,显然是闻讯后一路奔波,自家中急急赶来。发丝滴落着雨珠,衣袂湿透,步履间水印斑斑,随他的脚步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他踏过门槛的那一刹那,仿佛将门外的风雨也一并携来,屋内瞬时弥漫起一股清冷的湿气。
这架势吓得本来屋里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邻里们瞬间都噤了声。
[…金师傅呢?]
应星直接无视了屋内的其他人,目光锁定着听到动静悄悄从卧室门内探出的一颗脑袋开口沉声询问。
[在里面。]
小逐汐虽然有些心悸,但还是乖巧地小声应道。
应星点头,径直越过他进了卧室。
[阿桂,你先出去吧。]
本想跟在身后的逐汐,突然听到婆婆道。
…
逐汐很懂事,知道家里来了客,便忙碌给"探望"婆婆的邻里们烧水泡茶。
事实上,这些人更多的像是来凑热闹的。
[金婆婆怎么突然就病倒了?之前不还挺有精神的吗?]
[难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阿桂这孩子的命…唉,可怜哦,以后怕是没人照顾了。]
卖蒸糕的大婶看着逐汐的背影微微蹙眉。
[话说…阿桂这孩子,家里人都这样了,咋没什么反应…]
所有窃窃私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目光纷纷集中在逐汐身上,明晃晃的停留在逐汐的背影。
怀疑,怜悯,猜忌。
逐汐确实没有像寻常孩子一样哭天呛地,相比之下,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的模样,如同无风的湖面。
哪怕听到了他人对自己光明正大的议论,也只是拿出了杯子一一摆好在茶几上,将每一个杯子里都倾注满茶水。
温顺得仿若一件漂亮的陶瓷娃娃,专心的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这孩子…]
接过逐汐那双嫩手递送的茶盏,大婶的心头一软,她毕竟也是位有孩子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这个性格温润的孩子骤然无亲无故,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她叹息,嘴里讷讷道:
[可能是孩子年纪小,没意识到吧。]
…
卧室门再次打开,已是半个时辰后。
开门的应星没有说一句话,冲逐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逐汐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干涩得可怕,但还是佯装镇定的走了过去。
他在畏惧接下来会看到的,短短几秒,他的大脑已经播放着可能即将看到的画面。
那些残酷的,让他想要逃避的东西,在脑海中肆无忌惮的作祟。
应星合上门,站在卧室角落倚墙而立,给足他们交谈的空间。
婆婆躺在床上,见他来了,还慈爱的喊他[阿桂],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在他后来行医多年阅遍无数生死后才知道,婆婆并不是有所好转,只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熟悉的声音让逐汐的紧绷的心瞬间平息了下来。
他移脚步至床旁的小凳,缓缓坐下,满含关切地发问。
[婆婆,你感觉好些了吗?]
[……]婆婆的回答,是缓慢的摇头。
[阿桂,婆婆要走了。]
[这一走,便不回来了。]
逐汐的笑容霎时冻结于眉梢,他的唇角翕动,本能地欲询问她的去向,为何不带上自己,然而话语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沉甸甸的事实如同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
…
收容所院里的大枫树上有一个鸟窝。
那是一只雌鸟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们搭起的。
蛋破壳后,每天都会衔来虫子,细心的投喂她那些刚出生嗷嗷待哺的鸟宝宝。
可有那么一个清晨,母亲的雌鸟离奇暴毙在了树下。
呆在窝里毫不知情的幼鸟们,因为饿着肚子,只能叽叽喳喳地叫着,不断乞求着母亲的投喂。
再后来,逐汐爬上树,将鸟窝取了下来。
羽翼尚未丰满的幼鸟们快要奄奄一息。
将鸟捧在手心里,他感慨这些小生命和他是如此的相似,便将午饭吃剩的米粒收集起来,喂给了它们。
雌鸟并不是不爱她的孩子们,也从未想过抛弃过她的孩子们。
只是,天意难逃。
万事万物都难违生死。
…
[让你这么早就得学会接受生与死这种沉重的事,是婆婆对不起你…]
婆婆的声音透着缕缕苦涩凄凉,她紧紧攥着逐汐的掌心,眼神空洞地凝望着天花板,瞳光可见的逐渐淡漠消散。
[我已经将你拜托给应星了。]
逐汐大脑一片空白,艰难地咀嚼着这些话的含义。
[婆婆…你不要我了吗婆婆。]
他无措地晃着婆婆的手,伪装的坚强如同一张纸包包的纸被彻底戳破。
急切渴望得到对方的回应,他一声又一声呼唤着。
可是老妇人已经听不见了。
视线也模糊了,看不清逐汐的脸。
仅剩的一丝意识,叫她继续呓语,如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的光芒。
[好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阿桂啊…]
[以后的路慢些走吧。]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逐汐只有将耳朵贴在婆婆嘴边才能听见的微弱。
[走快了…摔着…痛啊。]
直至最终,声音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仅留下忧伤和感慨,久久不散。
一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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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