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座钟的指针过了九点。孙朝忠的另一个人格始终没能让他休息一阵,现在也一样。他抬头看看北平警察局长办公室的熟悉的布设,怔怔地望着那毛玻璃屏风之后,下意识用笔在一张废弃的文件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叉。
指针过了十一点。
孙朝忠默默起身准备离开,他没想着赴约。精神上的煎熬让他失去了任何产生困意的可能。但是他害怕了。他害怕从那里面再传出一声:“孙秘书!”
如今的他,已经彻底失去尊严了。如果还要听到徐铁英叫他过来,那更加不可接受!
于是他中途折返,主动敲起了徐铁英起居室的门。
没人回应。
他居然给吓得一哆嗦。
无事可做,他就在外面的办公室踱来踱去。他看到了那里的保险柜,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仿佛那锁孔中有神奇的力量在诱惑着他。他搜罗了一根铁丝,并蹲下身。
(不,不,这里面的东西和我没关系。)
(打开了就是毁灭,一定要打开它吗?)
(现在打开,徐铁英的事情就会掌握更多……可是……)
办公室门轴动了,有人进来了,孙朝忠迅速地弹起身站好。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听到你好像出去了,就下去找你了。”是徐铁英的声音。
惊魄未定的孙朝忠咬咬牙,并不转过身去看他,“是啊,我来赴约了。”
“澡洗过了没有?”
“是。”孙朝忠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确实找了个工作之余的时间洗了个澡,却不禁暗自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
徐铁英打开起居室的门,孙朝忠转过身来跟过去,低着头,步子挪得很小。
如果没有人命作为把柄在徐铁英手里,如果今天徐铁英没有说出那彻底摧毁自己的话,他还能跟过去吗?更重要的是,如果看到那张脸没有那该死的奇妙感觉,那就更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境地……
“对不起,今天可能刺激到你了。我这也是对你放心才这么说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不就好了吗?我今天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赔罪的,因为那天我看你……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什么!我……我说话了?)
孙朝忠慌张地直起身来:“主任,你既然说了要赔罪,那就请诚恳一点。”他露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一只手搭上徐铁英腰间的皮带。
(我……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徐铁英不回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少顷,他的眼珠转了转,答道:“好啊,我们就像前天晚上一样。”
孙朝忠的手在徐铁英的皮带上狠狠拧了一把。事到如今还拿这种话来刺激他!但是,自己也有可能多想了不是吗?
他不回应徐铁英的挑衅似的话语,默默地解开他的皮带,做起了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做的事。他做得规范而标准,正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徐铁英在他的头上一通乱摸。如果孙朝忠能抬头看一看他的脸,就能发现他的脸上此时挂着一副困惑却又不合情理的凝重神情。
突然,徐铁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按住孙朝忠的双肩让他松开自己,然后用力将他一把揽入怀中,依旧大口喘着气,情绪有些不稳定。
此刻他们紧紧相拥。年轻人的身体颤抖不止。徐铁英看不到他此时的面容扭曲,只感觉他的后背被他胡乱地抓着。徐铁英睁大眼睛,怅怅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一阵沉思,好像他在反复确认又怀疑着刚才一瞬间产生的想法。
忽然,徐铁英如释重负似的堆起笑容:“真不愧是我的秘书,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如此完美”,他轻轻推开了孙朝忠,一边的眉毛挑起一点高度,对他低语道:“今天就让我看看你的表现,怎么样?”看来,他到底骗过了自己,把对真相的怀疑又一次压在了心底——那是他不敢触碰的真相。
孙朝忠看着他不语,然后点了点头。
孙朝忠主动将手伸向了自己制服外套最顶端的那枚纽扣。他想起自己当初加入铁血救国会的时候换上的铁血救国会军装,他想起自己来北平工作后换上的警察制服,都是那么一丝不苟,扣子系得那么严严实实,服装那么平整妥帖,自己站得也那么笔直。而今,他却不知道自己脱下的是记忆中的哪一件,毕竟他此刻把什么都脱下了!
他颤抖的手抓住徐铁英制服的衣领。他知道这身制服下藏着的是和他孙朝忠不一样的东西,于自己而言制服的包裹是尊严,是荣耀,可对徐铁英而言却是粉饰,是伪装,是比赤身**更加厚颜无耻的。在中统待了多年的徐铁英,这层伪装什么时候能褪去呢?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就在今天——想到这里,他干净利索地褪去了徐铁英的“伪装”,看到对方露出那副平时在职场上对晚辈惯用的貌似和善的惊讶,他便生出一股悲哀的厌恶之情,轻轻皱了一下眉,把眼睛垂下去不再看他。
他顺着床铺的位置俯下身去,徐铁英顺势躺了下去,可一只手伸还在他的头上抚摸。孙朝忠想起徐铁英在杀了谢木兰那天对他手贴手的抚慰,大脑一时混乱起来,便深呼吸了一口。
他感受到了徐铁英身体的温度,可是不知为何却冷得几乎打颤儿,眼皮不住地轻轻翕动,似乎与房间的灯光融合成了一片流动的冰川。于是他开始试图用各种方式贴近身体以寻求一丝温暖。
眼前又浮现了徐铁英那时看向他的眼神,身体就猛地一僵,不再徒劳。
他没注意到的是,徐铁英一直逃避着对上他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只是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
孙朝忠没想到,当他抛却一切投身这件事不久,第一阵强烈的,羞耻的快感就从身体和脑海中袭来,他不禁脱离控制出了声。
孙朝忠的脑中逼真地浮现出一个青年站在电话机前接到二号专线的画面,接通后他双腿一碰,平时语气总是毫无波澜的他,此时语尾会略显激动地轻轻上扬:“建丰同志好。我是孙朝忠。……”
眼前这个人是孙朝忠,那此时的自己又是?
他不敢看那个自己,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狠狠把双眼闭上了,却不知道徐铁英这才细细端详他的脸,而且把一只手腾出来抚摸着他的脸颊。徐铁英看着这一切,满脸欲言又止,不断皱眉——这个老狐狸已经学不会如何流泪了,如今只能摆出这幅滑稽表情。他注意到孙朝忠把他伸出的那只手的手腕轻轻握住了。
一股向内心的痛苦抗拒的力量不由得产生了。徐铁英来不及再回答刚才心中的疑虑和复杂感受,他决定现在不开口问他。那些可怕的怀疑,那些在一瞬间几乎将他施行他诡计的勇气击垮的东西,他已经暂时不愿意再去想了。
奇怪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免着可能的交流,仿佛都不愿意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一些细碎又沉闷的声音。
这一次,孙朝忠也没有再睡去。另一个人格照旧没有出现。
此时他小腹收缩,脸埋在被单里,颤抖的身体仿佛已经变成一具空壳。徐铁英满脸厌恶地打量着他,他讨厌眼前让他痛苦的这个人,他厌恶他的厌恶。
“早点睡。”徐铁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但他不知道,他们两人最终都没能睡着。
两人的复杂心理特别好品……(没人看我就这么夸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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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