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跟冰窖一样。
蜡烛暗得连眼前的路都照不清,玛姬试探着迈出一步,身后的铁门就轰地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与世隔绝的密室里充满铁锈和干草腐烂的味道,昏暗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皮埃尔!”她颤抖着叫了一声。
深处有人发出点动静,那是铁链在地面拖拽的响动,紧接着那人用干涩的声音问:“玛姬?”
玛姬摸索着走下台阶,把蜡烛往前送了送,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见了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皮埃尔,他还穿着那日出门时的衣裳,大衣已经沾上了泥土,衣领子皱了,脸颊有些乌青,左手上拴着一个铁环,链接着沉重的铁链把他焊在地牢的角落里。
兄妹俩一站一立,相互对视了有几分钟,做兄长的脸颊枯瘦,眼中闪烁着复杂、甚至可以称之为心虚的光芒。
做妹妹的先是担心,而后看见兄长除了瘦一点毫发无损后,那担忧就化作愤怒。
“我们这些天都在找你!”她把蜡烛放到地上,一头撞进皮埃尔怀里,带着哭腔说,“你到好,跑这里躲悠闲来了!”
皮埃尔苦笑一声,慢慢抬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猛然顿住,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眼睛立刻跳动起惊怒的火光:“西蒙找上你了?他答应我祸不及家人的!”
“我才不像你笨到被西蒙欺负呢!”玛姬从他胸膛抬起头,皮埃尔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身上的味道即使是情同手足的亲人,也无法忍受的。
她顺势从兜里掏出克利夫特塞给她的面包:“我是来带你走的,哥,快吃点东西,待会才有力气走呀。”
皮埃尔接过面包,他这两三天内只吃了几块被冷水浸透的发霉面包,饿坏了的人是会把所有顾虑抛到脑后,先填饱肚子再说的。
在他吃面包的过程中,头顶的铁门发出过几回声响,但无人在意,直到生锈的铁门忽然嘎吱嘎吱叫了几下,紧接着从外面透出一线光芒。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这灯使得蜡烛的光芒黯然失色,也照亮了地牢内三人的面孔。
两个男人一个高大冷峻,一个苍白虚弱,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阵,眼底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的警惕,互不相让的敌对火光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
最终是皮埃尔打破了无声的对战。
“您是谁?”
“崔维斯·克利夫特。”
皮埃尔便转过头看着玛姬:“你认识这位传奇船长?”
克利夫特显然被他轻飘飘的言语触怒了,他哼了一声,发誓绝不再看皮埃尔一眼,因此他往玛姬身上丢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沉声道:“给你两分钟开锁,我在外面等你…们。”
他把煤灯留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以前听说过他的事迹,并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他,玛姬。”
“你应该感谢他。”玛姬说着,把那样东西拿起来,那是一支钥匙,“没有他你是逃不出去的,快把手给我,我给你开锁。”
但皮埃尔没有动,他抬头望着玛姬,严肃的神色中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哀伤:“我不能走,玛姬。”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玛姬有些恍惚,甚至伸手想去试探皮埃尔额头的温度,“你是不是被关傻了?”
皮埃尔的额头比她的手还要冰冷,蓝眼睛冷静地看着她,玛姬一下子就明白他不是在胡言乱语,她骤然起身,差点把她哥掀翻:“哥!我费尽心思来救你,你跟我说你不能走?”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上辈子倒了血霉才遇上你这么一个哥。”玛姬气得差点吐血,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她哥哥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她立刻扭头往地牢外走去,刚迈上一层台阶,皮埃尔低声叫住她。
“玛姬。”
她立刻如释重负地回头:“我就知道你……”
她看见皮埃尔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你有事瞒着我,皮埃尔。”
皮埃尔低下头,就像承受不住她谴责的目光一样。
玛姬忽然又生出耐心来,一来一回中她的大脑清醒了下来,她走到皮埃尔身边蹲下,温柔地看着哥哥:“我们是一家人,皮埃尔,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为什么要害怕让我知道真相呢?”
她的身体往前倾斜:“哥哥,你是个聪明的人,我不相信西蒙就这么把你打倒了…他看见你杀人了?”
“杀戮是罪恶的事,我会尽力避免去做——尽管我不止一次生出这个心思,”皮埃尔用那只被铁链锁住的手握住玛姬的手,他不敢拿眼睛看她,却已经下定的决心,“这些天我一直处于一种道德的困境里,在这里我倒是能得到几分平静。”
“…你神志还正常吗?”
“我很清醒,玛姬。”皮埃尔喉咙干得每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就有一把小刀直直地在嗓子眼儿里狠狠割上一下,他有些难受地咽了一口口水,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要是有一个犯了罪的人,却又实实在在做了好事,你一定不会忍心看他东逃西窜的……”
克利夫特不耐烦地敲了敲门。
“犯了罪的人?”
“苦役犯,玛姬,”皮埃尔咳嗽一声,他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言简意赅地说,“我收留了一个逃脱了搜捕的苦役犯…他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玛姬,我把他藏在码头的一艘沉船里,有警察在打听他的消息,托特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拿这个来要挟我。”
“我没办法。”他苦涩地一笑,“西蒙警告过我,如果知道我离开这里,他就要把消息透露给警察,那他们该怎么办?”
“你如果还把我当妹妹的话,”玛姬皱起眉头,“就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那是包庇逃犯的罪行,”皮埃尔已经从她的语气中获得了些许勇气,“我不得不谨慎…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了。”
玛姬沉默了一会,现在距离克利夫特所说的两分钟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她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
“如果现在把你带出来,要是西蒙大半夜不睡来看你,那他就危险了。”
“他的确会这么做。”
“我得先去把他带走,”玛姬站起身,“明天你再跟在克利夫特离开,你设法摆脱他,到码头等我们。”
“然后呢?”
“到时候再说吧,”玛姬头痛得要死,她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说,“你好好休息,明天要做的事可多了呢。”
克利夫特已经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圈了,他每走一步,就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耗费那么多心思去转移托特律那群赌棍的债务,让自己当他们的债主好让玛姬过得舒服点,到头来却为别人做嫁衣,一想到待会从那道窄小的门洞里走出来的人,他就有一种拔枪的冲动。
他愤怒地踢了一脚醉死的看守,他好不容易把这酒鬼灌醉,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脑袋痛得就要炸开来,这喝得更多的人却安详地发出猪一般的鼾声。
牢门响了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拿指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刺痛让他恢复了平静。
走出来的只有玛姬一个人,他莫名感到欣喜,尽管这欣喜只有一瞬。
她对他说:“他现在不能走,明天你再带他离开。”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克利夫特烦躁地问,“为什么非得等到明天?解决看守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西蒙在,那可就要费上点工夫。而且明天我的船就要离港了,一定会有很多事。”
“做不到吗?”玛姬轻声说,她似乎没在看他,而是望着地牢,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
哈!可怜的看守又要再醉生梦死一次!克利夫特哼了一声:“当然能行,毕竟这里是你家,来去自如嘛。”
玛姬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一上马车便用手捂住脑袋,似乎要从里面抓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你在烦恼什么?”克利夫特问,“明天我照样可以把他带出来。”
“我相信你,”玛姬微微一笑,倚在他肩上,金发掉落到他的手背,一阵阵发痒,他抬起手,顺势搂住她,听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一点期待问:“你会怎么看待一个做了善事的罪犯呢?”
“我认识一个人,做烧料细工品起家的,”克利夫特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她的头发,“他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建学校、药房、医院什么的,但最后却被发现他是个逃犯,这下他做了再多好事,人们谈起他时,都说那个逃犯。”
此时大风吹散了遮挡月亮的乌云,月光撒在玛姬的金发上,仍然是金色耀眼的,克里夫特无意识地抚摸着,说:“这就是我不做好事的原因,哼,无论我有多少钱,你们都觉得我是私生子,婊子的孩子,那我做再多好事,你们也只会唾弃我。”
他等着玛姬回应,但她猛地从他胸前抬起头,瞳孔微张,似乎在确认什么:“你说谁?”
“马德兰,”克利夫特对她的反应有些惊讶,“他只是一个逃犯而已。”
玛姬再次听见了这个名字,她心绪复杂地低下头。
这一刻,她的视线穿越了上百年,回到前世的最后一天。
手中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每人靠着冉阿让的一只手,这只庄严的手已不再动弹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