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之后,日子照旧过,只是朱诺安不能再穿日常的裙子了。她看看自己仅有的两条裙子叹了口气,一条黑裙是巴狄斯丁一开始就匀给她的,另一条价值3法郎的蓝白条纹古着裙子的屁股位置有一大块黄渍——搓不掉的血迹,想穿也穿不了了。
想到那天在警局的遭遇朱诺安就无语凝噎。
沙威!朱诺安咬牙切齿。
刚来被押在牢里,她对他还挺有好感的,毕竟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穿到哪了,自然也不知道这个叫Javert的警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沙威。她回想了一下,其实在牢里他待她也不算粗蛮。如果只看他尽职尽力的态度,朱诺安非常尊重这样的执法者。只不过现在她成法外狂徒了,沙威倒是鞠躬尽瘁地履行公职,但这种勤勉让她已经初尝苦头了。
要不是你!我会当修女么?
朱诺安现在有种奇怪的心态,她巴不得沙威再来抓她。呵呵,他敢么?她看了看身上的袍子得意地微笑。
房间里没有衣柜而只有木箱,她把那些代表世俗身份的东西叠好放进箱子里,包括冉阿让给她的那枚胸针。现在她的装饰也就胸前的念珠,白色袍子衬托得鲜红的珊瑚和金色的黄金特别显眼。
现在是午后,她刚吃完午饭,上楼休整一会儿。她整理了一下房间就下楼去了。
“朱小姐,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天气正好呢。”主教除了那天仪式里称呼朱诺安的教名,继续沿用旧称呼,而巴狄斯丁已经改称她安杰丽卡了。
说实话,朱诺安现在还不太适应新名字,当巴狄斯丁和杜布瓦叫她时,她都得愣几秒才反应过来。有时候杜布瓦还笑她,“你自己起的名都记不住么?”
朱诺安往院子里看了看,今天是个大晴天,冬天的阳光是这样难得。马格洛大娘在院子里抢占这好天气洗衣服晾被子。她回过头,主教已经穿好了他的厚紫棉袍,脚上换上了耐磨的短靴,而不是平时的平底木鞋。
主教衣橱里的衣服数量少得可怜。教会每年都有给各个教区的主教生活补贴,米里哀将这些本用于置办衣物和家具的钱都捐了出去。
他基本没有自己额外置办过衣裳,一年四季穿着旧教士袍,黑色袍子的手肘和肩膀部位都褪色了。
马格洛大娘有时候抱怨:“我的主教大人,您看您的衣服都要褪成灰色了。这里和这里,都快破了。”
主教却笑嘻嘻地说:“破了好,破了您再缝十字纹上去,就如同您缝我卧室里的窗帷一样。”
主教卧室里用来遮门窗的粗呢帘子破旧不堪,为了省钱,马格洛大娘就只能在中间缝缝补补,那补裂的痕迹却正好是一个十字样。主教见了不停赞叹,“缝得多好!”
但这种节省出的窘态,主教却不想让其他人也见着,他心里还是有早年贵族生活留下的矜持。因此每次出门,他都尽力打扮体面一些,用完好的紫袍遮掩着底下的旧黑袍,虽然看起来不免隆重。
主教都发出邀请了,朱诺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来迪涅这么久,都没怎么在城里转悠,上次还是沙威抓着她满城跑……
主教戴好代表教职的金流苏紫色平顶帽,拄着长木拐杖就出了门,朱诺安搀着他的另一边臂弯。虽然主教精气神很好,但她担心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出门遛弯磕着碰着了。她现在已经把主教当自己爷爷看待了,按年龄来说,主教确实跟她爷爷一般大。
“朱小姐,不必握得这样紧。”主教拍了拍她的手,“您看今天的地都没有结霜。”
朱诺安闻言放松了一些,轻轻地搀着他。地上的青石砖反射着阳光,倒像鱼鳞一片。
卞福汝主教在迪涅城里散步是非常低调日常的事,不像某些地方,主教出门得有前呼后拥的教士做侍从,甚至还用步辇。
但是即便常见,人们也不会怠慢这样的光景。他们出门走到了教堂广场,男人见了主教都脱帽行礼,女人见了主教都微微屈膝,小孩见了主教都围上来,因为主教口袋里总揣着糖。
“主教先生,这位嬷嬷是谁啊?我没有见过她。”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男孩好奇地看着朱诺安。以前主教在城里遛弯多半是一个人,或者由巴狄斯丁陪着。
“这位是安杰丽卡修女。”主教介绍她,其实周围一些年长的妇女也在打量着这个新出现的人。
朱诺安长期医院小屋两点一线跑。迪涅城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人见不到她也就渐渐忘了曾经有个异乡女和凶汉在城里游荡的故事,可能某时某刻会提起一嘴,但生活里总有源源不断的新八卦取代旧的。
现在朱诺安穿着修女袍再次出现,有的人认出了她,却不知道她为什么成为修女了,而且还跟主教关系这样亲密?
成为修女其实很简单,一些修院就爱招目不识丁的粗人入教会,有修女的名分其实是打杂的仆役。但成为主教身边的修女……人们不敢胡乱猜疑,卞福汝主教的人品在这任职的十年里有目共睹。
朱诺安低眉顺目地搀扶着主教,她的形象在迪涅人的眼中有所扭转。信息不发达时代人们厌恶不同,不同是不安稳的代名词。当她的装扮和行为举止都在跨入本地土著的认知时,误解也会渐渐消除。
“你好,安杰丽卡修女。”男孩乖乖说。
“你好。”朱诺安微笑着回话。
主教给这些在广场玩耍的孩子散了点糖。朱诺安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糖就是前几天马格洛大娘放在餐室碗橱柜上碟子里的,原来大娘买糖是这个用处。她那天还尝了几颗,就是染了色的麦芽糖。
主教继续带着朱诺安走。他们走过了省长公署,门口遇到了泰伦斯警官。
朱诺安一看到泰伦斯就想到那天在迪涅警局的社死现场。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警员了。
“日安,主教先生。……Ju小姐您成为修女了?”泰伦斯先问好。
“是的,她已经受洗了。现在朱小姐的教名是安杰丽卡。”主教替朱诺安回答。
“日安,泰伦斯警官。您以后叫我安杰丽卡修女就好。”朱诺安面色有点尴尬,她那天被沙威带去了医院后也没回过警局,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泰伦斯警官,那天我没给警局添麻烦吧?”她压低了声音说。
“您坐的是木椅子,我们用水洗干净了。我知道是什么情况,您不用担心。”泰伦斯看朱诺安脸都憋红了。
哦,那就好……诶?他明白是什么情况吗?朱诺安想到那天不知哪个人造谣她流产就一阵无语,她真的高估这些男人了。但是她不敢问,她还没胆量在公共场合宣讲生理知识,还是拿自己举例。
泰伦斯又跟主教多聊了一些,无非是关于本城治安。他们聊天语速很快,还掺了方言,朱诺安一个法语速成班的听得有点吃力。不过她还是听懂了一些信息。
“主教先生,您还记得10月初路过迪涅的那个凶汉么?就是那个自称您送他银器的汉子。”泰伦斯皱眉。最近省署收到了蓬塔利埃市政厅的信函,询问一个叫“冉阿让”的假释犯是否在迪涅报道。
泰伦斯去检查了迪涅市政厅的登记表,冉阿让确实打卡了。这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泰伦斯记得那天早上,他带队抓那个偷银器的汉子押送到主教屋子里时,他好像听到主教先生叫那个汉子“冉阿让”?
虽然主教当时解释那些银器确实如冉阿让所言,是赠送的,而不是偷盗的,但泰伦斯心里总有疑惑,主教先生是否被凶汉威胁了所以才说了违心之言?
泰伦斯看那中年男人的外形就觉得不是好人,而现在他可以确定那汉子就是信件里提及的逃亡假释犯。他想这逃犯定是在迪涅主教这里犯了案后逃亡。假释期间再犯罪可见是极恶之人,他有义务将这个情况上报。
“泰伦斯警官,我自然记得,那些银器确实是我送给那人的。您当天也见到了,我将银烛台也送给了他。”
“那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泰伦斯想确定一下。
“他是冉阿让。”
朱诺安听到冉阿让的名字面色一沉。出事了!冉阿让半路跑了,现在警方在追捕他。泰伦斯身为迪涅警察在询问主教“送银器”的事,看来他避不过盗窃罪的罪名了……
“您知道他是个假释犯么?”
“我知道,他是个诚实的人,没有向我隐瞒身份。”冉阿让当晚开门就亮出自己的黄护照了。
“您没有受他胁迫?那些银器真的不是他偷盗的?”
“泰伦斯警官,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我所说的都出自我的内心,他并没有胁迫我。不然他已离开一个多月,我怎么还会坚持同样的话呢?”
“好吧。可是您知道吗?这个叫冉阿让的假释犯现在被通缉了,因为他逃了,他没有到规定地点报道。”
“啊!如此……”主教有些吃惊,他以为冉阿让拿着银器继续往蓬塔利埃去。那天晚餐时,他还特地跟冉阿让说了些当地奶酪厂的事,为的就是告诉他生活总有翻盘的希望。
“如果他在您这犯罪,我会如实上报,这是无法被饶恕的罪行。”
“不,泰伦斯警官,我不是受害者。”
泰伦斯最终跟主教道别。他见主教再三否定冉阿让犯罪,思索后打消了疑虑。确实如主教所说,凶犯已经离开一月有余,没有理由再为他辩护。
朱诺安脸色不大好,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原著剧情。她记得后来冉阿让被沙威抓了后,法庭审判时把他偷银器的罪加上了,所以他后面被判终生苦役……
“我的孩子,你还好吗?”主教拍了拍她的手。
“我?我没事。”朱诺安笑笑。
主教见她扯出一个笑,想到她当时肯跟他发誓冉阿让是个好人。“您听到了,冉阿让先生逃了。”
“嗯……”其实那晚告别后朱诺安就知道他跑了,不,应该说她在知道他的名字后就知道他会逃。
“我还是可以跟您说,他是个好人。”如果剧情没歪,他没黑化的话,他真的可以入选感动法国十大人物。
“但愿如此,希望他遵守了诺言。”主教听到泰伦斯说冉阿让逃了后,内心也有些许动摇,是否他看错人了呢?这么多年,他自然也遇到过不受教化的人,良善在那些人心里没有地方安栖,他们的心如同光秃的峭壁岩石,如同浓度高的盐水,没有生气。
“他一定会遵守的。”
朱诺安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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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尼奥勒的警务不多,这是个平静的小城,可能平时处理的纠纷也就是——邻居张三偷摘了李四院里的苹果,或者集市上两个农民为抢客源吵起来了这样的小事。
沙威处理这些鸡毛蒜皮得心应手。他想到就因为他的那次疏忽——没有举报朱诺安,才引发了后面棘手的案件,他就不免有种负罪感。于是他办事也越发铁面无私。
布里尼奥勒那些游手好闲的街溜子在铁腕镇压下,见到沙威都恭恭敬敬地摘帽行礼,“警官先生好。”
尽管沙威还是最基层的警员,手上的权力也小得可怜,但这些人都面上用“警官”来称呼他,然后转头就背地里骂才来不过三个月的新人蛋子。即便是小城也有些“地下工作者”,他们多半是赌徒、酒鬼、嫖客,或者三者皆是。如果让这些人票选最受欢迎的城镇警员,绝对是布兰德。
布兰德在加入警局前就是烂醉如泥的街溜子,只不过他爹在马赛走私发了笔财,就想着给儿子买个政府职位,日后躺吃公家粮。无奈马赛警署开的价太高,他爹挑来挑去,就买了布里尼奥勒的,反正买个吃饭的铁饭碗,在马赛还可能真要干活呢。
雷克局长上任后自然知道手底下老油子警察的情况,他不是没想过换人,但是布兰德他爹送礼殷勤,就这样保下了。
至于出售的政府职位那么多,警察的工资也不高,为什么布兰德他爹想到买这职位呢?还不是为了办事方便。走私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活动,没有保护伞遮着,怎么保护这一片阴凉?布兰德他爹在马赛给警察交保护费交得心头火起。好家伙,原来六四开是警察六,走私犯四。他想了想还不如让自己儿子打入内部,肥水不流外人田。
自从布兰德在布里尼奥勒任职后,他老爹就计划着开拓自己的地下商业版图。马赛那地方,连监狱里都人才济济。该开发的,地头蛇早八百年就开垦完了。他爹寻思与其自己在大城市做小虾米,还不如去小镇里做霸王,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布兰德父子这些年联手,开了一条从马赛北上路过布里尼奥勒的走私线,这条线的终点是里昂,至于到了里昂后?那自然是别人的地盘了。毕竟走私来的东西总需要销路脱手,干这行不就是靠倒买倒卖发家致富的么?
走私的东西什么都有,西班牙的酒、埃及的棉布、波斯的地毯、印度的香料,甚至非洲黄金海岸的象牙。如果把过手的商品整合在一起,他们都可以开一家百货店了。
而布兰德父子的客户都是见不得光的喽啰?错了,犹太商人才是走私犯的大客户,甚至就是最有势力的走私犯。他们作为商品洗白流通的桥梁赚的二手差价比布兰德父子狠多了。有时布兰德老爹都在骂犹太佬真狠,那些犹太人简直赚到飞起了。
布兰德老爹最近几个月都闷闷不乐。他不知从哪得知,之前有个走私犯靠在英法之间倒卖物资已经赚麻了,好像还是个德国的犹太人,叫什么罗斯柴尔德?他想在这破南方靠倒卖破烂玩意儿哪里赚的了大钱,如果他早知道拿破仑要完蛋,也跟着去北方了。
老布兰德心情不好就拿儿子撒气,他见不惯他儿子酗酒后的烂样。老布兰德一脸精明,眼睛里射出的光彩甚至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小布兰德才过三十,外貌却像五十,酒精摧毁了他的身材和容颜,浮肿的身体,发黑的牙齿,通红的酒糟鼻,额前的头发稀疏。要是他俩站一起,人们绝想不到他们是父子。
“天天喝!早晚喝死你!”
老的越骂,小的越往酒精的怀抱里寻找安慰。
布兰德在本职上躺平摆烂,每天都酒气熏天,可能他把精力都放在跟那些沙威鄙视的“渣滓”称兄道弟上了。“地下工作者”才是他的本职,警察是他的兼职罢了。
“兄弟们,这都是新到的好酒,西班牙的白货,喝!不醉不归!”
又是一次夜晚的地下酒会,布里尼奥勒的酒鬼们都窝在城西的丽斯酒馆。
“喂!布达!你就不能管管你那个同事,我见他鼻孔朝天眼睛斜人的样子就心烦!”
一个下午被沙威警告过的男人举着酒杯发言。这里的人们都称呼布兰德为布达,这种亲昵的人际称呼确实显示整个链条环节的牢靠。
“好好好,他啥也不懂,我会说他的。”
布兰德似乎对这个新同事很有好感,甚至在布兰德眼里沙威的形象是光辉的。他的新同事是那样的有活力,那样的斗志昂扬,好像生来就有人生目标。这真是奇怪的事,一个精神萎靡的人见了一个精神饱满的斗士却没有任何嫉妒痛恨。
布兰德喜欢看沙威发号施令侦查断案的神气模样,他自己本身是个毫无主见的人,老爹让他干走私,他就干,老爹让他当警察,他就当。他没有能力也从来没有自己下过决定。在这方面,布兰德羡慕沙威,甚至敬仰他,在警局里见了沙威都忍不住跟他多说几句话。
沙威绝对料想不到他的废柴同事是横跨黑白两道的老炮儿。沙威是瞧不起布兰德的,一个极端不自律的酒鬼如何能成为称职的警察?废柴布兰德能留在警局工作就够让沙威不解了。再说,在沙威心里,黑白两道泾渭分明,绝无可能混在一起。他才转职不久,尚且不知道警察有往游民堆里寻找合作卧底发展下线的做法。而一个警察知法犯法?他实在不能想也不敢想。这是要遭天罚的。
在把信寄出后等待回复的几天里,沙威没有享受日常上班的平静,他想回到他的战场。在心中烦躁感愈演愈烈时,他终于收到了一封信。他看到了信件封口上熟悉的土伦监狱的火漆蜡印,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致前土伦监狱狱监沙威:
蓬塔利埃警署却系要求土伦监狱配合共同调查假释犯24601号逃亡之事。而逃犯流亡事关重大,监狱已将此案上报巴黎警察总署。
考虑该犯人在狱中长期由你管辖,你对此犯知根知底。即便你已离职,但关于此犯的出狱通行文件由你背书,且你有心追踪后续。因此,监狱会将你的名字同此案文件一起回复合作警方。
巴黎警署可能会就此事联系你,你且留心关注。
土伦监狱典狱长,
“拉扎尔·德·佩罗。”
沙威微笑着把信收起来了。
拉闸出现了!
熟悉这个人物的读者可以猜猜:拉闸跟沙威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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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在线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