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惊呆了。
“……妈的,小兔崽子!”子爵以耄耋老人不该有的速度从沙发弹射起步,举起身边的银头手杖作势要打。
“别生气,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主教拦住了发怒的子爵。
好在子爵也只是做做样子,哪里真的要在主教面前教训孙子,今天给外人看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他用手杖重重点着地:“还不快过来谢罪!”
朱莉急急起身快步到门边,不顾男孩身上的脏兮兮的白布,搂住了他,神情激动:“塞萨尔!你怎么这样调皮?大家都在着急找你!你让妈妈好伤心!”
“这就是塞萨尔吧,看来是咱们的安杰丽卡找到了他。”
护送熊孩子回来的朱诺安被母子温情相拥的场景堵在门口,又不想出声抢风头,正在一旁尴尬地陪笑时就看到房间里主教面带微笑招着手叫她过去。
“谢谢您,德鲁热小姐。辛苦了,我们家这个小孩,实在太不令人放心了。”子爵语气复杂。
“不辛苦,其实我找到塞萨尔没花多少功夫……”朱诺安站在坐着的子爵面前,感觉自己像小职员在给领导做汇报,一时手脚不知往哪儿放。
她这还是第一次跟正儿八经的贵族打交道。
呃,说完话后要行礼吗?朱诺安突然不安起来,她看了看自己裙子上明晃晃的泥巴印,着装凌乱,披头散发……虽然他们都不会说什么,但在这样华美装饰的房间里,在别人花团锦簇的衬托下,朱诺安觉得自己才是一坨牛粪。
她回头瞪一眼始作俑者,发现熊孩子被他的母亲拥抱着却大翻白眼,露出了一幅要死不活的厌烦表情。
不是吧!有这么好的妈还不感激,换成普通家长,不得先拿鸡毛掸子抽一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小孩的毛病全是惯出来的,朱诺安更加后悔路上怎么就没有替他爸妈好好教育一番。
子爵点点头,往祝朱诺安身上打量一眼,然后转头对主教说:“今天招待不周,塞萨尔给你们惹麻烦了……塞萨尔!给我过来!”
“去吧,好好跟大家道歉。”朱莉推着男孩的肩背往前。
我自己会走!男孩别扭着肩。刚刚看到他们惊吓的脸而溢出的兴奋一点儿也没了,回来就是得陪她演这出“母慈子孝”的戏,她也不嫌恶心。
“跪下!”子爵鼓着眼睛。
“塞萨尔,听爷爷的话。”朱莉哄道。
朱诺安把位置让给这屁孩。她瞥一眼他——如一座雕像一动不动,真犟啊。
子爵看见这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顽石就火气上涌,还管什么礼数,他现在就要打!
“唉这么大年纪了,消消气!小孩子而已嘛……”
“爸爸您别!查理,快拦着爸爸……”
“爷爷呜呜呜……”
一窝人拦着子爵,忙着给老人顺气。
“塞萨尔,你真的要气死爷爷吗?”
男孩的耳边传来声音。他一低头,原来是他的“模范”弟弟和另一个整天哭哭啼啼的弟弟,大拖油瓶和小拖油瓶。
“塞萨尔,认错吧。”维克多一边安抚着弟弟一边低声说,“如果你不愿意或者难为情,我替你道歉。”
男孩眉头紧锁,自己根本就没有错,何来认错?再者,什么时候轮到他骑在自己头上了?
“首先,我不叫塞萨尔,你明明能叫对我的名字。”
维克多盯着自己哥哥认真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名字发音那么在意,但如果他要求……“好吧,西泽。”
“其次,我今天没有犯错。”
维克多歪歪头,这种推卸责任的说辞他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每次哥哥被训斥时都是这样说。但是今天的事太大了,他还没有见过爷爷这样生气,母亲那样伤心,都是关心哥哥的安危所致。
“好吧,没关系。”
维克多耸耸肩,哥哥是个没担当也不靠谱的混蛋并不是他的错。
“爷爷,我替塞萨尔——”
维克多正要跪下去,后颈就被拎住了。
“啊!”朱莉回头看到这一幕,抽气一声。小贱人要对自己的儿子干什么!
“……”男孩咬紧牙关,这对母子把自己逼到这份上,如果自己还没明白现在情况也未免太蠢了。
不过馋“继承人”的位置罢了,这位置他嫌恶心,但也不能轻易便宜他们。
他闭了闭眼,仿佛下定极大决心——
“对不起。”
他跪了下去。
子爵看着跪在面前的孙子,终于缓了一口气,“……跟谁说呢!主教先生大老远过来,你不出来迎接,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是不是应该道歉?!”
“是的。主教先生,对不起。”男孩朝主教低下头说。听说这个迪涅主教是老头的多年好友,想必一丘之貉,呵……
“不止道歉,应该忏悔!”子爵嚷道:“你应该向上帝忏悔!”
“查理,等会儿他就向您告解!”子爵拉着主教的手。
“好了好了,孩子平安就好,没什么错不错的。”主教摆摆手,他知道子爵正在说气话呢。况且朋友的家事,他不好掺和。
“还有向你的父母道歉,特别是你的母亲!她真是为你操碎了心!我们都在这儿作证,你平时忤逆就算了,知道谁待你最好了吗?”
“对不起……父亲,”男孩似乎下了大功夫,才艰难吐出:“……母亲。”
“嗯。”一直置身事外的中年男人这时才上线。
“塞萨尔,你没事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朱莉双手交叉在胸口。
男孩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看她扮演慈母真是比吃苍蝇恶心多了。
“还有,跟安杰丽卡小姐道歉没?人家是客人,你毁了别人美好的一天,是不是无礼?”
朱诺安还沉浸在围观类似“过年打孩子”的大戏,就见熊孩子转向她的方向。
“对不起!安杰丽卡小姐!”他的声音比之前都嘹亮,把她吓一激灵。
“以及,谢谢。”
“嗯。”见男孩甩掉了玩世不恭的脸,郑重认真地道谢,朱诺安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那就原谅他好了。看起来这孩子也是懂礼的,为什么之前非要惹人嫌呢?
之前他……
*
“现在,你把衣服脱了。”
“什么?”朱诺安没懂这屁孩想干什么。
“我说,快把您的衣服借给我吧。”男孩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似乎是看到朱诺安不耐烦的脸,立马换了一种说法。
“现在风吹起来了,您看我身上还是湿的,我冷……”男孩瑟缩着肩膀,双手相互搓着手臂。
朱诺安心里冷笑,你就演吧。她站定不动,也不说话,沉下脸盯着男孩。
男孩被她盯得发毛,还想开口说什么,正巧一阵风从两人间隙吹过,他鼻翼颤抖,带动浑身一个激灵:“啊——嚏!”
“!”朱诺安没来得及退后躲避,就见男孩的口水袭来,全洒自己胸前了……
“对不起啊……”男孩笑着揉揉鼻子,“您看,我是真的着凉了。”
他眼见面前的修女毫不犹豫,立马开始解袍子上的系带,下一秒,头上阴影笼罩,那袍子已经到了自己头上。
“别扔呀。”男孩嘴里嘟囔,却没有再闹,自己动手把袍子拿下,折叠好后披在身上,捏着一角布料随意揩去刚才手指沾的鼻涕。
朱诺安看着他的动作无话可说。这小孩真的是贵族家的孩子吗?瑞尔威都比他讲卫生。她扫一眼袍子,白色棉布上褐色灰色道道交错,早就脏污不堪,是该给他穿。
“可以走了?”朱诺安脾气都要被磨没了。
“可以可以,女士优先~”男孩做个手势让她先走。
“你走前面。”朱诺安怕这小孩耍心眼子,万一趁自己走在前,他转身就跑。他家庄园这么大,估计一天就得耗在猫鼠游戏上。
“我不会乱跑。”男孩吸吸鼻子,迈步向前。戏台已经搭好,自己这个主角怎么能缺席?
他之前爬上树远眺河景,看到那么多仆人绕着河岸上上下下,真是好大的阵仗!
在河里被人按着往下沉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在今天出手,他又是怎样被诱饵吸引踩中圈套的。他不是柔弱的幼兽,他不怕,甚至兴奋。他喜欢游戏,他受够了平时宅子里一片粉饰太平,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窝藏着肚子里的烂货,真没意思。
他有时候真想放把火把这所谓的德古费拉克的老宅烧了,去去晦气。争来争去不就为了这点东西,无聊透顶。
管他河边人声鼎沸呢,多找一会儿也不迟,最好宣布他已经死了,自己慢悠悠回去,突然露脸吓死他们哈哈哈。他躺在树上,一边晾着滴水的湿衣,一边幻想。
就算是宣布自己死了也好,幽灵放火不犯法,法律又不会逮捕死人。男孩漫无目的地想,烧了房子自己就回英国,他还有乔治叔叔可以依靠。
如果跟乔治叔叔说自己把祖宅烧了,他一定会鼓掌大笑——“小凯撒,别人要说你真是个疯子,我要说你真是个天才!”
他耳边已经响起乔治叔叔那豪迈的、与柔美外貌大相径庭的声音了。他们可以造一艘船——不需要太大——就在地中海流浪,等地中海玩腻了,他们还可以去非洲,去美洲,甚至去亚洲!男孩咧开嘴角。
直到临近的脚步声把他拉回现实。原来他还躺在树杈上,躺在甲板上随海波里荡漾不过是梦罢了。他翻起身子探头一看,嘿嘿不就是那个笨蛋修女吗。
……
现在身边有一个人,他终究忍不住一腔兴高采烈:“你回去可要看一台好戏了,宅子里个个都是好演员呢!”
怎么会有小孩把家长的焦急关心当作戏来看,朱诺安皱眉,果然是顽劣不堪。“嗯,我可以欣赏你爸妈一起把你揍到屁股开花的好戏。”
男孩白眼一翻:“呵,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欢迎客人还乱跑贪玩害家人担心的小孩在我家乡是要被藤条皮带伺候的。”
这小孩就是被爷爷奶奶溺爱宠坏的混世魔王。一般孩子闯下大祸不说惊慌失措吧,至少也会害怕,而他却无限轻松的样子,一定是他平时这种事就没少干,又没有受到应有惩罚,才会有恃无恐。朱诺安有些愤懑。
家庭教育很重要啊!
她忽然有点担心瑞尔威了,冉阿让一看就是严不起来的慈父,万一如此溺爱孩子,好苗子也会毁了的。
“你家乡哪儿的?”男孩兴趣上来了。
“月亮。”朱诺安不想搭话就开始瞎编一气。
又在骗人,男孩心想,这个笨蛋修女真的越来越好玩了。“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月亮上能住人。你就是月亮国人吗?你怎么来的?飞下来吗?”
“嗯嗯,飞下来的,以后还会飞走,而且专门吃不听话小孩。像你这样的,我们一般下油锅煎着吃。”朱诺安像押犯人的士兵一样,一心监督着男孩往前走。
“……话说我在乱走你知道吗。”
男孩回头看朱诺安不苟言笑的样子,总想逗逗她。
“……你!”朱诺安停下脚步,合着自己不知不觉被当风筝遛圈了?!
“哈哈哈逗你的。”男孩见她柳眉倒竖,倒是笑得开心,“你这样的美人,生气也好看。”
“……”她无语了,这种调戏的话从一个八岁孩子嘴里说出,未免不伦不类……但朱诺安忍不住被“la belle”摄去心神。
别人穿越,实在没有金手指也至少美貌满级,一落地,众人皆惊为天人。好家伙,自己穿越,原生外貌已然成了“问题”,一路上收获的只有惊奇和怜悯。上次那位米涅先生没说出口的话,朱诺安多少猜到了一些,心中不爽却又无法言说。
自己成了什么?钟楼怪人么?
她尝试自我排解过:这是没办法的事呀。如果一个欧洲人空降到清朝中国小山村,即便她有玛丽莲梦露那样的美貌,不被当妖怪驱逐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有人第一眼就欣赏她呢?冉阿让说人像植物,那自己这棵在中国平平无奇的竹子被移植到欧洲,就是会引起围观的奇珍异宝嘛……
说好听点是“奇珍异宝”,说难听点是“丑八怪”,这是她给自己的外貌定位。唉,不被当马戏团的猴子圈起来围观就算走大运了。
但,哪有人不想被夸美丽呢。朱诺安自认自己不是美女,就是五官端正的普通人。小时候长辈无一不夸可爱,长大后寡王之路旁也长过桃花,出国后偶尔接受陌生人的热情赞美,多少给她长了一点抬头挺胸的自信,可见这张脸在人类的全球化趋同审美里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结果一朝穿越把她对自己外表那点微弱的自信心完全击碎了。现在只要别人不用怪眼瞧她,她就感激不尽了,赞美?纯属做梦……
她感觉自己得了一种被集体审美排挤产生的容貌焦虑。
“La belle?”朱诺安轻声重复,有点不可置信。
“是呀,你这样的美人,平时这种话应该听多了吧。”男孩笑嘻嘻地说,“你说你是月亮国人,那你就是月光美人了,月亮国人都像你这样美吗?”
如果说朱诺安之前的滔天怒气像火焰山,“美人”这个词就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只需轻轻一扇,火气立刻无影无踪。
朱诺安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滋味。一个刚见面的小孩夸她好看,不是成年人之间的恭维,也不是日常相处久了后的安慰,那是不是说明他说的是真的?他真这样觉得?
她想笑,却得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可不能在小孩面前破防了。啧!这死小孩!嘴巴抹了蜜蜂屎么!
男孩看朱诺安的表情——少女咬住下唇似乎在赌气,一脸别扭的忍耐却掩不住眉眼神采飞扬。他忍住大笑的冲动。果然如乔治叔叔所说,征服世界上一切女人只需要一句话。
如果他之前夸她是“美人”存了一些恶趣味,现在他真觉得她美了。
他再瞧一眼她,估摸就比他大个几岁的样子,还装成大人模样教训他,呵呵……还挺可爱的。
朱诺安袍子里穿的是巴狄斯丁的黑色旧呢裙。头巾没了,黑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她裸露出的脸和手被一片墨色衬托得雪白。而她黑色的眉眼仿佛是上帝在这匹白绢上作了一幅异国风情的画……
“Which waves in every raven tress,
Or softly lightens o'er her face……”
原来乔治叔叔就是看到这样的女人才写了这首诗,他忽然理解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的没见过她这样长相的人,但却有种熟悉感,仿佛在哪见过……
“我以前应该见过你。”
朱诺安刚好起来的心情就被这话激起的鸡皮疙瘩拱掉了。她白眼都不想翻了,把这小孩捏在手里挤一挤都能挤出个油田来。
下一句话可别是什么“在梦中或者上辈子见过”,她扁着嘴想。
“不过我忘了在哪……”男孩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思考。
看来还不至于太离谱,不过这小孩她确实把握不住,赶紧把他抓回去吃藤条最好。朱诺安垂下眼轻轻摇头。
“对!就是这样!”
男孩突然跳到她身前,伸手捧住她的脸大叫起来。
朱诺安先被突然袭击吓了一跳,而后急急后退几步摆脱他的手,她拧眉喝住:“你太无礼了!”
她已经被这死小孩坑过两回了,事不过三,这会儿再来搞她,她可真生气了!老虎不发威,当我柿子软好捏是吧!
“没呀,我就是看看你。”男孩的语气有些委屈,仿佛她冤枉了他,“你那样很好看……”
男孩把手在白袍上随意擦擦,他回忆起刚才手掌心的触感:好软!
他确实被冤枉了。他只不过看到她低眉垂眼的时候,脑子里回忆闪现,原来他确实是见过这样的人的!没有错!那时候就在……
*
“小凯撒,好看吗?”
“啊!”头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被吓得惊叫一声。“乔治叔叔你干嘛吓我!”
“看你瞧得入迷的样子。”男孩的脸被来人毫不客气地捏了一把。
“喜欢吗?”
乔治叔叔凑过来,他闻到他身上还残留着女人的脂粉香气,那是昨天沙龙遗留下的,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不过这不表示他嫌弃。乔治叔叔待他那么好,带他玩乐,教他知识,他怎么会嫌弃呢?
这会儿大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那小小白瓷瓶上釉彩珐琅描绘的鬓发如云翠绕珠围的异国女子。
瓶上女子有白如雪瓷的肌肤和黑如鸦羽的头发,眉毛弯如新月,嘴唇红如樱桃,正垂着眼欣赏指尖拿捏的一株粉色芍药。
这样白描再填色的画作,五岁的西泽·德·古费拉克没有见过,这样像风中蒲柳的女人,他更没有见过。他目不转睛。
说不上为什么,但是,好看!他的小脑瓜里只有这个想法。
于是他点点头:“喜欢。”
随即满怀希冀地看向他亲爱的乔治叔叔。平时只要用这种眼光去瞧叔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嗯,叔叔也喜欢。”
乔治叔叔摸摸下巴,好像在思考,结果一下子伸手把那个小小的瓷瓶拿走了。
“啊……”男孩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我听说一个东方谚语,好像是,真正的绅士是不会要求别人分享自己所爱的。”
乔治叔叔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中炫耀地晃晃那个五彩斑斓的珐琅瓷瓶。
“小凯撒,这个可贵了呢。为了弄到它,叔叔下了大功夫,你不会在市场上看到类似的鼻烟壶。”
“我敢说,在英国,仅此一个。所以小凯撒,你可要做真正的绅士。”
然后,就在自己渴望的目光里,乔治叔叔把那个女子藏进了贴身的马甲口袋。
晚餐时,西泽单手捧着脸在餐桌上神游,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这个画面……后来无论他怎么缠着乔治叔叔,叔叔都不给他看了。
“啧啧,小色鬼,等你长大了,我说不定也环游世界了,到时候给你从中国找个美人做妻子好不好?”乔治叔叔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头。
他懵懂地点头,其实他只是觉得那个五颜六色的瓷瓶好漂亮。
“叮叮!”一柄银勺敲了敲玻璃杯,把他从遐想中叫醒。
他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爷爷奶奶严厉的眼神,锋利得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个洞。
妈妈也在旁边看他。
“哦……”他自觉端正坐姿,乖乖吃饭。
“……查理,你等会儿来书房。我和你父亲有话要对你说。”奶奶对父亲发号施令了。
父亲沉默地点头。
爷爷奶奶是家里的王,西泽从小就明白这一点。他低头吃烤鸡胸脯,没发出一点儿咀嚼声。只要妈妈在旁边,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大口呼吸一点儿。
但是妈妈没一会儿就被叫走了。
“西泽,自己好好吃饭。丽莎,你来照看他。”他记得妈妈像平常一样叮嘱。
好吧,有仆人陪着他,但他更想让妈妈陪着。
很快,仆人催着他吃饭,催着他上床。那天晚上妈妈没有来他的房间讲故事哄他睡觉。好吧,他想,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也马上到了夜里不需要妈妈的年纪了。
“等你长大了……”白天乔治叔叔的话环绕在耳边。他把头埋进枕头里,耳尖发红。他忽然想到那个拉着他玩游戏的霍布豪斯家的女孩。
“现在,你就是我的丈夫了。这个是我们的孩子。”比他大三岁的棕发女孩强硬地把一个娃娃塞到他手里,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木剑去接住它。
“很好,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女孩拉着他坐在地上,递给他一个纸环,然后命令道:“把它套在我的这只手指上。”
啊……他好像明白了一点,现在他感觉自己离“长大”近了一点。可是乔治叔叔说要瓷瓶上的人做我的妻子……妻子?……霍布豪斯家女孩的脸变成了会动的墨色线条和彩色画块,他不由一阵恶寒:好恐怖哦。
他很快就把瓷瓶抛在了脑后。后来,爷爷奶奶和爸爸禁止乔治叔叔拜访,更不能见他。再后来,妈妈不再出门参加沙龙和聚会。
再然后,他没有妈妈了。
如果让他再回忆那天,他却清楚地记得:
鸡胸被烤得焦黑了一块,他吃着嘴里发苦。
*
“你是中国人,对不对?”男孩眨着眼问。
朱诺安张张嘴,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没想到这个男孩是第二个明确指出她来处的人,而且只凭她的模样就这样确凿。而要知道,主教直到她自报姓名时才确定她的身份。
这个男孩说他曾经见过“她”可能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她”是另一个中国女孩!外国人因为中国人相似的外貌特征而脸盲,很正常。
天哪!
是不是有另一个穿越的倒霉蛋也在这里!她是不是有老乡!
男孩咧开嘴笑了。朱诺安被震惊到说不出话的呆滞模样给了他一个无声的肯定答案。
男孩心情大好,转身就走。
这回轮到朱诺安紧巴巴地赶着问他话了:“你之前是不是见过其他中国人?她在哪儿?现在还在这儿吗?”
她见男孩一言不发脚步加快,心里着急,就差低声下气用敬语问候了:老奴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大少爷认识中国人怎么不早说呢?有事好商量嘛,回去老奴定护着少爷,说少爷好话,不让少爷吃藤条炒肉……
“你想知道?”男孩终于回应她。
“嗯嗯!”朱诺安疯狂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他转过身来。
“你先说。”朱诺安没立刻答应,她可是见识了这混世魔王的厉害,万一他狮子大开口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
“你先答应。”
“你先说。”
“不答应就算了。”
“别啊!”
正在打无意义的口水仗时,男孩往远处一看却脸色一变。朱诺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人被几个仆人带领着往这边走。
等那些人走近一些,她注意到那青年的一只眼肿着,脸上还有一些红痕……男孩在她身边已经笑得乐不可支了。
估计自己那一脚够他受的,他想。
朱诺安只当他又在发癫。
“好戏要开场了,让演员先上台。我们走这边。”她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手腕就被他抓住了。他带着她飞奔起来。
“喂!”
朱诺安几乎是被拖着跑的。她肋部酸痛无比,然后又灼烧起来,后面已经喊不出声了,她感觉自己多半要就地吐血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之前磨磨蹭蹭,现在又急着回去,是终于良心发现自己太过分了吗?
“啊!对不起啊……”
男孩回头发现朱诺安脸色苍白一副要晕倒的模样,放慢脚步,“你不舒服吗?”
……明知故问,她这个样难道不是他搞的吗?朱诺安才不吃打巴掌给甜枣这套呢。好在他们已经到了宅子里,她扶着走廊的墙壁喘气。
不知道这小子走的哪个小门,怎么连个仆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朱诺安她一个客人只能被这个小主人带着走。
“等会儿我叫他们给你找医生。”男孩没听见回答,只能扶着朱诺安的背推着她走。
呵呵,你给我等着!我就要在你家长面前把你干的“好事”都揭穿!朱诺安暗自咬牙。
*
“安杰丽卡小姐,您在哪儿找到塞萨尔的?”
子爵奇怪,刚才管家来报,说全部的仆人加上帮忙的佃农快把河道筛一遍了都没找到人。这个不肖孙却自己回来了,看起来能跑会跳的。除了他身上残留的水迹,否则很难相信他真的有掉河里这回事。
该不会又是一场恶作剧吧。
不肖孙还跪在地上,朝他的“拯救者”眨巴眼睛。
你以为我会替你说好话吗?做梦!朱诺安冷眼一瞥,准备直接把过程一五一十抖落出来。当然为了自己的面子,她得隐藏一点细节,被小孩搞哭这种事就不用大肆宣扬了。
“我在庄园西边牧场和树林的交界小路那里找到他,发现他时,他爬在树……”
“安杰丽卡小姐为了我受伤了!你们应该找医生来看!”
朱诺安还没讲几句,男孩就大声叫道。
客厅一下子乱了,子爵首先看向主教,客人在他家受伤,完全是他作为主人的责任。
“你怎么不早说呢!”巴狄斯丁站起来。怪不得她看她唇色发白,气息不稳,原来以为是劳累,竟然负伤了么。
“我……”
不是为了他?不,全是因为他!但这话要是说出来更像一种怨气冲天的埋怨,可是自己是自愿去找人的呀……但是现在肋部还酸痛着呢……
“哈哈,小伤而已,我休息就好……”朱诺安看到主教和其他人关心的眼神,逞强摆手。她感觉肋下应该是软组织挫伤,肯定没到骨折的地步,不然她哪能走那么久。
“哎呀!医生一直在这,安杰丽卡小姐您先去检查然后休息,您的健康要紧,小伤也不能疏忽,是我们家给您添了麻烦。”朱莉打断了她的推辞。
“是啊!”
“安杰丽卡,赶紧让医生看看吧。”主教一锤定音,朱诺安不再推脱。
朱莉随即承担下陪同她检查身体的任务。这让朱诺安安心了一些,虽然她有从事医务的经验,但她伤的位置有些敏感,正在胸下……
通过观察雷奈克的日常工作,她明白现在医生诊断外伤的方法就是看诊和触诊,也就是看和摸……如果让她一个人面对男医生宽衣解带,即便在现代她也很难做到。
巴狄斯丁也陪着她去。
罪魁祸首没得到允许起身还跪在地上。
朱诺安注意到男孩的视线一直跟着她走,那是一种复杂又尖锐的目光。为什么这样看我?
正在疑惑时,她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搀扶着她的朱莉。
奇怪。
朱诺安看向少妇姣好的侧脸。她从他们相见时就感到奇怪,哪有孩子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妈妈的?仿佛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的……仇人。
冉阿让:可恶,明明是我先夸的……
(可是你没说出来啊叔)
看看哪个小可爱能猜到乔治叔叔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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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想见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