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盖初融的华山东峰上,敖寸心、三首蛟、沉香和小玉挤在沉香夫妇的小房间里写写画画。敖寸心把手一摊,推开铺满桌子的鬼画符,目光在仿佛被雷劈过的两个小辈脸上轮流扫过,挑起纤秀的眉:“事情就是这样,天外天的虚界隧道能够通往任意时间,我已经连说带画地解释清楚了,是不是可以放我走了呢?还是说,你们非要拖到婵妹和刘先生发现我的秘密不可?”
沉香和小玉从夏州古画那一节起就听得心惊肉跳,听到后来的宋城一节,沉香奓着胆子试了试敖寸心的额头温度,被敖寸心一巴掌拍了回去。待谈到天外天云云,小夫妻心里的惊涛骇浪已然此起彼伏,却见敖寸心只是淡淡的,仿佛在分享今晚逛夜市的小小计划而已。
趁着两个孩子还没回过味来,敖寸心冲三首蛟使了个眼色,自己身形一纵跃出窗去。沉香纵身去拦,被早有准备的三首蛟挡在屋内。
“蛟叔!”沉香心里不愿跟这位异族长辈动手,掌上的力道却已运了十成十,“您也跟着舅母胡闹?”
“胡闹的是你小子吧?”三首蛟极勾人地一笑,眼底却刺出一抹狠色,“既然叫我一声叔,我就跟你透个底儿——只要有我三首蛟一息尚存,定助三公主实现心愿!”
沉香与三首蛟互相剑拔弩张地掐着手臂,少年澄澈的双目睁得通红,一滴男儿热泪自左眼滚落面颊,他沙哑道:“叔,沉香何尝不想见舅舅啊……但是,舅母这一去绝非只图逆着时间见舅舅一面,必定另有隐情吧?”
小玉在旁忙着拉架:“是呀是呀,天外天那种地方,岂是三界中人等闲去得的?舅母重情,却不短见,她珍惜舅舅替她争出来的性命,绝不会为了一朝相见昧却万古长空。蛟叔,您若知道什么,就同我们说了吧,兴许我们能帮上呢!这不是舅母一个人的事,而是该我们大家伙儿共同承担的大事啊!”
玩世不恭的神色从三首蛟宛如傅粉的面上渐渐淡去,片刻的凝滞过后,他搡开沉香,魅惑的眸子里涌出干苦的笑意:“好吧,小狐狸走远些,沉香小子附耳过来,真相传男不传女。”
然而就在沉香垂手附耳的空档,三首蛟化作一道蓝芒射入天际。
……
自打听闻十年前灵鹫山上损失惨重的血腥一战后,玉鼎真人竟主动一改从前落拓不羁的作风,默默搬回金霞洞,据说再也没有出来过。敖寸心驾云疾行直奔玉泉山,向读书万卷的玉鼎真人请教虚界隧道的秘密。
“你听谁说的这么个东西?”玉鼎真人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不肯面见敖寸心,隔着一摞书墙问道。
既这么问了,敖寸心便听出有戏,先放了一半的心,“自然有高人指点,真人既知道,便请赐告。”
“不知道不知道!兹事体大,就算知道也不能说。”玉鼎真人摆摆手准备送客,忽听扑通一声,虽未亲眼看见背后发生了什么,心中仍不禁一突,“干什么干什么?好歹也是一族公主,没事闲的跪我干什么?”
“真人,”敖寸心声如止水,“两千多年了,寸心也算为您烧了近两千年的饭菜,虽不是道道亲手完成,却餐餐诚心诚意,今日硬着头皮非要请您告知虚界隧道的秘密不可,徒弟媳妇此生只求您这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您就发发慈悲应了吧!”
徒弟媳妇……
徒弟……
玉鼎真人背靠着一摞书墙的身体不由得一震,双眉蹙紧,把多年不曾清洗的脸上的死皮都给挤住了,垂下的眼帘掀起,视线落在身前的一块牌位上,目光里含满了凄色。
原来是为了他吗?
“诛心哪……”玉鼎真人叹道,“寸心,你同他越来越像了。我猜不透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替徒儿劝你一句——好好保护自己,不要涉险。”
“真人,寸心自来任性妄为,您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刀山火海,阿鼻地狱,我都去定了,谁劝都没用。”敖寸心在玉鼎真人看不见的角度莞尔而笑,“我这么说,您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没错,我疯了,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
“冤孽。”
玉鼎真人只知虚界是通往天外天的路径,哪里听说过跨越时间的奇事,经敖寸心转述了月下老人的指点,这才涨了见识,但话语间还是犹犹豫豫不肯痛快交代。后来三首蛟也赶了过来,总算软磨硬泡得玉鼎真人开了金口,将如何接近虚界隧道的种种细节一一相授。
“徒弟媳妇,徒弟兵器,你们俩可听好喽,我吐露天机已然坏了规矩,是不会跟着你们一道去胡闹的。今后无论结果如何,是死于非命还是功德圆满,都与我玉鼎真人毫无瓜葛,更不能对第四个人说起我的名字,可听明白了?”
敖寸心和三首蛟均神情恭肃,拱手道:“明白。”
“有违者……”玉鼎真人微微偏头用余光瞟住他们,一字一顿地道,“……万劫不复!”
龙蛟对视一眼,毅然应下。
二人按玉鼎真人所授,前往玉虚宫寻找研究天外天入口的未成型法阵,据说那法阵只成了一半,尚未连通天外天,但已与四通八达的虚界建立了联系,兴许可以当作虚界隧道使用。
玉虚宫照旧由结界隐藏在一片清净雪色之中,幸而敖寸心还有玉帝赐与的第二把金钥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结界。两人首先找到玉鼎真人举荐的一名小弟子,依玉鼎真人的方法连蒙带骗哄得那小弟子领他们找到了阵法所在。三首蛟猛地捂住敖寸心口鼻,另一只手不知往空中攘了什么粉末,不到三息便将在场的七八个玉虚宫弟子轻松放倒了。
敖寸心目瞪口呆:“什么东西如此厉害?”
“嘿嘿,攒了上万年的好玩意儿。三公主,得抓紧了,不知道他们何时换岗,一会儿外面的人发现这里不对,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所谓可以连通虚界隧道的阵法,外形看去有十二根参天石柱,每根石柱都雕刻着一圈圈粗细不一又暗藏规律的凹槽,为的是阵眼旋风转起来时能够分成不同的频率。十二根石柱合围的中央是十二块平地凸起的碗口大小的石钮,供醒阵之人定位之用。整个阵法既朴实无华又玄机丛生,使来者不敢轻举妄动。
敖寸心攥紧手中的包袱,浅瞳中闪烁着炽热的希冀,努力按捺住快要爆裂的激动:“我们开始吧。”
“好!”三首蛟低喝一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怎么开始?”
“用我的金钥匙呀,只要你在心里相信面前的事物是一把锁,就能用那把金镶玉钥匙将其打开!”
“啊?!”三首蛟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还以为敖寸心信心满满的有什么好主意!“三、三公主……您方才好像说,玉帝统共赏了您两把金钥匙,一把上次用掉了,一把今日用掉了!难道您还存着第三把?”
……
云海苍茫,烈日灼灼。
沉香和小玉是在华山与昆仑山之间的必经之路上截住三首蛟的,准确地说,三首蛟也正在找他们。
三首蛟不由分说,向小玉勾勾手指:“你,过来。”
沉香先一步拦在前面,惊疑不定:“蛟叔何意?舅母何在?”
“啧,没空跟你啰嗦,我有顶要紧的事,传女不传男!”
可毕竟刘沉香一个大活人杵在这儿,若真想避开他说些悄悄话,那是做不到的。三首蛟有求于小玉,不得不老实交代实情。
“主意是一个叫月下老人的上神出的,他与三公主什么交情我不管,我只知道,他说的法子能将主人救回来。”
沉香叫起来:“什么叫救回来?那人一准是个江湖骗子!舅舅神魂已散,怎么可能……”
“今天的主人的确不在了,可是过去的主人还活着。跨越时间,找到过去的主人,拿到他的‘情感’,就能借由月下老人之手救活今天的主人。主人肉身成圣,九转元功与□□玄功护体千年,三魂七魄早已炼成浑然一块,一灭俱灭,一醒俱醒,所以主人还有最后的机会,换做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希望。你说,这是不是天赐生机?”
沉香自己读书不少,所以从来不大信这些听来荒诞的天方夜谭:“不会这么简单吧?”
“小子,想那么多干嘛?”三首蛟抬手虚按,没耐心听他担心这许多,“小狐狸,有件事只能托你替我办,你能答应吗?”
……
正当敖寸心躲在戒备加强的玉虚宫角落苦等三首蛟的时候,有人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敖寸心猛地回头,撞入视野的是一张粉圆无害的小脸,不知为何一双无辜的杏眼红通通的,像是受了委屈。
“小玉?你怎么进来的?三首蛟呢?沉香也没有跟来?”
“舅母留下的结界破口尚未合拢,我变回原形挤进来了。蛟叔他……他说他不来了,让我来助舅母一臂之力。”小玉说话时带着些微鼻音,怎么听都像被三首蛟逼迫充当替死鬼的。
敖寸心没想到信誓旦旦的三首蛟居然临阵脱逃,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打开虚界隧道的方法玉鼎真人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们,这阵法才刚到试验阶段,要唤醒它不难,不需要精确的走位,单凭蛮力即可驱动,但这蛮力指的是至少一万年的法力,换句话说,得找来一个身怀万年法力之人任凭阵法榨取。莫非三首蛟打的主意是让小玉做人牲“祭献”?
小玉保存着身为动物的超常敏锐,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迅速拉着敖寸心换了一处地方藏身,伸出紧握的拳头给她看:“这里面……是我当年吞下的宝莲灯灯芯,自从我以肉身化作灯芯助沉香人灯合一以后,它就自我体内分离出来了,恰有一万年的法力。宝莲灯早有了新灯芯,正好用不着它了,真乃天助我们。”
敖寸心陡然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急忙欲看,小玉却不肯让她看见自己掌中之物的真容。
“舅母,一会儿我们强闯过去,我以旧灯芯开启阵法,舅母先行入阵,再将我也一并带进去,别叫我留在外面被玉虚宫的人拿住。”
“你也去?”
敖寸心几乎就要一口回绝,转念一想:也对,我们做的事虽危及不到旁人,罪名却不会小,留孩子一个人收拾烂摊子的确不妥。不过,她若随我同去,隧道中变数更多,就算能够活着穿越隧道,也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大概三首蛟告诉过你,我这一去,整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极大极复杂的阵法,咱们这些道行不足以升入天外天之人只能以魂魄入阵。我身上已被月下前辈下了符咒,我敖寸心即是魂穿法阵的核心,只有我进去,随同者方能进去,只有我回来,随同者才可回来,而想要回来只有两种方法:一是成功取回你舅舅的一滴由心而生的眼泪,二是我在那个时空不幸身死,魂魄自会回到当今。”
“现在外面结界就快合严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小玉诚恳地望着敖寸心,一手按住藏在衣领内的护身符,“舅母,沉香早同我说了,你我有一段母女之缘,临此大事,当然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