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好长,敖寸心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脸颊上横流的泪渍早已干了。坐起身,真君神殿里永远是清一色的银黑,连日月的光辉透进床来都会被纱幔滤成无情的冷色。
太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安心,即使梦醒之后仍要面对残缺的现实,她已然不那么疲倦。敖寸心理理压皱的衣裙,深呼吸让自己快速清醒起来,目光四下找寻一个能让自己借以整理睡后仪容的镜子。
少顷,敖寸心摇头苦笑:“我在想什么啊,他这家伙的房间里,怎会有镜子这种东西……”
大袖挥过,一面水镜垂直立于半空,敖寸心对着水镜简单整理了发髻,骤然瞳孔紧缩,如电流过身般停住了动作。
“这是……”
金钗……这个狐尾金钗……
久远的记忆如闪电般劈入脑海。
电闪雷鸣的大漠……舍身解咒的老者……斑驳离奇的古画……
两千年前的那副画上画着的那位龙族女子,戴的就是这种狐尾金钗!
这些年她有意向命运宣战,净捡华丽花哨的首饰往头上戴,而这支朴素得多的狐尾金钗竟压根没碰过,是以至今方发现端倪。
敖寸心瞠目结舌,将震惊的呼喊扼制在喉头,心脏一阵狂跳——怎么会这样?钗是小玉送给我的见面礼,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只是件凡品吧?
敖寸心颤抖着拔下金钗,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个遍,用法力试了又试,当真只是普通的凡间饰品罢了,绝不可能保存两千年还完好如新。况且,按两千年前凡间的生产能力来说,根本造不出这样镶嵌精美、线条柔美的金钗。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敖寸心抱住头,剧烈地喘息,无法理解鲜明却错乱的记忆。
难道喝下的孟婆汤并未完全解除?她混沌地胡思乱想着。
失去了法术的支撑,水镜荡漾散去。
蓝色流光突现,在敖寸心面前化作一个身形魁梧的俊美妖蛟。妖蛟单膝跪下,俯首道:“三公主,有什么小蛟帮得上的,尽管吩咐便是。”
敖寸心乍见故人,心中既惊喜又感动,“三首蛟,你怎么在这儿?”
“小蛟日夜守在神殿……”他顿了顿,“……陪伴主人的故邸。”
敖寸心会意地点头,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将多年前在夏州荒漠偶然见到的古画与自己手上这支形似的金钗之事悉数说与三首蛟。
二人自知踌躇无用,唯有回到夏州一探究竟,就算当年的古画已经被毁,那画既然传承久远至斯,想必有临摹品留存于世。
党项一族里还有人认得敖寸心,见她相貌多年不改,更深信她便是先祖所传古画上的龙女,果然拿出极其相仿的临摹品来,并将种种传说道与她听,纷纷杂杂,邪邪乎乎。对于那些千奇百怪的传说,敖寸心理不出头绪,唯一更够确定的便是狐尾金钗。她与三首蛟细细比对过,相似度实在高得不像话,若说其中没有蹊跷,倒叫人没法相信。
“可是时间是乱的啊……”敖寸心抓着自己已经被揉乱的发髻,把自己折磨成一个苦心孤诣的老学究。
论起风花雪月、翻云覆雨,三首蛟兴许还能说出些门道,可遇上这种动脑筋的事就不灵了,只好席地坐在一边在精神上给予敖寸心最大力度的支持。他隐约能明白敖寸心为何非要弄清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不可——错乱的时间,倒流的事件……有没有可能,回到遥远的曾经,再去见他一面?
“时间……”敖寸心从一大堆戎狄典籍里抬起鸡窝头,“我还真知道一个地方,脱离时间、袖手三界。”
“哪儿?”
“宋城。”
宋城的明月亘古如一地在一池碧水中投下倩影,短暂地被清风吹碎后,徐徐拼凑归圆。圆满的月光柔美得无可挑剔,无数年岁里只照耀着永夜城里唯一一颗光头。
敖寸心从帘幔四垂的圆顶庙一路找到荷香袅娜的湖心亭,完全搜不到月下老人的短胖身影,最后还是在碧波池底拎出了快要憋死的光头老儿。
“躲我啊?”敖寸心抱臂睨着忙于拧干衣服的月下,鼻子里哼了一声,故作轻松地直戳重点:“早就猜到前辈传我无量诀的真正用意啦!放心好了,本公主不是来找前辈算账的,您老人家不必躲得如此辛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躲你啦,老头子一把岁数躲你个龙族小娃娃躲上十年?”月下没好气地嘟嘟囔囔,又从衣角攥出几滴混了金鱼屎的水来,“老头子我是下池摸点生鲜,换换口味!”
敖寸心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咦,这里的时间不是凝滞不动的吗?前辈所言‘十年’乃是何意?”
月下瞥向她的眼神十分嫌弃,是那种学霸看学渣的嫌弃:“老头子可没说过时间不动。”
敖寸心一脑袋问号,怜惜他一个浑圆胖子附不下身去,忙堆笑蹲下身去替月下拧裤腿儿上的水,“可是晚辈每次来的时候,不论停留多久,出去外界时都能回到进入宋城的同一时刻,就像不曾来过一样,不就是宋城时间没动吗?”
“‘时间’的概念是相对的,懂吗?此间因果不与三界相通,你进来时属于从低阶时空跨入高阶时空,无法选择切进宋城的时间点,从效果上来说只能一次比一次晚,可是出去时却由于两界之间因果不通,能够假装没来过。”月下与敖寸心小眼瞪大眼了一阵,“嗐,说点儿你们孩儿能听懂的话吧。你,来宋城玩儿了七日,出去的时候——也就是切出的时间点——最早与进来的时刻保持一致,最晚与进来时刻的七日之后保持一致,你可以在上述区间里任意选择具体的切出时间点,明白?”
“……明……明白!”敖寸心两眼发直地使劲点头,“唔……那个……前辈,既然时间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选择的,那么我们活在‘现在’的人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回到过去?”
她一双浅瞳紧紧钉死在月下的嘴上,屏着呼吸不敢惊扰那个即将吐露的答案。
这个答案,寄托着十个春秋冬夏的痴心妄想,能否赐我武器与老天爷争此眷顾,将夜夜苦梦度化成真?
有没有可能,容我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梭一次,做一回鹊桥上的牛郎,让我有勇气把业已干涸的漫漫余生继续下去?
……
银河湛湛,无数的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浸润。
沉香推开房门,见那空荡院落里、方形石台上,一个粉裙长发的女子正在袅袅舞剑。双剑不疾不徐抡一个半圆复收在身体正前,突然手腕一翻,剑尖前指,愈使愈疾,剑身似曲似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只看见手腕不住翻动,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舅母,还没睡吗?”
那女子不答,晚风里仙袂飘摇,腰间的素白旧纱被吹了开,缠在臂间,便似一条宫妃披帛。
沉香定睛一看,自己原来身在辉煌大殿,大门紧闭,殿外杀声汹汹,殿内火光冲天,映出一片明灭不定。烧烂的木质梁柱裹着火焰不时掉落,整个宫阙摇摇欲坠。
他顾不得思索这是哪里,见那女子恍然不闻,腰肢款摆,剑光折射着火光,晃得人眼花,仔细看去,却不是敖寸心。
一支羽箭咻地穿透窗格直刺进来,沉香大惊,迈步冲上前去,“当心啊小玉,小玉!”
这一迈,竟踩了个空,从殿内高阶上滚了下去,视线一暗,见一双白金盘龙靴竖在眼前,沉香猛地跃起,四周岩石冷壁将空间勾勒成华山秘牢中的逼仄洞穴,银胄峨冠的天神手握长戟伫立面前,恍如隔世。
“咦,舅舅?小玉呢,您看见小玉了吗?”
“关卡中的五千本书背完了?”
他一时发懵,怔忪道:“是……背完了,早就背完了。”
“右边数第三排第七十二本第三十六页倒数第四行是什么?”
沉香望着天神冷峻的墨眸,不由得倒退了半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少年时的那件月白短衫。
长戟森寒,天神厉声催道:“过不了关就见不到你娘,你还在等什么?”
“我、我记得、记得……是……《武王列传》中商纣王对妲己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美人,凤体安康否?’”
足下一空,他突然坠了下去。
“沉香?”碎玉般的温柔嗓音近在耳畔,一条温热细腻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
沉香猛地睁眼,花了片刻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是华山家中。
“做噩梦了?”
沉香握了握绕在自己胸前的小手,翻了个身,将人圈在怀里,“嗯,梦见舅舅了。”他叹了口气,低头蹭着小玉的秀发,“我又梦见年少时的那些事了,这次是舅舅在华山秘牢中设的阵法,让我背完五千本书,不然就一辈子出不去。”
提起舅舅,小玉面色动容,往他怀里钻了钻,静静听他说。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舅舅考我的三个问题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史书中的一句话,你想听吗?”
小玉生怕沉香再说出什么叫人更加难过的句子,“若是好听,我就听。”
沉香将小玉搂得更紧,伸颈吻了吻她的额头,“‘美人,凤体安康否?’”
翌日清早,沉香打着哈欠推开房门,冷不防被戳在面前的一座‘门神’吓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玉闻声连忙也边整理发髻边从内室跑出来,一见便乐了:“舅母早啊,快请进。”
敖寸心已然等候多时,手上拎着包袱,腰间挂着锟铻剑,身后跟着三首蛟,直接无视大惊小怪的刘小子,冲小玉和善一笑:“不进啦,我是特地来辞行的。此事不好教婵妹知道,先跟你们打声招呼,等我走了再告诉婵妹,也不算不告而别。”
小玉被敖寸心表面云淡风轻实则郑重其事的阵仗弄得有点害怕,直觉事关重大,拿眼去问沉香的意思。沉香见敖寸心一副要远行的模样,愈加好奇了:“舅母去仗剑走天涯吗?”
敖寸心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就是回趟商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