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雨水在狂风怒卷中如无数断剑纷纷削下,山上山下厮杀的兵将被淋得通透,血雨交织成前所未有的肃杀惨烈。半空中十余个人影混战不休,罡风大盛,大雨根本不能沾湿他们分毫。
粉龙直撞上前,无天早留意到她,大袖翻飞间恍若不经意地劈出一掌。敖寸心侧身避过那雷霆万钧的一式,巨大的身形已晃至缠斗场的中央,背上的杨戬趁乱长戟刺出,被无天生生逼回,如此变招重复十几回合。敖寸心的光滑鳞片将坠势汹汹的雨滴反溅起来,恰到好处地朦胧了杨戬的身姿招式。孙悟空挥棒在旁,见那二人配合得妙极,不禁大声叫好。
镇元子、哪吒、敖烈与十八罗汉等人与赢妖一众黑莲宗高手混战纠缠,孙悟空和敖摩昂则全力配合杨戬夫妇直攻无天。无天以寡敌多,以攻为守,动作丝毫不见焦躁,去掉一切修饰,每逢出手必是都是凶悍异常的杀招,叫人一时奈何不得。
乌云压顶,暗黑的天已分不出白昼与黑夜,乱飞的雨珠噼噼啪啪地落下,让人听不清对手的来路,也辨不清对手的招式。
孙悟空下了决心要一雪被无天打伤的耻辱,将金箍棒舞成一团耀眼金光,逼得无天分身乏术。敖寸心巨尾向无天拍去,无天堪堪跃开,哪知杨戬单手握住龙角从另一方向借着龙头的力量疾速飞转过来,无天再无回护的余地,被森寒长戟一下刺进心口。
活生生的心跳顺着长戟的刀尖传到杨戬手上,冰冷的雨和滚烫的血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无天全速后撤,当即一掌挥出,竟尔威力不减。杨戬的长戟被无天的护身法力震脱,通灵的长戟迅捷回到他的手上,杨戬就势横挡接下掌风,与敖寸心一同飞快后撤。
无天周身煞气汹涌,雨水避之而走,竟毫不沾衣。墨色的僧袍在劲风里猎猎作响,与飘散的青丝一道飞舞,锐眸中的精光摄得众人不敢仍然轻敌。然而,众人都对黑莲宗的强占强施之举恨之入骨,欲连根拔之而后快,见他受伤,哪里还需讲什么乘人之危的道义,相互交换了眼神,一齐群起攻之。
……
群峰连绵,沉香钳着凤云瑶在对面侧峰的悬崖边上纵跃,被凤云瑶身上的奇香熏得心烦,脚下速度越加越快。凤云瑶已无法力支撑,哪里跟得上沉香的高招,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崖去。沉香抓着她绕在背后的手把人提了上来,只听狂风骤雨中咔嚓一声轻响,暗叫不好,连忙查看凤云瑶的手骨是否折断。
凤云瑶表情吃痛,腕子一翻,手中不知什么东西破了,细轻白粉喷出。沉香不防,登时迷了眼,只觉眼珠火辣辣的刺痛难当,仿佛整个眼球都要被生生烧去,痛得惨叫出声。他也是个机灵的,顾不得揉眼,凭感觉猛地伸手一抓,揪住一截布料。凤云瑶早有准备,掏出不知藏在哪儿的薄薄刀片,精准无比地斩断被抓着的衣袖,直往崖下扑去。沉香睁不开眼睛,耳边却听得异样,连忙跟着跃下,然而不等他辩音捞人,便听见几声尖利的鸟鸣,颇为耳熟,似乎是著名的单足凶鸟毕方,能吐真火。
五六只毕方兽循着气味而来,为首的一只将下坠的凤云瑶稳稳驼在背上。凤云瑶捏着鸟脖子,往大雷音寺飞去。
沉香听出不对,脚踏云气往前忙追,只觉一股热浪当面卷来,身上已经被火焰裹住,当即燃成一个火球滚下悬崖。
地面上的人听见毕方叫声,纷纷寻声而望,敖摩昂最先看见上面好像坐着一个人,大喝一声,已然不及阻止,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张开双臂直跃而下。她这一跃极果决极精准,直朝无天方向扑去,登时有十几把不知是谁掷出的兵刃朝她飞射。她本无法抵御,身子却突然疾速前冲,被无天法力所摄。无天以浑厚法力将旁人震开,五指为爪,只在一息之间便把她拉入臂弯里,随即挥出势不可挡的两掌,身形已然飘了出去。
凤云瑶就势又掏出一个小囊,师徒二人身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封住了众人视线。
“师父!”她扑在他耳边疾道,“若我身上真有什么太灵真元,请您取走吧!”
疾速后退里,只听低沉的嗓音在风声里回应:“那你就没命了。”
“嗯。我七岁那年,您说只救我一次,余下的路让我自己选。”凤云瑶第一次将头轻轻抵住无天的胸膛,无限凑近这个仿佛隐在浓夜之中永远无法亲近的男人,“现在,我选好了。”
几个奋勇追上前的佛门弟子在尚未散尽的白粉中着了无天的道,孙悟空火眼金睛,瞅准位置掷出金箍棒,在半空划下一道白线,可那亮白轨迹冲到一半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弹了回来。
金色的光芒陡然四射,炸成一个越胀越大的光球,把其余赶上前的诸人都震了回去。敖寸心被那无可匹敌的强横法力撞回,顾不上同杨戬商量,当即化成人形疾上前去。众人吃过了亏都知道那力量非同小可,大喊危险,却见她一头长发骤然化为赤红之色,荧荧火粉飘出,法力外溢,居然与无天的法力如滴水入海般融为一体。
几乎无法承受的压迫力激得她口中满是血腥气,敖寸心逆着强横的阻力拼命上前,在刺目的光亮里努力寻找着能够分辨出的影子,恍惚看到凤云瑶单薄的身影悬在半空,丝丝缕缕的光从她的头顶源源不断地流出、流出……
云瑶!
凤云瑶!
敖寸心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是那样的光芒,又是像多年前的鄯城陷阱那样刺得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当年他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也像此刻的她一样会感到无助和无力吗?
不,不会的,他可是杨戬啊。
杨戬……
……
“早在我进入娑婆谷之前,你就认识我,对吗?”
“世间相遇都似久别重逢,从前的事如何,又有什么分别?”
……
“寸心,何为缘?”
“缘?缘什么都不是,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
杨戬……
给我力量……给我勇气……
少女头顶的流光聚成一个更加明亮的光球,敖寸心使尽全身力气将那光球拢住,另一端骤然暴起强横无匹的力量与她撕扯,要将那璀璨美丽的光球从她的控制下夺走。敖寸心片刻不敢稍停地运功运气,用早已烂熟于心的无量诀与对方的无量诀直接对抗。
她起先没想到抢夺太灵真元的过程将是如此痛苦艰难,当这一刻来的时候,原来自己没时间犹豫,第一选择就是奋不顾身。
时间恍然被拉扯得格外漫长,纷纷杂杂的思绪直往脑海里钻。她朦朦胧胧地想起月下老人传自己无量诀时曾让她用这套功法保住杨戬,现在想来,他一位上古大神,怎会在意区区一个杨戬?他分明是想让她保住三界,怕她不肯。他把她瞧得太小了!
视线暗了下去,宛如在娑婆谷隔着深深的海水看见的正午的太阳,她心中没由来地泛起无限凄凉,像极了那年在岐山上怀里抱着婵妹时的无边恐惧。
无天的声音自漫天金光中传来:“你的力量……你到底是谁?你是当年优婆罗陀的那个大弟子?”
敖寸心咬牙挤出几个字:“我……是替他完成夙愿的人!”
“那么,你注定要败了。”
我不信!不可能!
敖寸心奋力一挣,仿佛对方的那一份力量也同化成了自己的,她就着双份的力量将光球推回了少女体内。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道乌光穿过茫茫白色刺透了她的身体。
“……”敖寸心愕然的神情定在脸上,仿佛连时间也凝固了。
我这就死了吗?
眼前的白金光芒开始如虫蛀蚁蚀般瓦解,无数点血色的空洞渐散渐延。
天地之大,我们才刚找回彼此,他还欠我一个婚礼,我还欠他半生相随……
我却就要死了吗?
没有了风声,没有了雨声,什么都没有了。
好想每个清晨都问他一句,爱不爱我……
再过得片刻,他见到的,将是我的尸身!
从今往后,这世上都没有一个名叫敖寸心的人了……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敖家两兄弟与其他七八个人在旁团团围着,却对光球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看见金色光球霍地散作漫天金星,无天、凤云瑶和敖寸心的身影虚虚晃晃地现了出来,他们便冲上前去把三人隔开,几个去追堵无天,几个把凤云瑶和敖寸心接住。
敖摩昂第一个触碰到敖寸心的身体,猛然被她身上积留未散的法力震飞数丈,不防之下一跤跌在地上。倾盆大雨里,他起身的刹那忽然瞥见另一个方向里的一抹熟悉的影子——隔着一重一重的雨幕的、渐行渐远的影子,不住地退往远离人群的方向、逃离人们的视野。敖摩昂怔了一怔,蓦地想到了什么,起身的动作顿在一半,碧蓝眼眸里的情绪罕见地翻涌起来,从恍然大悟变成了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另一边,无天双手被幻作绳索的金箍棒缚住,被李靖封入宝塔之中,而宝塔又被降龙尊者脚踏的金龙吞进肚里。黑莲宗余孽见状,有的自刎了结,有的弃兵投降,有的奋战被擒。
太上老君将一道法力注入凤云瑶的眉心,她的身躯金光一现,旋即归于静默。他一摆拂尘,闭目道:“这一世的凤云瑶已然亡故,太灵真元保住了,娘娘不日回天。”
雨滴见疏,天光破云而下,不知是何时辰。
杀伐远去,喧嚣远去,盛极一时的黑莲宗鸠占鹊巢的时代似乎也远去了。
敖寸心缓缓睁开双眼,恍惚死过一遭,再见到天日仿若新生,内心却平静得如同佛境之雪,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身体轻飘飘的,就像小时候疯玩一整天后睡了一个好觉。她下意识地在腹上抚摸了一下,衣服不显眼地破了一道口,身上却没有任何鲜血或疼痛——准确地说,并没有意想中的伤口。
怎么我竟没死?
她怔了半晌,思绪渐渐飘回脑海,发觉自己正靠在敖烈怀中,周围围了几圈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见自己醒了都面露喜色,七嘴八舌地把无天和凤云瑶的结果告诉了她。她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急切地环视一圈,唯独没有看到最想见的两个男人,不由得大失所望。
我夫君呢,这时候怎么不来瞧我?
空,一种极不舒服的空落感愈来愈烈地涌上心头。
敖寸心习惯地去抚摸右手的银光指环。每当她思考或发呆时,总喜欢摸一摸那凉凉细细的小东西,心里也会觉得温润起来。这一次,她却不禁吃了一惊——指间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