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秋风渐起,沉香是被看守凤云瑶的任务拴住才没上天帮忙的,已经快两个月没去过苦心经营的灯笼铺了,整日在山上百无聊赖地温习武艺,不敢擅离“职守”,个把月间已把舅舅的阴险在心里来回烙了八百遍。
刘彦昌前脚下山去教书,天上就飘下来一声呼唤:“沉香——”
沉香迎着声音跑上几步,眯眼透过刺眼的太阳只瞧见一个红艳艳的“大鸟”。那“大鸟”见他没反应,气道:“傻小子,看什么看,快放我进去!”
“呦,是敖姨母啊?”——怎么打扮得如此华丽,穿的裙子跟长了凤凰尾巴似的?沉香施法将宝莲灯罩下的结界打开一个小口。待敖寸心落到到近前,他忽然又有点忸怩,试探着唤了一声“舅母”。敖寸心没吱声,冲他皱了皱鼻子。沉香就傻笑起来:“舅母!今日好漂亮啊!”
“嗯,‘今日’这个词用得微妙。你娘呢?我听人说你娘也收到了请柬,但告假了,她的位子上坐了个文昌星君。”
“告假是为了守着华山,这会儿可能和小玉在圣母庙吧。”沉香往天上伸了伸脖,“舅舅没一道来?”
“唉,你舅舅和你舅舅的舅舅正忙着演戏呢,没有两个月是演不完的。”敖寸心不用人请,在院中木椅上坐了,斟茶给自己喝,“没排练过,全靠即兴,搭得磕磕绊绊。不过,也有好处,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显得高深莫测。”
沉香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按图索骥地猜测天上发生的事情,“舅母说话也越来越高深莫测了,什么演戏呀?”见敖寸心警惕地欲言又止,沉香又道:“凤小丫头关着呢,听不见。”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许是受宝莲灯的照耀,华山东峰的桃林在九月里灼灼其华,随秋风飘散下红粉花雨。芬芳沁人的密林掩映处不知生活着多少生灵精怪,绚烂得仿佛晨曦梦醒。
沉香把最后一块桃花糕推到敖寸心面前,“我算听明白了,玉帝早在半年前就查明了凤云瑶的情况,却不好对外宣扬,这次闹出来,正好创造一个大举攻打灵鹫山的好时机。也对噢,王母娘娘好不容易下一回凡,还混进了魔教,这让天廷的脸往哪儿搁啊……”沉香恍然瞧出敖寸心好似在愣神,自己的高见全被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舅母有心事?别憋着呀,有什么不顺心的说出来让外甥高兴高兴?”
敖寸心给了沉香一拳头,哼哼道:“嗡被天廷嘶喵了。”
“啊?”沉香把耳朵伸了伸。
“我说,我被天廷赦免了!”
“啊,你犯什么罪了?嫁给我舅舅真有罪呀?先前我听娘提起过,王母娘娘不愿神仙结亲也是出于对结党结盟的担心,唯恐天廷也会像凡间王朝那样勾心斗角、乌烟瘴气。如今舅舅与实力不俗的西海交好,那叫‘如虎添翼’,玉帝肯定不乐意的。”
“……”敖寸心觉得沉香这孩子的脑子极不稳定,有时候聪明得人模狗样,有时候又迟钝得惨绝人寰,于是耐着性子又把自己如何被褫夺封号、永囚西海等陈年旧事科普了一遍。
沉香又不明白了:“您、您等会儿,我认识您有一两年了吧?”
“嗯哼。”
“您不一直在外边蹦跶得挺欢么?”
“……”
“也偶尔有人叫您一声‘三公主’吧?”
“……”
“您这赦免与不赦免有区别么?”
“从前承蒙各位朋友帮忙包庇呗。哎,反正,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自知不占理,如今是他承认当年的事做错了,我在外行走终于名正言顺,当然有区别啦。”
“噢,这样啊。那西海龙王一定心情很激动吧?舅母你刚刚得赦,不在家里多聚几日就急着来看我们,叫我怪不好意思的。要不我现在就去把我娘和小玉找回来吧,不好让你干等。”
“不用不用,不必为了我打搅她们的正事……”敖寸心忙拦住他,面上难掩黯然和疲惫。她根本没有回西海,从瑶池一出来就直奔华山,本想找杨婵说说话,将心中的百味杂陈倒给善解人意的婵妹梳理梳理,奈何一头撞在沉香这儿。沉香说得没错,她本该立即回家与父母亲人团聚的,可她迈不出这一步。
沉香被她使劲拦住,客套了两轮,只得乖乖坐回来,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就是她与西海的关系怪怪的,认识她这么长西海,极少听她提起西海,也从未见她回过西海。
“沉香,你可知何谓‘近乡情怯’?”
沉香一点即懂,瞬间明白敖寸心的症结,“舅母,年少时我苦苦寻找被压在华山秘牢的母亲,心里想的就只有尽快见一见我阔别的母亲,此外再无旁的念头了。您是不是杂念太多,顾虑太多,所以一时不敢面对渴望得过于长久的东西,生怕碰碎了、失望了?”
“我家的事没这么简单,当年我和父王因灭世黑莲而闹得很难看,荒唐收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王。”
“据舅母方才所言,让你回家看看也是我舅舅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先回去看看吧,一家人总不能互相躲一辈子。我舅舅可是鲜少如此体贴旁人,切莫辜负他一番美意。”
……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曾经寻死觅活的争吵,是不是只要不再故地重游,就可以假装那些不愉快统统没有发生过?
敖寸心等在龙宫外,绞着手指。当年任性妄为替人顶罪,以至于即使恢复记忆也不敢找机会请赦。如今赦免的旨意已下,她却差点没有勇气飞奔回家跟父王母后说一声“我回来了”。
独居娑婆谷的那些年,她不记得前尘,不明白世事,过得安闲乐呵,可当她带着漫漫往事与纷乱记忆再想起那段时光,竟会不寒而栗——没有期盼,没有抵制,没有希望,也没有惋惜,就像已经死去,就像从未活过,就像被锁在柴房里的那个凤云瑶,就像将消极心态保留至今的这个自己。
视线里人影浮动,敖寸心收回心神,隔着朦胧的水雾望见了迎到宫门口的龙王和龙后。
“寸心?”
她听见龙后不敢认似地唤了自己一声,仿佛今早才听到过。龙王龙后的身后跟着大公主和二公主,这架势颇像小时候闯祸后被姐姐们告到母后那儿。
向来自持的龙后伸手抚了抚敖寸心的脑袋,拉着手把她从头审视到脚,没有提及娑婆谷,没有提及灵鹫山,嗫喏了半晌,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瘦了。”
仿佛刻意回避阔别半个世纪的时间,龙王宛如平常地负手笑道:“可不是?还是胖点好。”
敖寸心才不推崇前朝的丰腴审美,撇撇嘴,上前几步扑进龙后怀里,“母后,我想吃果瑚羹了。”
“净爱吃些甜的,不怕牙疼。”
七彩祥光映亮海域,一只仙鹤抓着翔龙祥云仙鹤纹的五色纻丝玉轴自海面沉下,化作传旨官照旨宣读。
“玉帝有旨——西海敖寸心勇闯敌营,成功解救华山三圣母,有效辅助天廷抗击邪魔,功劳卓著,着将功抵过,恢复西海公主身份,解除禁足,赐金镶玉钥匙两把、三千年蟠桃九个。钦此——”
深蓝海幕下,敖寸心伸手接下玉轴,“寸心接旨。”
自己的选择的命运,终究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琉璃龙宫前人人静默,直到传旨官快要走远了,龙王才后知后觉地上前叫住,问道:“臣等愚钝,不知这两把钥匙可有深意?”
传旨官朝龙王颔首以示尊敬,“陛下的金镶玉钥匙印有符咒,可打开三界内所有的锁,一把钥匙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失效。”
二公主颇觉奇异:“什么锁都能开吗?”
传旨官笑道:“只要心中认为那是一把锁,便能用这把钥匙将其打开。”
“难道南天门的门禁大锁也能开?”
“能开,下官明白公主的好奇,请您放心,南天门不是靠一把锁守住的。”
敖寸心摩挲着四两拨千斤的钥匙,仿佛已被它打开了一道思维的大门,“陛下有心了。陛下这是让小仙不再经受囚禁之苦,也是在告诫小仙,锁无外乎心,只有心门敞开,方能灵魂自由。”
传旨官一成不变地微笑颔首:“公主聪慧。”
一把能开一切锁的钥匙,能带人找到一切未知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什么——敖寸心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容我痛哭欢笑的家,家里所有亲人都爱我,父王母后身体康健,兄弟姐妹平安喜乐,夫君与我岁岁相伴。
回到宫内,敖寸心问起怎么不见长兄敖摩昂,众人都道他去阴曹地府查案子了,具体查的什么案子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西海出了问题。敖寸心觉得蹊跷,心说怎么长兄还挑起了司法天神那边的活计。
数月前杨戬和敖摩昂商量暗查王母转世案之时,她人还在灵鹫山困着,自然不知这些。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了半日体己闲话,总算把彼此的距离往回拉了拉,敖寸心又在姐姐们的陪伴下“参观”了一遍阔别的龙宫。意外收获是在龙王寝宫发现的一卷古旧帛书,就在锦榻的枕边,那是她幼时信手涂鸦的破烂儿鬼画符,竟被父王郑重装订成册。
回到自己的灵台殿,早有宫婢以清尘诀打扫干净,一纸一线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那一刻,却再没有阿珠和阿曜,也找不到曾经钟爱的那把梳子了,可惜她还为它取了一个“好养活”的名字——阿蓖。随之不见的,还有被她亲手压在练字纸下的一张信笺,想来是杨戬拿了,那么信上之言他也必定看过。敖寸心不自禁摸了摸手上的指环——自从戴上,就像一道符咒嵌在指间,再也摘不下来了。方才就是它彻底暴露了自己和杨戬现在的关系,被母后和姐姐缠着问了个底儿掉。
杨戬......他一定背着她和大哥在谋划什么,否则以大哥的性子,怎会在灭世黑莲一案告一段落后再赴地府?敖寸心在宫中一住半个月,左右等不到长兄回家,又没有瑶池那边的新消息,索性溜出门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