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那日两人共饮一坛梅花酒尚且双双醺然,这次敖寸心有意使坏,自己斟酌着酒量小口品尝,眼睁睁瞧着杨戬一个人干掉一坛多,拦都拦不住。
“我又赢了,夫人斟酒来!”
此刻的杨戬面不改色,身子歪倚在桌沿上,笑如春水地看向敖寸心,一双桃花眼却早已迷离无焦了。
这游戏玩得新奇,赢者饮酒,输者馋着,显而易见是敖寸心用以坑自家亲夫君的手笔。梅树上挂着一个圆盘,圆盘中心画一只简笔狗熊,边上分别画着梅花鹿、金鱼、白兔、天鹅、老虎、金眼雕、野鸡和猿猴九种动物,另制九支小竹签,分别刻上此九种动物的名称,抽到何种竹签就用它去射圆盘上相应的动物,射中者胜,乃凡间新兴的游戏,谓之九射格。
敖寸心真是纳了闷了,明明杨戬醉得连坐都坐不稳,偏偏百射百中,一意孤行地往下赢,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都分不出自己到底欺负了杨戬没有。
杨戬笑道:“目标在心不在眼,我就算闭着眼,圆盘的位置已经稳稳记在心里,也不会射偏的。”说着,他又抽了一支竹签,用力眨了眨眼,认出上面刻的是个“虎”字,“喝酒喝腻了,瞧我给夫人玩个好的。”
敖寸心还在分辨着他懒洋洋的吐字,就见他好整以暇地合上墨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巧地一曲一伸,竹签便以破阵之势刺入圆盘上的老虎图案。紧接着,杨戬微微一勾食指,那竹签又四平八稳地原路回到杨戬手上,才一触碰便有银蓝流光将杨戬吞没。再看时,杨戬已化作一头俊美猛虎,朝天低吼一声,抖了抖威风凛凛的脑袋。
见过七十二变,没见过炫酷至斯的七十二变,敖寸心瞧得热血上涌,一把搂住杨戬的老虎头,“好漂亮!”
老虎头就势在她腹上一挑,将敖寸心弄到背上,“夫人坐稳了。”
光天化日,只见一头身高马大的条纹猛虎背上驮着一个瘦削美人,矫捷地在院中屋顶间纵跃,背部强劲的肌肉在运动中起伏,脚步安静而……歪斜。
敖寸心欢呼刺激之余,也担心吓坏了眼尖的百姓,揉搓着双只虎耳温言道:“夫君啊,我们再投一个?”
猛虎跃下房檐,虎爪一拨竹筒,一支竹签应声而出,刺中了“熊”。
熊啊,残暴不逊于虎。敖寸心吓得赶紧把飞回的竹签捞下,足尖轻踢竹筒,窜上来一支“鱼”。她瞅了瞅脚下的旱地,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又踢出一支竹签,是“鸡”,那画面也不敢想。连踢数脚,终于抽到一支还算可爱的,她比了比准头,顺利射中相应的动物。
猛虎威吼一声,向后蓄势,厚爪一蹬,扑到圆盘前将竹签咬下,散出的银蓝流光缩小数倍,化作一只洁白小兔,调头三蹦两跳砸进敖寸心怀里。
“闻起来咋这么像酒酿兔肉呢……”
敖寸心摩挲着细密柔软的兔毛爱不释手,亲了亲他秀气的小鼻子,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悬在正堂前的“大德唯庸”匾,良心发现地暗忖:啧啧啧……以前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要么当场翻脸,要么事后翻脸,从未这般捉弄谁,真是太胡闹太阴险了,果然近墨者黑啊……
不过……
她又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莫不是他故意上当逗她开心的,不然怎能对她支走他的心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百般依顺地喝光她亲手酿的梅花酒?
不管是不是将计就计,杨戬喝嗨了醉狠了是千真万确的,就着兔子的三瓣小嘴一边喷着酒气一边把敖寸心的脸啃了个遍,一双雪白的前爪在她肩上捯来捯去,把上好的西海料子都勾破了。
“还啃哪儿去……我说我的兔二爷啊,咱能不能……”敖寸心把小白兔举到面前,却蹙眉顿住了话音——听起来好像哪里怪怪的……“兔二爷……兔儿爷?”
敖寸心自己把自己唬了一跳,求生欲很强地观察了一下兔子的表情,并未发现异常,大约杨戬醉得够厉害,没听出来。她心虚得够呛,生怕兔子反应过来后咬人,忙把话题岔开,“哎那个……我看咱俩都有点醉了,下次我给你变龙吧!”
小白兔凶巴巴挣开她,在银蓝流光里化回颀长的人身。
坏了坏了,玩火烧身了!敖寸心惨然变色,慌忙抬手自卫,“我错啦,我错啦!我真错啦!我……”
“放心,我要叫他亲口成全我们。”那人只是歪歪斜斜地把她按进怀里,按进一览无余的温暖。
“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敖寸心当然猜得出这个“他”是谁,觉得杨戬的语气冷得骇人,比之寒兵利刃更锋芒暗藏,生怕他沉在里面再勾出什么烦心事来,便捡着温柔好听的话哄他开心,一面扶他回房休息。
某人已经醉得找不着北了,下盘练得再稳也无济于事了,软趴趴没骨头似地整个人贴在敖寸心身上,半睡半醒。
敖寸心一路艰难地撑着一个男人的重量,终于把他推到床上完事儿,见他羽睫翕动如花枝轻颤,万般黠魅悉堆在眼角眉梢,不由得心尖微动,低头吻了一吻他那被酒浸得殷红的薄唇。
杨戬正欲睡去,偏头躲开敖寸心的轻啄,迷迷糊糊把自己外衣解开,解到一半敞胸露怀的就脱不动了。敖寸心百味杂陈地旁观了他无知无觉的全过程,冷不防被他一把搂住卷到床榻里侧。
窗外难得明媚,蝉鸣悠悠,蛙声一片。敖寸心抬指遥摄使帘幔掩住阳光,蜷在幽暗惬意的光影里,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曾几何时,连这样寻常一刻也难以企及。
簟织湘筠似浪,帐垂空翠如烟。一枕轩窗闲静,燕子双双西东。
“夫君,你说玉帝会守信吗,会不会假戏真做?”
“真真假假,不过是给彼此一个退路,别管他……酒酿得不错,待明年桃花再开时,派你为使,出使华山取花来酿。”
“咦,以前怎不知你好这口?”
杨戬好像睡着了,片刻后又道:“寻常玉液琼浆令人昏昏,夫人出品的甜酒令人心静……”
“听不懂。”
“装听不懂。”杨戬使劲揉了揉敖寸心的脑袋。
“嘿,你还装走不稳呢!怎么不装死让我给你扛回来?”
“叫人扛着多不雅观。”杨戬毫不惭愧,含着睡意的语气里浸着不可多得的软糯,“与旁人喝的叫觥筹交错,与夫人共饮叫岁月静好……我垂涎那两坛酒久矣,即便夫人不罚我,我也要找个由头罚夫人的……”
“什么由头?”
“唔……”杨戬沉吟了半晌,“夫人尽善尽美,一时想不出。”
敖寸心羞嗔一声,翻起来按住他,“就你会说话!”
总之,某人酒饮了半日,大醉了三天,倒也偷得浮闲。期间敖寸心将家中物件清点整理一番,命府里仆役暗中离去避避风头。虽然那册请柬多半来者不善,但玉帝也不会轻易搜查命官宅邸,她只求这般谨慎是自己想多了。
杨府的几个仆役都是通法术的地仙,平日没什么差事可做,洒扫院落不过撵个去尘诀的功夫。偶尔家里主人回来,他们顶多代劳跑腿,全然不必近身伺候,最主要的任务不过是让这间宅子符合凡间规制,应付应付凡人邻居。这些仆役与其说替杨府做事,不如说得到了杨戬这个大靠山的庇护,自然真心实意为主人着想,决不肯让来路不明的外人混进来,上次六耳猕猴冒充哮天犬潜进杨府的旧案已让他们自责难当,这次得到指示,各自令行禁止地隐退市井勾栏。
七月廿二大清早,敖寸心换上一身盛装新裙,跑到杨戬跟前催促:“走不走?”
杨戬正要找她,递上一个黑金面具,“前几日我向广力菩萨借来的,正符合你‘魔教娑婆使’的身份。”
敖寸心神色黯了黯,接下面具乖乖戴上,“你果然还是要这么做。既然你想做,我自然配合,但是,别往上再垒筹码了,已经够了,万一弄错一星半点,会砸了自己的脚。”
“好,我们闯灵鹫山的事已经封锁了消息,除了西海和佛门,其他人只知道我只身一人到过佛境,不知道孙悟空伤了,也不知道广力菩萨的情况,更不知道娑婆使的真实身份。”杨戬本想抚摸她的小脸以示安慰,奈何无处下手,便握了握她的手臂,“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一切交给我。”
南天门外,云蒸霞蔚,守门的邓忠、辛环对一个个远道而来的仙家笑脸相迎,笑得发僵的脸在看见杨戬的瞬间彻底僵了。
司法天神是一贯峨冠银甲、不可一世的模样,重点是他身边真如传闻所言伴着一个女子,绛红仙裙,面具遮颜。二人远远散了祥云,正不避嫌疑地并肩携手步行走来。
路过的小仙娥们纷纷驻足打量起这个神秘的女人——有人说她魔道高深,在黑莲宗叱咤风云,与二郎真君相识于战场,趁机以魔息蛊惑二郎真君的心志,反而真爱上了二郎真君,被其策反;还有人说她为了得到二郎真君,设计陷害西海三公主刺杀三圣母,还把人引到灵鹫山逼迫成亲,随后夫唱妇随,叛出黑莲宗……各种版本不一而足,愈是狗血淋漓,愈是逻辑不通,就愈是引人脑补、不胫而走。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论剧情如何荒诞,没有人敢造谣二郎真君的异心,故而只在缥缈无影的魔女身上乱作文章罢了。
这厢敖寸心戴着黑金面具,长长的裙摆在仙风中微微褶皱,如同琳琅花瓣摇曳生姿,让人即使不经意间望上一眼,也仿佛能嗅到花香海香。
邓忠、辛环对视一眼,装着淡定拱手相拦,“见过真君,见过仙子,请仙子摘下面具让我们瞧个清楚才好放行。”
杨戬牵牢敖寸心的手,连笑也懒得笑:“陛下指名要见荆妻,你们想先于陛下一睹?”
守将被直白露骨的“荆妻”二字甩了一脸,再度对望一眼,竭力稳住面上的表情。既然御旨在前,他们也就没有义务再拦,毕恭毕敬侧身放行,“您二位请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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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