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云气缭绕着冲天百尺的高山,崖寺宫阙影影绰绰,钟声梵呗隐隐约约。葱茏的山林间时而群鸟惊起,不知驻守着多少人马。
巍峨山门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行五个黄衫僧人巡检轮值,每队黄衫僧的路线并不相同,细看下来却能发现其行迹每五队重复一次。其余守门的、验令的、远瞻的诸般人员也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山门转角外七八丈远的一棵参天树后发出几声衣帛摩擦的轻响,旋即归于沉寂。又过了片刻,照旧有一行五个黄衫僧按路线到山门处交班。
验令者验过出入令牌,又把正要进门的一队人喝住:“蕉叶令呢?”
领头僧人的身体明显紧绷了一下,面上茫然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新叶令焦叶令,因为他只是初来乍到的刘沉香而已。
夜半在山脚汇合时,敖摩昂与孙悟空、三首蛟一同从西海赶来,顺带捎来广力菩萨临时往观音大士那边处理急事的消息,原计划的五人就只剩了四个。灵鹫山外围三层部署,四人分头行动各自潜藏,险象环生,终于成功靠近山门。这四人里,会七十二变的只有孙悟空和沉香,沉香把容貌稍异的三首蛟变化成凡人模样,又合作劫了一队黄衫僧将衣服换上、须发幻去,准备偷天换日暗度陈仓。
当即,沉香眼珠一转,从腰后提出二十来串形状不一的令牌,挠头赔笑道:“最近差事多,分不清了,嘿嘿……”
验令者瞧着花花绿绿的一把令牌,脑袋都大了一圈,大约最近的确事务繁忙,或许才刚新调了人手,对这种事见多不怪,索性把自己的腰牌拎出来往沉香面前一晃,“这样的,有吗?”
沉香了然地“噢”了一声,将另一只手藏在身后捻了个诀,幻出一块大致相似的,“瞧我这脑子,把这块重要的单独放起来都给忘了。”
这波操作,还是他当年与舅舅斗智斗勇时,闯真君神殿摸索出来的套路,如今在灵鹫山抖出来,照样好使。
一行人正往里走,却听见守门的喝了一句:“哎,你!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沉香猛地回头,顺着守门将的目光看过去,一下便瞧见了敖摩昂低垂虚掩的那双碧蓝眼眸,心里咯噔一声——匆忙中还是大意了!
呼吸之间,已有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一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沉香见状,清楚狡辩已然无用,抬手将身后的第五个僧人幻回自己那把精雕小斧,做出戒备的架势。
化身黄衫僧的孙悟空突然朝山门处喊道:“圣姑!”
趁领头人回头去看的刹那,孙悟空闪电似地拨开重阻抢进了山门。山门内侧突然劫出两路轻功不凡的好手夹攻,可孙悟空又岂是凡辈,无奈被名声所累,万一引出倾巢追击反倒麻烦,只得把挥出如意金箍棒的冲动忍下,脚步只是一顿,赤手空拳甩脱几人,身手矫健地窜进林间,仿佛蒸发了一般再寻不见踪迹。
山门外的沉香和敖摩昂十分配合地挺身拦住门口难缠的教众,尽力保孙悟空闯进去,且引且走,转头时看却发现三首蛟已不知去向。
却说三首蛟,仗着两分熟门熟路,抓住兵力聚焦在孙悟空处的漏洞,也鬼魅似地抢进门去。算他走了八百年的狗屎运,趁大半个黑莲宗的注意力都牵扯在山门和凌飞阁,竟一路有惊无险地顺利摸到了天池。
三首蛟罩在素淡僧袍里,顶着一个光头,深邃斜飞的凤目既邪且魅,碰撞出一种勾魂摄魄又欲盖弥彰的禁欲之美。
身后气流暗涌,他目光微动,隐匿身形已然不及,索性坦率地立在当地,转身看向那个悄无声息的来者。
来者暴露在人前的只有一双清澈如玉的眸子,明明干净得纤尘不染,却仿佛藏着什么虚虚实实的东西,叫人一时捉摸不透。
“神龙藏尾,无踪睛历,我听说过你。”三首蛟歪嘴笑了笑,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蓄力。
“杨戬派你来的?”
三首蛟自认为从未与睛历打过照面,乍听到他直指主人的名字,惊讶于自己的身份已被瞧破,不由得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你来偷舍利子?”
一声直白的质疑轻轻吐出,不等睛历吩咐,四处立时围过来两层黄衫僧人,将三首蛟的退路牢牢封死。
三首蛟暗自抽了口冷气——方才他已在周围探查过了,一点埋伏的痕迹都没发现,只道这里的人都已去追捕杨戬,这才壮起胆子偷袭撂倒几个侍卫闯进天池禁地,没想到有整整几十号人无声无息地藏着,也不知这群人的背后还有多少“惊喜”在深处等待。
“睛历使此刻不是应该在追捕逃犯吗?”
“好问题。”睛历语气含笑,收下了三首蛟对于“偷舍利子”这一行为的默认,朝四周僧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走近戒备的三首蛟,耳语低声道:“先回答我,是杨戬派你来的,还是你自作主张自有算盘?”
这话代表什么立场?三首蛟摸不着头脑,心说睛历使这么大眼睛,难道看不出自己此前只是诈降于他们混蛋黑莲宗么?
“睛历使说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你主人根本不知道舍利子藏在天池,而你却知道,说明你瞒了他。”
我擦,这家伙怎么连主人的事也了解?三首蛟强压住心底的惊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背着他行动,恐怕不是干什么好事吧?你偷舍利子,要给谁?”
“要给谁?”三首蛟挑高了声调重复一遍那个原本平淡的疑问,仿佛被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心里腾地冒起一团三昧真火来,“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不想让你们黑莲宗得逞,怎么了?老子就不能为三界做点贡献,就不配有大爱之心?”
“咳,据我说知,你还真没有。”睛历嘴上这样说着,眼底的敌意已不着痕迹地散去。
“你说什……”三首蛟愣了愣,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愠怒:“你以为你是谁,也配评判我?要话没有,要命一条!”
“我是谁不重要,”睛历没有发作,目光低调而敏锐地扫过周遭,将手伸进大袖中握住了一块金令,露出一半让三首蛟恰能看见,“重要的是我信仰什么。”
明晃晃的令牌映入视线,三首蛟瞳孔骤缩——这是西海王令,在西海待命的这几天从敖摩昂处见过,这么说睛历使是西海安插在灵鹫山的内应?
砰——
峰下爆起一声震天巨响,连平滑如镜的天池之水都荡起了惴惴不安的波纹,两人齐齐面露愕然,转头看时,只见远方碎石坍塌、黄尘纷扬。
“睛历使。”娇俏的女声穿透余震的回响,粉饰太平似地从天池内侧传来。
睛历见凤云瑶突然现身,忙将袖中的金令重新揣好,“圣姑怎会到此?”
凤云瑶的目光在伪装成一个正经僧人的三首蛟身上停了停,转向睛历笑道:“有劳睛历使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听见这么笑里藏刀的一句,三首蛟夹在凤云瑶与睛历之间的位置心惊肉跳,也顾不得疑惑峰下的巨大动静有什么干系,勉强绷住神色,“美人儿,别来无恙啊,今儿这出……难不成叫‘请君入瓮’?”
凤云瑶笑而不语,早有手持兵刃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刹那之间,几个念头从三首蛟脑袋里筛过,他一个箭步冲到睛历背后用爪子钩住其颈,不知睛历怎么的,被他的力道一带,脚下一个踉跄,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沦为了爪下人质。
“小美人,鱼死网破可不好玩。”
凤云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不跟丧家之犬谈条件。”
“什么丧家之犬?”三首蛟莫名其妙,却本能地从这个不祥的词里预感到某种可怕的事情,只觉心脏猝然失控,在胸膛里慌张地乱蹦个不住。
“哈哈哈……”凤云瑶低眉掩口,“听见刚才那声巨响了吗?那是你家主人的丧钟,他和敖姐姐应该已被风火雷炸得血肉横飞了吧?哦不对,杨戬肉身成圣,金刚不坏,还能留个全尸。”
睛历身形一晃,借三首蛟的力才没倒下,“圣姑不是说,不杀杨戬吗?”
“我没有杀他啊,你看见我杀他了吗?是他自己非要找死,我拦都拦不住呢。”
三首蛟面色惨然——自从被凤云瑶强行解除封印,他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感知主人的力量,也就无从验证凤云瑶所言的真假,但爪下睛历的反应却无形中加深了他意识深处的恐惧。
主人那边真出事了?睛历究竟是何身份?孙悟空他们在哪儿?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纷乱的场面里,三首蛟自知之明的理智占了上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不具有重新布置计划的时间和能力,至少把心心念念的事情完成才是,不该去理会那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和敌友难测的人心。主意已定,他猛地把睛历推向天池一侧的黑衣人,自己纵跃翻身,拼着硬挨几刀,没入天池水中。
立即有一半黑衣人紧跟着跳了下去,另一半则剑拔弩张地把摇摇欲坠的睛历团团围住。
“圣姑是在责我合作不力之罪?”
凤云瑶一改惯常的娇笑,姣好又苍白的面上仿佛卸掉了一层面具,只留下毫无感情的皮,“睛历使好演技,瞒过了所有人,连佛祖都信了你。”
事到如今,睛历大概也不想再演下去了,“圣姑过誉了,演戏这方面,在下还差得远。方才圣姑一句话就让三首蛟怀疑我与你合谋设下陷阱,实在妙极。”
“黑莲圣使擅长卧底,只因易容之术出神入化罢了,而你,能在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情况下让所有人都不会真正怀疑你,确实很有本事。”
睛历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连维持站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可我现在不还是被你拿住了吗,你是怎么识破的?”
凤云瑶神情淡漠,近乎悲戚地望着睛历,“你根本没有受伤,你是被黑莲反噬了,而且已经被反噬得快死了。”
睛历半眯起眼,仿佛短暂地哑口无言,又仿佛意外于她的明察秋毫,“遭到反噬的症状与内伤几乎没有区别,极难分辨,你能发现我的破绽一定另有原因……”他突然住了口,继而面具后的双眸流露出一丝讶然,“除非……难道你也……”
“睛历使,”凤云瑶打断他,“面具背后的那个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