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漆暗一片,黑黢黢的山中连半点星月都不见,看来明日又是一片阴郁天色。
子时才过,天廷军营中已静悄悄将一切行装收拾妥当,分三路向东急撤而去。
山崖上,三目天神孑然伫立,垂目注视着隐秘山道上低调撤离的大军,银甲宝铠无光而润,一顶三山飞凤冠将长发束起,尽显面庞的清俊轮廓。三界妖魔神佛提及此人时,鲜少有谁在意他相貌几何,无非是评一句手腕狠绝,反倒是凡尘里不知从何朝何代开始流传一联不成韵的诗句:人间何处觅绝色,待得真君显圣来。
他本命杨婵随康老大断后,自己做先锋率精锐探路,无奈杨婵死活不肯,非要互换任务,他拗不过妹妹格外执拗的坚持,加之众将客观考虑到杨婵有宝莲灯护身实力更强,只好由着她去了。
身后亲兵来禀:“报!我队成功接应到三首神蛟!”
“让他过来。”
杨戬回身,金光流转的羽睫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正望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身影——碧角似玉,面如傅粉,银发飘扬。
三首蛟快步行至杨戬跟前,折膝拜倒,“主人,属下回来了!属下有罪,大功未成便暴露了自己。”
杨戬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他的双肩,“欢迎回来,兄弟。此役诱杀黑莲圣使,你已立下功勋,何罪之有?”
“黑莲剩屎么,迟早要铲除的,属下不敢求赏,只是……求主人念在属下还算有那么点贡献的份儿上,不要封印属下的人身。”
“功过日后共议,先随我护送大军撤退。”
“是!”
三首蛟目光灼热地看向杨戬,将自己的整个身形都包裹在幽蓝光芒之中,光芒渐渐收成一个璀璨光球,光球横向延展,化作一杆威震天下的神兵——三尖两刃戟。
……
一路上伏击频出,好在康老大将地形兵力研究得透彻,十有**都已在预料之中,应对起来还算从容有序,不出两个时辰便率大军退至山麓,伤亡甚少。
将近黎明时分,枯萎的草木结上了一层银霜,将士的铁甲更是森森彻寒。大军在警惕之余,面上大多眉目舒展,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欣慰。只要闯过这座山谷,黑莲宗余众便再也拦不住他们了。
狭道中央,一个静止的黑影随着大军的疾速行进在视野里愈来愈近。
那黑影孤身一人,拦在数以万计的大军面前,偏偏夜色浓重,根本瞧不清面容。
“敢问为首的仙姑可是华山三圣母?”
杨婵轻夹马肚,从康老大身侧踱了出来,“阁下是……”
“在下黑莲宗**师,有要事相告,烦请借一步说话。”
康老大喝道:“大胆妖孽!华山圣母也是你配传唤的?”又转头对杨婵低声道:“留心有诈。”
杨婵却道:“我们打的是头阵,容不得差池。此人候在这儿,显是看穿了我军的行进路线,我有宝莲灯在手不必惧他,且去听听他说些什么。你们抓紧时间快走,时间一久恐有埋伏。”
黑袍默不作声地引杨婵至一里外的显眼处,让天廷军队可以放心地看见他们,又不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师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黑袍直勾勾地瞧了瞧杨婵,只觉美目流盼不可方物,压低了声音道:“自古美物毁损总是分外可惜,在下冒死前来,是实在不忍三圣母蒙在鼓里。三圣母虽手握无往不胜的上古神灯,到底暗箭难防,前面有个法阵,专为三圣母量身定制,万望当心。”
他将杨婵单独引来,为的正是靠近法阵,所谓“前面有个法阵”,只是声东击西混淆视听罢了。
杨婵好像不以为意,只是淡然一哂。
“看来三圣母艺高人胆大,竟是全无畏惧。如果我说这个法阵名叫八卦蛊,你也这般自信吗?”
八卦蛊,西域与中原古法融合而成的巫术,以内息培养虫毒结聚画符,阵眼用穷奇兽的血写下受蛊者的生辰八字。若有内息相同者进入阵法,就会被阵法所控,内息泄向生辰八字相符之人,方圆百步内皆可奏效。
杨婵嗤地笑了,“杨婵领仙籍两千载,连自己都记不清生辰八字这些俗事了。”
“也对,想必只有至亲之人才能记得。”说着,黑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心。
“请你慎言。”杨婵目光骤冷,这般板起脸来,神情语气酷似亲兄杨戬。
黑袍假装无意地往身后望了望,只有空无的山色。看来时机未到,还要再拖一拖。
“三圣母,你的一举一动二郎真君都知道,他的心思你却根本不清楚吧?你就没想过,即使是亲兄妹也可能在你并不知道的时候阴你一下?难道你真以为,二郎真君对于哮天犬掉包案一无所察?”
杨婵轻薄袖下的玉指默默攥紧,“你是六耳猕猴的同僚,对于三百年前真假孙悟空的传说想必比我清楚。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一无所察并不稀奇。我相信二哥,就像相信太阳会从东边升起。”
“你就这么相信小金乌的职业道德?”
“无论别人说什么,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怀疑他了。”
此时,就在同一座山坡的另一边,眼看就要平安下山的敖寸心被天兵找到,她自然不肯随他们回去见杨戬,便使了个计策摆脱尾随,加快步子往山下奔去。
忽听干草丛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敖寸心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只见一个人影矮着身子往远处逃跑。
“什么人,怎么一看见我就跑?”敖寸心心下纳闷,上前追了几步,人影没找到,却远远望见杨婵亭亭玉立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是凤云瑶的义兄黑袍。
婵妹怎么和他在一块?
敖寸心放心不下,矮下身子往前蹭,见他们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只是在斯斯文文地说话,不由得更疑惑了。
咚——
一声警钟在脑中闷响,敖寸心周身一震,连忙低头看去,脚下已踩到一行褐色液体,隐有腥气。
……
暗夜里黄沙如雾,断后的分队正与追杀而来的妖众周旋,军中兵将不多却个个走位如电,默契配合成一组变幻无方的阵型来。
八爪火螭将大半人马围困于熊熊焰海之中,混不管其中有多少自家兵力。
辟火诀在看似混乱的交战之中骤启,八爪火螭避闪不及,被击得整个飞将出去。银光闪过,抓住凤云瑶的手臂将之掠到一旁。那八爪火螭径直撞上山壁,已然死了。
凤云瑶站稳了身形,捂着被捏痛的手臂,难得放软了语气道:“你怎么一会儿帮着天廷一会儿帮着我,你到底向着谁?”
“杨戬向着芸芸众生。”
“噢,不知你的‘芸芸众生’里,有没有自己的亲妹妹?”
杨戬冷冷地望向她,一双寒凉的眼仿佛要将年仅十六岁的她生生刺穿。
凤云瑶面不改色,“敖寸心已在前方布下阵法,要助我教收缴三圣母的宝莲灯。你若记挂妹妹,现在去兴许来得及。”
“你小时候可比现在会扯谎。”
“你是聪明人,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去分辨。敖寸心一直恼三圣母碍眼,你们成婚前,她就妒你过于爱护自己的绝色妹妹,成婚之后,三圣母又一直住在杨府,动摇她女主人的地位……”
长戟疾送,架在她不及抵挡的雪白脖颈,“这些混账话是谁教给你的?”
凤云瑶记得黑袍说过,她微收下颌向上看人的时候最是楚楚可怜,于是故意作出这般姿态来,怯生生地道:“敖寸心是我的人,是我让她寻舍利子献给佛祖,是我带她去灌江口与你重逢,也是我让她邀沉香去鄯城引你入翁。她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人,却因为一场婚姻颜面扫地,又受了几十年囚禁之苦,对你恨不恨,又会不会将这份恨转嫁于三圣母,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杨戬长戟前送,已在她颈上割开一道深深的血口。
凤云瑶借着痛觉挤出几滴泪来,作出一副与自己年龄相符的委屈之色,“我说这些实话,只是为了报答你方才救我之恩。你若执意取我性命,我只当你是好意送我到九泉之下与爹娘团聚。”
她这一番话从人到事,字字句句踩着杨戬的痛处,极狠极准。她从不相信神仙真能清心普善,而颇喜沉香那句“人神本是同根同源”。面前之人只要还有七情六欲,便不会永远理智下去。
哪怕能激得面前之人有那么一时半刻的不理智,她就已经赢了。
暴涨的光柱直通层云,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映得惨白一片,漫天赤火流云滚滚而聚,飞沙走石直卷而来,震得飞禽惊起、走兽嘶啸。
杨戬猛地收回长戟,瞠目望着东方陡起的变故,两个最为熟悉的身影映在他黑如墨玉的瞳中。
散如烟墨的魔息自交叠的双掌奔腾而出,纷飞的水红裙摆与天边的鱼肚白相映成辉。而后,在漫山遍野的注目里,一道乌光自那双掌间射出,生生穿过了对面女子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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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连环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