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明月倒映在被风吹皱的池水里,碎成一片金灿。
“承蒙前辈提示。天界穷北方之极,过太溟无鞅里数,有一个世界,叫做酆都。酆都乃是三界闻名的鬼城,寻常人等却根本无法找到其入口。传说在其入口处的密云里,有一个云中之城,其内时间凝固、夜色长存,名曰宋城。宋城中有位遍享凡间香火的上古神仙,名曰月下老人。杨戬眼拙了。”
“咦?”月下并不接茬,指尖弹出一道真气挥开杨戬的另一只衣袖,“天呐,你还挺那什么,居然有两根线?”
乓啷一声轻响,旧银小杯撞倒,杨戬以肘撑桌垂头喘息,“前辈勿以神力相激,杨戬……受不住。”
“嗬呦呦……”月下一脸“你少碰瓷儿”的表情,“别把我说得像个隐世高手似的,自己伤成这样反怨起我来,讲不讲道理啦?”
杨戬被他的高声叫嚷吵得头晕欲呕,只在一旁装聋作哑,默默调息。
冷月高悬,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清清泠泠照耀世人。
月下吃饱了,心满意足地撤了残羹冷炙,踩上高凳去修补湖心亭顶上的夕阳图案,斜了一眼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的杨戬,道:“我这人爱管闲事,说话也直,你别不爱听。要我说,你不该总引导她以为你不喜欢人家。”
湖心亭的顶上画满了夕阳下的彩云,火烧云,紫霞云,鱼肚云……不一而足。
杨戬合着眸子,抱臂在胸前,仿佛在享受无穷无尽的温柔晚风,又仿佛在放任自己的心痛蔓延到麻木,“她跟我在一起,只是饱受折磨。我已经折磨了她的大好青春,还不放过她吗?至于我的心,她不需要知道。”
“难不成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会难受吗?”
“不会难受,就算难受,也不会知道。”
“啧啧啧,你就是在赌气,不肯原谅几百年前她说你折磨她的那句话。能理解,就像我和……”月下顿了顿,“呸,没什么。”
“就像前辈和孟婆?”
湖心亭顶太高,月下突然失了重心,整个梯子朝水里斜去。杨戬双眼未睁,伸手扶住长梯,微微送劲将其放正。月下吓了一身冷汗,腿脚发软地爬下了梯子,短胖的手指犹自发颤。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莫非见过她?”
杨戬回想起那个白如落雪的年轻面庞,再看看面前这位五短老头儿,忽然觉得喉咙不大舒服,忍不住闷咳了几声,“见过。”
“你是想投胎还是活腻了,见她?你喝了她的汤吗?”
杨戬懒得思考“想投胎”与“活腻了”的区别,直接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没喝。”
“扯淡!以她的规矩,不喝汤可以,但要用血盛满坤钵才能回到阳间,而坤钵能装下二十多亿斤的忘川!这是什么概念,就算是伏羲女娲也没有这么多血呀!好孩子,别诓我,你到底怎么回来的?”
原来那只土陶碗叫坤钵……
脑海深处某个不愿回想的记忆又冒了出来,幻化成牢牢锁住华山的乾坤钵的模样。
“我用血盛满了坤钵。”
月下大约是信了,走过来在杨戬脸上摸摸捏捏,“还没死呐?”杨戬不悦地避开,月下倒没往心里去,兀自感慨,“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一定有情根,而情根可以化作鲜血。有这么大力量的情根,至少得生长两千年,啧啧啧,真可惜呀……”
“云何可惜?”杨戬面色微变。
“两千年的情根就这么没有了还不可惜吗?”月下眯起眼睛瞧着杨戬,胖手在光秃秃的下巴上摸来摸去,似在仔细端详,“啧啧啧……长着这么一张俊俏的脸,看不出来还挺长情。”
杨戬下意识按住心口,突然觉得那里挣扎得剧烈。
战后的岐山,雨天的岩洞,重逢的发妻,她所看见的情根……没有了?
他原以为自己不在意那些虚物。
水花响溅,杨戬猛地起身回看,一抹粉亮之色一闪而过,唯余一圈圈正在消逝的涟漪。
“寸心,寸心!”
他徒劳地喊出她的名字,即使明知叫不回她。
“原来连这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杨戬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看来我要的还是太多。”
她不会回来了,她留下的情根也不会回来了。
这半生,所为何来?
“哎对了,杨戬,杨戬!”
飘飞的思绪被月下硬生生扯回。
“等你回去之后,千万别告诉王母我能看见情丝!”
“情丝?”杨戬回过神来,“是前辈所说的‘线’吗,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红线?”
“红线是什么玩意儿,谁告诉你是红的?学名叫情丝,情丝情丝,又通‘青丝’,当然是黑的了!咳咳,听说你们那儿事关男女私情的天条虽然改了,成稿还没出来。要是王母知道我真能看见情丝,死活请我去天廷给你们定期体检怎么办?”
……
整个宋城静悄悄的,就像西海极西处的娑婆谷,并没有其他住客了。月下背着手溜达到珊瑚园中,沿着凄缓的歌声拾级而上,朝席地而坐的粉裙女子走去。
“小公主,伤心羹吃完了?”他见敖寸心要起身行礼,抬手拦住了她。
伤心羹是月下亲手做的药膳,将刀伤木、灯心草捣碎制羹,简称伤心羹。
“吃完了,多谢前辈,我觉着寒症缓解了许多。”
“方子是孟婆的。”
“那就多谢前辈为我用上了这张方子。”敖寸心笑嘻嘻地道,眼底却淡染着挥之不去的愁意。
月下听了,只是笑笑,不忍拂了她的感激之情。
傻孩子,这世上救命的法子都昂贵得要死,肯为你用血讨这张方子的人,要么偷偷摸摸地爱你,要么明目张胆地爱你,怎么可能是我老头子?
“杨戬日日急着离开,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他有他的好妹妹、好外甥,心中又记挂着三界,自然是待不住的。我独自一个,在哪里都是一样,前辈也还没赶我走不是?”她说着说着,便觉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忙岔开话题:“话说回来,前辈,此处并非海底,何以有如此瑰丽的珊瑚花园?”
月下广袖一挥,一片温柔珊瑚摇晃着枝丫抽出绿色的叶来,化作五颜六色的芳香月季。
“莫被它骗了,亲眼所见未必是真,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们骨子里是什么。”
敖寸心听得他话里有话,心想这古怪上神与杨戬一气,多半是为杨戬开脱,便不愿接茬。
“我放杨戬走了。”月下道。
“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都会走,缘起缘灭终有时,我强求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孤独常伴。
月下本以为敖寸心定会问长问短,他便能顺水推舟地引出自己想说的话,却没想到她如此淡漠,颇觉有些接不下台词的尴尬,只好自行解释道:“杨戬说,佛界多位大僧被无天秘密囚禁,连谛听都无法找到他们的位置,只剩酆都值得一找,他便只身去了酆都。”
“哦。”敖寸心闷闷地应了一声,垂头去拨弄手边的纤草。
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心里装着三千世界,而她只是芸芸众生里极其渺小的一个,连一声“怨”都似乎不合时宜。他高兴了,对她笑笑,她便欢喜上半天;他不高兴了,不去睬她,她便惴惴不安。一个人喜欢上了谁,便先输了,一颗心再也不是自己的,连多听些他的消息都是那么牵肠挂肚,活像个可怜的乞儿。
“行吧,不提他。”月下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其实我老头子来吧,想请小公主帮个忙。”
“前辈救了敖凌,敖凌感激在心,请前辈只管吩咐,但凡敖凌能做到的,无有不遵。”
月下哈哈大笑起来,“听听你这语气,同杨戬像极!这个‘救’字我可不敢居功,要不是当时有人替你卸去了黑莲的力道,我如何能救得了你?”
敖寸心听得心口一热,忙将那股近乎屈服的感动强行压下。
敖凌,记着,他离开了你,不认你,你快自爱些吧!
月下心眼直,见敖寸心依旧无甚反应,摇头叹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就容易觉得别人对你好都是应该的,好像别人的命都活该给你一样。你知不知道,杨戬这一走,可能真的没命了。”
敖寸心眉心一跳,“前辈何意?”
“何意?你以为酆都是什么地方,如果西天诸佛真的被囚酆都,杨戬会如何?当然是上奏天廷。天廷会如何?当然是发兵解救。无天又会如何?当然是杀了杨戬泄愤。”
软风鼓起她的衣袖,拂过墨色的发丝,仿佛一只轻柔的手在她鬓边厮磨。
他也曾这样替她理过耳边的发。
“前辈所推断的,杨戬也能想得到……”她说到这儿便说不下去了。
想得到又如何?他会怎么选,她当然能猜到。
“我传你一套功法,可助你在灭世黑莲的攻击下活下来。”月下敛起嬉笑之色,“你权当帮我的忙,日后用这套功法保住杨戬。”
“啥?”
说起来,敖寸心承认自己的运数相当不错,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主动传授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她。当年在娑婆谷时,敖烈便以菩萨的身份传她佛经佛法,后来遇到了沉香,又被迫恶补了些擒拿之术,而今连这位年岁不知凡几的月下老人都来慷慨相授,令她一时不知是该感恩还是该羞愧。
她已经学渣到连世外古神都看不下去了吗?
“没别的意思,你体内混合了魔息与佛法,正是修炼无量诀的好料子。而且,我不想让杨戬那样的神仙死于非命。”他广袖一挥,各色招展的月季摇身变作拔地而起的满院红梅,鲜艳欲滴。“这世间的人、仙、佛,无一不是穷尽生命来满足自己的欲,拼命硬干的人求的是个生前功,奉献牺牲的人求的是个身后名。但杨戬却不是这样,莲也不是。”
“莲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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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月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