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腾,宛若白茫广袤的无人荒漠。
至柔云气绕过球状结界,也漠然地从珊钗女子的裙畔流过。
敖寸心自诩拆结界专家,却也没指望能将面前这道结界破解,但局势当前,总要试上一试,便如困兽犹要斗上一斗。
鹰眼刺来,敖寸心周身一颤,猛地退了开。这样一退,她便再瞧不出元神棋局。忽而洪波涌起,整个西海的水体开为两半,一朵碗大黑莲从水缝里飘然而起,脉络纵横,隐有心跳之声。莲花迅速变大,莲瓣倒扣,立时将二人包裹其中。
脑中阵阵眩晕,敖寸心僵在原地,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的命,就缠在这朵黑莲里了。
或许从今往后的千秋万代,再也没有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了。
而那个人以命相护的芸芸众生里,也有她的一份。
他不该就这样死了……
一丝窸窸窣窣的破裂之声钻入耳廓。
娑婆谷常年寂静无声,练就了她超乎寻常的听力,自信断不会听错的。
不再有片刻的迟疑,她抽出腰间的木剑,以毕生法力灌注剑身,朝那朵在地狱里生长了亿万年的黑色莲花猛劈过去,犹如飞蛾扑火,犹如以卵击石。
“见死不救有违我心,宁可天下人负我!”
……
千山鸟飞绝,独落海上雪。
花开六瓣,徐徐地落下,又落下。
是雪啊,是灌江口所没有的雪,是她在娑婆谷仰望了多少年的雪,今年也如约而至了。
她只觉自己在不停地坠落,不停地坠落。
模糊的视野里,倒像雪花在往上飞似的。
她仍在不停地坠落,直到身边全是冰冷的海水,直到连水也没有了,直到什么都没有了。
“我骗了你,为何还帮我?”
不知从哪儿飘来仿佛很遥远的声音,若有若无。一丝熟悉的冷香萦在鼻端,是他的味道。
唇畔勾起一丝浅笑,三分安然,两分意满,她轻轻道:“我有话问你,不许你死……”
……
“在你心里,你师父、你三妹、梅山兄弟、哮天犬、我,谁更重要?”
女子一身绛红长裙坐在床边,挽着男人娇俏问道,阳光下的小脸白皙得透明。
“一样重。”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呢?”
“寸心,”他理了理她耳边的鬓发,轻轻托着她的后颈,深深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瞳,“在妻子这个位置上,你无可替代。”
女子小嘴一扁,别过肩膀不再看他,“我还是不满意。”
……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小公主醒了吗?”
这个声音明明很近,在敖寸心听来却有些朦胧,是个苍老又喜悦的声音。
片刻,她溃散的意识终于渐渐聚拢,得以撑开沉重的眼皮。
在她弄清自己身在何处之前,率先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在昏暗至极的光线里低头一看,才知自己原来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隔着被子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老色鬼。
“放肆!”
她扭身反手一掌,正打在那人脸上,将他直打得闷哼一声,好在那人反应不慢,及时以手撑榻没有倒下。
敖寸心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杨戬,眼尾一扫,只见一个五短浑圆的光头老头儿远远立在门口呲牙捂眼,一副不忍看的样子。
敖寸心还没说话,老头儿先哎呦道:“小公主,你体内寒毒发作,人家杨戬用体温帮你驱寒,你还打他,讲不讲道理啦?”
“谁是公主了?”敖寸心自愧认错了人,正没好气。
“我说你是你就是。呀,你这小公主怎么打了人也不道歉,倒先来与我抬杠?”话是这么说,老头儿许是见风向不对,撂下话便小碎步挤着门溜了出去。
身畔仿佛还留有他身上的清冽檀香,敖寸心回头瞥了一眼已坐到桌边去的杨戬,闷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有话要问我。”
如同大多数天廷朝臣一样,他的声音里向来情绪不多。敖寸心靠在床柱上,没有回头去瞧他的神色。
问什么呢?
问自己是不是成过亲,是不是被丈夫抛下了,是不是像垃圾一样被遗弃在外无人相认?
“我已经不想问了。”
月色透进窗子,在并无灯烛的屋子里映下一片如银的方格。
“月下前辈是这儿的主人,算是救了我们。”
言外之意大约是提醒敖寸心该对矮胖老头儿客气些。
“哦。”
静默片刻,杨戬起身向门口走去,“你好好休息。”
“你……”
她错怪了他的好意还未道歉,他就要走了吗,压根就不在乎她的态度吗?
杨戬回身等她继续说下去,黑夜中,他的面庞静默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
“没什么。”敖寸心收回视线抱紧了被子,“我是想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温软的风吹动床边的帘子,带起一阵干净的清香,却也只是没有感情的温软,没有感情的清香。
就像风只是风,不是颤动的叶子,我在我的世界明媚着,在你的世界失去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满面泪痕地抬起头,见他就倚在门口,好像在看外面的月色,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你怎么还在这儿?”敖寸心凶巴巴地问道。
“先躺下休息吧。”他走了过来,似乎要扶她。
敖寸心挡开他的手。
杨戬站在榻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良久才慢慢放下,薄唇掀了掀,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娑婆谷吗?”
“不知道。”她瞧也不瞧,淡淡的语气像极了他。
“因为我。”
“你?”她视线斜移,落在他的衣袂。素白的衣袂在月光下圣洁莹透,不染凡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身侧,不自在地微屈成拳。
“我与你和离后,上天接任司法天神之职。后来我欺君罔上,是你替我顶了罪,被玉帝一道御旨贬为庶人永禁西海。今日,你算是在逃囚犯。”
四十五年的冰冷海水仿佛再次灌透了她的整个心脏。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和你成过亲?”
这话问得刻意,若未成亲,何来和离?
“……对。”
“一千六百多年?”
“……对。”
她霍地用眼神直刺向他,在触到他眼底铺天盖地的沉痛时忍住了避开目光的本能。
她的瞳色很浅,在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见,时而如跳动的火苗般雀跃,时而如波澜起伏的海水般黯然,此刻,却冰冷得仿佛要将他的整颗心都狠狠抓碎。
“杨戬我问你,你把我留在你家是为了什么?”她面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可是口中却尽挑些能够刺痛他的话去说,越狠越痛快,“是为了在你的亲朋好友前维护重情重义的形象,还是为了真相败露后能安慰自己的良心?像你这样精明的人,难道会做赔本的买卖?”
“敖寸心……”他低低地警告。
“‘敖寸心’已经不在了,你亲口说的!”她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与他紧紧相对,“我问你,‘银合’二字究竟何解?”
“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重要?”
“打从灌江口‘初见’,你就送了‘意马’给我,到底什么意思?早早为自己铺下后路,指望我的原谅吗?”
他墨玉般的眸子在月光里闪烁着细微的光辉,细瞧之下却是幽黯的,仿佛一对珍稀的宝石,在千世万世的孤寂里落寞着。虚空的丹田一阵阵抽痛,不断怂恿着涌到喉头的腥甜,“我杨戬被整个三界唾骂时也未曾争辩半句,谁的原谅杨戬也不稀罕。”
敖寸心气极,涨红了脸道:“好啊,你不稀罕,我这一腔真心你也必定不稀罕,都拿去喂了狗,是吧?”
清甜的香气从她唇齿间扑来,他的目光却在她温热鲜活的气息里一点点冷了下去,仿佛幽蓝的火焰一点点泯灭了。“我的心,你也尽管拿去喂狗。”
她心中一沉。
或许他从来都挣扎在留与走的边缘,她只这样猝然一推,他就准备彻底转身离开了吧。
她用故作凶狠的眼神将自己全副武装,“以后别再叫我‘寸心’,丢掉的东西不会再回来。”说罢,用力撞开他的肩膀往外迈去。
他微微转头,却硬生生收回了余光,闭上了眼。
敖寸心夺门而出,门外的暖风混着荷花的清香飘在湿润的空气里,身后传来渐渐变远的一句低音,听上去那么冷那么痛。
“我从未奢望过谁能回到我身边。”
……
圆顶庙内,冰丝缠绕,帘幔四垂,唯有窗边的月光照明。
月下本是溜回去看两人的八卦,却只见杨戬一个人面色煞白地戳在房中,不知已戳了多久了,便邀他往凉亭上小坐。
“前辈,现下该是初冬季节,即便是岭南,入夜也该有些凉意,此处却温暖如春,究竟是哪里?”
月下蹭上高座,粗胖的五指一挥,便凭空变出一桌瓜果菜品来,另有酒壶杯盏,伸手请杨戬也坐。
杨戬见他不愿答,只得坐下,满上两盏酒。
“我说杨戬啊,别别别……”他甫一开口,便见杨戬要举杯将酒递与他,立时变了脸色,“别”了半天也没拦住,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接了过来,“让你别,你偏不!你看你的线,扫了桌子了吧?快看看,沾了油水没有,赶紧擦擦。”
线?
杨戬不懂,垂眸瞧了一眼衣袖,并无污渍。两千岁的人了,总不至于犯这种小儿错误。
“看见没呀?”月下一拍大腿,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来了个眼神儿不好的。”
难得杨戬也有听不明白的时候,“望前辈明示。”
“说了你也不懂。”月下仰头干了,夹起一些小菜嚼得嘎吱嘎吱。
杨戬也不追问,从善如流地略夹几样东西。
“你不想吃就不用强吃给我看,我不看!”月下给自己续了一杯,“你比小公主伤得重多了,少喝点酒为你好。我带你过来就是想让你赏赏我这儿的月色,仅此而已,不必多心。”
杨戬抬眸望了一眼仍在原地的圆月,目光渐渐明朗,“前辈这儿的月色的确禁得住赏。”
“这么快就发现我这里的机密了吗?”月下扯着鸭腿,口齿不清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