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檐前挂了一层水帘,打湿了一方蜀天。
对面的中年男子身着靛青直裾,外罩素白薄衫,眉目舒朗,温文尔雅。敖寸心见礼道:“刘先生好风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沉香小友卓尔不群,果然其父亦是人中龙凤。”
一番花里胡哨的招呼打完,敖寸心眉角抽了抽,直想倒回去重新来过。与杨戬打过几天交道之后,竟落下了爱说场面话的毛病。但略一回忆,杨戬说话其实十分简洁,只是往往话里有话,笑里藏刀,自己这厢邯郸学步,真真别扭。
站在下首的是个看上去年纪极轻的少妇,腰间别着一把古旧短剑,一张圆圆的小脸温柔和善,柳眉杏目,粉唇皓齿,不施脂粉便已楚楚可爱。
沉香介绍道:“敖姨母,这就是我媳妇小玉。”又向小玉道:“这位是敖凌敖姨母……嗯,就是姨母。”
而不是舅母哦。
“姨母。”小玉盈盈下拜。
真是个粉雕玉琢的人儿。敖寸心慈爱地笑着,细瞧小玉的瞬间,不禁心中微动,又多打量了几眼。
小玉本是修行三百余年的狐妖,天真烂漫,虽已成婚十五年,于凡人礼法仍一知半解。她因思念沉香,又念及刘彦昌也定然想见杨婵,于是想与刘彦昌同来蜀中。刘彦昌原本避嫌不愿同行,但听闻近期战事连连,杨婵更要辅助杨戬,归期无计,一家人又早经历了一番跨越天人界限的苦难,对这些世俗旧矩也看得淡了,便随小玉驾云同至。
小玉早在信中得知杨府住进一位长辈们的故人,特意精心准备了礼物,是一支从前偶然在街上淘得的金钗,因钗尾作狐尾之形十分特别,故而一直珍藏着,此次正好送与敖寸心。
一家人闲话良久,杨婵顾惜刘彦昌不惯云行,便让他回房午憩,晚些时候再同坐说笑。敖寸心见小玉羞怯认生,拉着她到院中喝茶,随手摘了长叶编花环给她。
“多谢姨母,我原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敖寸心自是欢喜,笑道:“是嘛,我同你一样,也是自小喜欢这些,常摘些水藻随意摆弄,自己倒摸索出几套别致的花环样式来。可惜现在叶都枯了,等来年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我再编几个拿手好看的,那才能配得上你的花容月貌呢。”
小玉被敖寸心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会说什么客套话,只柔柔地道:“那明年我们再在舅舅这里一聚。我见了姨母,好像前世就认得似的,日后姨母闲了,只管来华山坐坐,我给姨母梳头,姨母也用华山的新桃枝编个花环赏我吧。”
后院厢房里,沉香找到正在整理旧物的杨婵,“娘,原来您在这儿啊。”
“你敖姨母住过来,我竟没想到为她备几身新衣,今日见小玉穿了我给她新做的衣裳才想起这事,真是疏忽了。虽说你敖姨母身上的那身是仙品,但日日穿着同一件到底不妥,我把她从前的好衣裳找出来应对几日,再请裁缝赶制新的吧。”
沉香另有心事,随口道:“她不是从夏州带回好些嘛?”
“那都是蛮夷异服,图个新巧罢了,做不得日常穿着。对了,你在这儿闲逛什么,是让小玉替你陪姨母,还是让姨母替你陪媳妇?”
“娘,方才在厅堂上,我见敖姨母一直盯着小玉瞧,您说她是不是……闻不惯狐狸身上的味儿?要不我让小玉服用些百花姨母的香蜜压一压?”
啪的一声,一个木盒从杨婵手中掉落,摔出一块上好松墨。杨婵深呼吸了一下,蹲身拾起,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你只留神这些没用的。”
沉香极会察言观色,早看出这里面有名堂,瞪大了一双清澈的眼,“不对,她们之间肯定有事。”
杨婵不理,沉香又追问央告,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杨婵望了望窗外,将厢房的木门关紧,拉着沉香坐了,神情复杂。她轻轻吸了口气,却又屏住,蓦地起身,“算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娘!”沉香忙拉住杨婵。看这情形,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了,既不是好事,更有必要做些心理准备,免得日后出什么岔子。他耗尽十年青春才同天争来这个圆满的家,绝不想留有隐患。
“小玉她……”杨婵素来镇定,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沉香,小玉的父母……同娘有些关系。”
“这我知道。”
当年孙悟空护唐僧西天取经,途经万窟山,被一对狐妖绊住了脚步。正巧三圣母杨婵路过,应了孙悟空所求,以宝莲灯之力助他师徒降服狐妖,救下三藏,可孙悟空性烈,将那对夫妻双双打死,只有一个襁褓女婴活了下来。
世间多少事,都似戏文书。好在小玉历尽挣扎,终于决定放下上辈仇恨,与爱人良缘永结,并未走上冤冤相报的血色循环,也算写就一段绮丽佳话。
“娘是说,娘,连同你舅舅、舅母,与小玉的父母原就相识。”
“真的假的?您从来没说过呀。”
完了完了,大抵难言之隐,必有难过之处。
“您别告诉我,敖姨母也跟小玉有仇。”沉香哭丧着脸,满眼愁色。
杨婵回眸,夕阳透过窗格在她姣好的面上勾勒出绝美的侧颜,却显得那么悲戚,“小玉的父母死后,你舅舅、舅母收养了她。”
“啊?”
开什么玩笑。
“小玉明明是她姥姥养大的呀,她自幼失了双亲,一直就生活在万窟山,我是她生命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小玉是通过我才知道舅舅的,舅舅还曾将她抓到真君神殿!而且,就看刚才,小玉的反应明显是初次见敖姨母,她可没失忆!”
“噤声!”杨婵望了望窗外,低声斥道。“那时她才刚出生,自然不记得。当时……”她定定地看着沉香,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说出来没半点益处。”
“那我去问舅舅。”
“有胆子就去问吧。”杨婵最懂如何治刘沉香。
沉香气结。
果然,你们都是老子,我是孙子。
沉香怀着疑惑路过厅堂,视线穿过洞开的木门望见院中并肩而坐的两人,似乎有说有笑,内心的烦闷便也随之一扫而空,心道:管它呢,娘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敖姨母那么善良单纯,与当时的一个婴儿能有什么过节?是我多心了。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西斜的日光透过尚未散去的乌云滴滴点点地漏下来,秋风吹响院中满树的风铃,构成一幅极其温馨的图景。
沉香站在原地望着门外院中的两个女子,不由得唇角微弯。接下来只剩舅舅和舅母的一桩大事,一大家子便完满无缺了。舅母已经住了进来,看得出来也是喜欢舅舅的。秋天已经来了,想必春天也不会太远吧。
……
佛境灵鹫山上,黑莲圣使绕过九曲回廊,直奔重重把守的后殿,道旁侍卫僧众虽多,却无一人拦他。
来到一处石门之前,黑莲圣使拜服在地,叩首念辞。石门轰然开启,那圣使双掌合十,化作一朵墨色莲花飘旋入内。
石门内部,另有一方天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禅房佛像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漫天星云璀璨无垠,一轮暗紫光晕如金乌般照耀于上。
“佛祖,哪吒余部于黄昏时分从岐山东部突围。”黑莲圣使立于紧闭的禅房门外,顿了顿,又道:“此次敌方援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哪吒汇合,只怕……只怕我教藏有内奸。”
“岐山之事交给黑袍接手,你去灌江口,将那犬王除了。”
黑莲圣使一惊,这才想到,那哮天犬有千里追踪的本事,迅速找到哪吒余部的被困地点自然不是难事。可灌江口是天兵囤驻之地,凭他只身一人恐怕闯不进去,不由得犯难。
冥思苦想良久,黑莲圣使终于心生一计,奔到黑袍处传达教令,可巧黑袍不在,却遇见了也在等黑袍的凤云瑶。
“圣姑在此,在下有礼了。”黑莲圣使略施了半礼。
凤云瑶素知黑莲圣使因她骤然升了圣姑之尊而心中不满,也不见怪,笑嘻嘻问了好,又问他缘何而来。黑莲圣使不好隐瞒,只得道出无天的旨意。
“那可提前恭喜圣使啦。”
黑莲圣使只道她在嘲讽自己,冷笑道:“圣姑真是年轻热血,这么一桩苦差也要夸赞一番。”
“佛祖给了圣使一个天大的美差,怎么却被圣使说成苦差呢?”
黑莲圣使心中微动,“在下不明白圣姑的意思。”
“嗨呀,你杀了一个哮天犬,世上就少了一个哮天犬,你想一想,假如世上没少这个哮天犬,却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