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你在哪儿?”
杨戬停在原地凝神细听,方才的人声再也听不见了。雾已经越来越薄,几乎能看见所立之处奈何桥的栏杆轮廓,这样一望,便看见远方忘川之上飘着一只已经倾覆的小舟,舟边一个黑点好似在动。
不……
杨戬只觉脑中轰鸣一声,顾不得越散越薄的迷雾,纵身跃入水中。
忘川水灼得皮肤刺痛不堪,仿佛咸涩的泪海将整个人生生浸透。乌黑色的水中,杨戬全身的法力都被锁在体内,一身凡躯以最快的速度接近缓缓沉没的女子,那件嫩柳色的新裙就像从灰烬中生长出的脆弱希冀,令他发疯一般坠落追赶,生怕彻底失去这抹沉重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唇齿相接,杨戬将气渡了过去。她失去色彩的双眸骤然睁大,淡如琥珀的眼瞳惊诧莫名,千情万绪瞬间盛满了双眼,一如从前。
“夫……”
她甫一开口,苦涩的水便灌了满口,痛苦异常。
杨戬拉住她往上游去,却被她双手捧住面颊亲吻。他来不及去问其中原委,把她推到扣着的船边,那一双小手还死命抓着他不放。
“夫君,十一年了……”
……
当杨戬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淡静从容又微含关切的脸。
是敖烈。
杨戬起身,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颊。
“可是遇上麻烦绊住了?若非小龙强行拉拽,真君就难回来了。”
杨戬轻轻摇头,记忆如碎了一地的镜子,无论如何都拼凑不齐,只有层层的悲凉久久不散。
“我问到了。孟婆说……‘伤心彻,改命格’。”
“就这些?”
杨戬星眸微动,用力回想,却只剩一片雾状的空白。
“就这些。”
敖烈闭目念了声佛,叹道:“恐怕非我人力可解了。”
“或许,这就是佛门常言的‘缘’吧。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杨戬按住腕上已用法力封住的血口,略扯衣袖将它遮得更严。“三界山雨欲来,寸心只有在我身边才最安全,龙宫那边,劳菩萨瞒下寸心行踪。还有四十五年前灌孟婆汤的旧事,杨戬不便亲自调查,一并请菩萨费心。”
“应该的。”
……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这厢三首蛟正假戏真做、□□中烧,到底重伤在身经不得折腾,不多时便觉绵软无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漆黑的识海中,一个清傲英挺之人朝他走来。
“主人……”三首蛟慌忙垂首抱拳。
连三首蛟自己也没想到,经过两千年的神识相通,杨戬竟成功重建了两人识海的桥梁。
“伤得怎样?”
“回主人,死不了。”
“灵鹫山防守如何?”
“内部防卫中等,不过属下只能在非核心区域行动。”
杨戬蹙眉,“谁问你内部了?”
“外围重兵把守,至少三层部署。”
“怎生分布?说清楚。”
三首蛟早猜到杨戬心中所想,大为感动,但还是支吾着不肯详答,“主人自有天家大事要办,属下不值得您亲自相救。属下发现了黑莲宗的一大秘密,想卧底在此一证功名,向主人讨个恩旨。”
“什么恩旨,留你做人?”
两千年前,三首蛟企图□□小妖狐妹,被杨戬抓获当场,封了他的人形,从此只作一杆冰冷的兵器。
“……是,请主人开恩。有这两千年的惩罚,属下当年的罪过也该抵了吧?”
杨戬冷笑:“就算给你强灌下黑莲,无天也不会真正信你,不过是留你做饵罢了,何谈‘卧底’二字?你生性滥欲,对狐妹恩将仇报,我若从此饶你,如何对得起故人在天之灵?”
三首蛟咬牙,邪魅苦笑,“空口无凭,也难怪主人不信我的本事。属下元气大伤,无法与您里应外合逃出魔爪,请主人勿以属下为念,静候佳音。不成功,便成仁。”说完,不等杨戬阻拦便撵诀逃出识海。
等他头晕目眩地醒过来,身畔早没了那个红发女妖的身影,唯余一缕甜香和一个半新不旧的赤红荷包。
黑莲相映,浓淡分色,渲染了一山肃穆。薄雾缭绕,紫烟升腾,欲散非散间,峰峦冲天,寺阁隐约。
甫一落地,百十僧众齐声告退,黑袍接过凤云瑶的幕离,仔细敛好,随她往灵鹫山顶的天池而去。
“哎,听说黑莲圣使把三首蛟送回来了?”
“在阿依纳伐那儿,伤得很重,差点没救过来。我原本信不过他,但杨戬既下如此狠手,这断头之仇势必要报,也就不由得不信了。”
黑袍将凤云瑶送到天池入口处,便无资格行进,拿着她的幕离立在原地,痴痴地目送着那拾级而上的轻快背影,嘴角泛起一丝与他的魁梧身量极不相称的羞涩的笑来。
天池是灵鹫山圣雪峰的最高所在,俯视若圆镜,径长三十六丈,倒映云天,寓意“以小见大”。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池内黑莲稀疏错落,一朵七十二瓣莲座浮于正心,其上盘坐着一个闭目参禅的黑衣僧人,长发披肩,面如刀刻。
凤云瑶微敛衣裙,屈膝拜倒,唤道:“师父。”
一朵黑莲漂至岸边,无涟无漪。凤云瑶起身踏上,那莲花便载着她往池中央去。金霞色的裙摆随风荡开,穿过深浅不一的墨色,如塘中锦鲤,如凤凰降世。
“师父,人间新兴一种末茶,将鲜叶杀青、炙焙、捣碎,注入开水烹煮,配以黑釉茶碗饮之,色味俱佳。”说着,她双手奉上一只釉碗,碗中是一个纸包,包着上好茶饼,“师父教务繁忙,云瑶帮不上多少,小小礼物算是云瑶的一份心意,请师父收下吧。”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云瑶,你长大了……”
莲座之左,迅速生出一朵墨莲,墨莲绽开,一个额坠莲纹的黄杉僧人从中站起,去接凤云瑶手上的礼物。
“……翅膀硬了。”
凤云瑶听见这后半句,手上一颤,险些把茶碗掉进池中。
“说,你将舍利子之事都告诉了谁?”
这语气明明不疾不徐,却令凤云瑶心头一跳,“没、没告诉谁,只告诉了一个西海龙女,让她帮我寻找,她发誓不会说出去的。对了,她体内已有黑莲之力,算得我教半个门徒。上次五庄观那颗便是她率先找到的,因她打不过镇元子,才由云瑶出面摆平……”
无天手指一弹,一枚小笺飞入凤云瑶手中。凤云瑶迅速展开,只见上书寥寥八字,“孙悟空已得弥勒舍利”,落款处是黑莲圣使的标记。
“念你初犯,且饶一次。查查那西海龙女都向谁透露过消息,同她一并杀了。”
凤云瑶忙道:“师父,云瑶愿拿性命担保,她绝无泄密的可能。至于那边如何得知,云瑶这就去查,连同舍利子一并夺回来。”
云蒸霞蔚,无天忽然闷哼一声,头顶隐有白雾飘散,顷刻之间,额头已见汗珠滚落,咬牙道:“滚出去……”
凤云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状了,虽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连忙依言迅速退出,方走出天池结界,便听身后一个贼兮兮的声音道:“美人急匆匆地去哪儿啊?”
凤云瑶转头一看,果真是三首蛟那家伙,瞧上去精神尚可,只是面有病容。
原来三首蛟按芍药所说,强撑病体寻到天池之下一探究竟,正遇见一道回来的凤云瑶与黑袍,好容易引开了黑袍,大致摸出了天池周围的地形机关,便见凤云瑶匆匆下山,只好出声先发制人。
“你是不是该谢谢杨戬?”凤云瑶笑道。
“哈,要不是老子头多,现在已经死了,谢他什么?”
“谢他给你留了两个头啊。那日多亏你调虎离山引开杨戬,我才有机会同沉香说上话。”
三首蛟咧嘴笑了,一双邪魅的眼微微弯起,“倒也是,有这两个头,我才能再见美人啊。美人,这是往哪里去?”
凤云瑶将手负在身后,俏生生地附耳道:“要你管?”
三首蛟死缠烂打,非要跟着凤云瑶同行,凤云瑶念他伤重,懒得出手教训,黑着脸爱答不理地往前走。
“哎,美人,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阿依纳伐是不是很是一号人物呀?他跟我吹牛说他是如来的大弟子,十八万年前为孔雀大明王行过手术。我却不信,这孔雀大明王乃是如来亲封的佛母,竟也需要手术?难不成是产子吗?”
“呸!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凤云瑶狠狠剜了三首蛟一眼,“是阿依纳伐当年不识好歹,妄图将魔罗的元神灭世黑莲从孔雀大明王腹中取出。后来,我佛无天念其有相助现世之功,仍留他性命听用。”
“魔罗是谁?”
“就是我佛无天的真身啊。魔罗无血无肉,元神乃灭世黑莲,借孔雀大明王的力量成功幻化入世,成为可以存在于三界间的无天佛祖。”
“结果一入世就被如来打入黑暗之渊十八万年?”
“我呸!你这个人,有完没完?”
“没完。”
三首蛟强打精神与凤云瑶瞎三话四,骗她以为自己只是来找她打听往事,等终于回到自己房中时,已经浑身虚透,倚着房门委顿在地,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夕阳透过纱窗映在他苍白的面上,宛如一个青涩的吻。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此时千万里外的灌江口却是秋雨缠绵。
这日,杨府到访了两位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