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戬心]绘心 第2章 相见

真君神殿内的布置简素幽黯，墨纱帷幔低垂，只有铜壁上一排排烛火悠悠摇曳，映着默不作声的雕银器件。倘若不是知道此处乃是天宫，敖无心还以为自己错入了十八地狱。

如此寂冷，如此阴郁。

真不像他，真不像敖无心曾经认识的他。

那是五百年前，他和她住在下界灌江口的时候，他会坐在风铃响动的院中抚琴饮茶，有时也邀上兄弟朋友把酒言欢，却怎么一眨眼，人间的平凡日光都远去了，就如烛台上跃动的火光，终究是瞧不真切了。

“三公主？”

一声疑问打破了敖无心的失神，许是由于疑问太深，男人醇厚的声线微微破音。

敖无心回眸，见梅山兄弟之首康安裕正从殿门走进来，嘴角便换上疏离的浅笑，递上自己的文书，“见过康大哥。守卫告诉我你们都下界捉妖去了，叫我在这儿稍待。”

康安裕面上的震惊之色倒被敖无心形同陌路的平静弄得僵住，他呆愣了半晌才接过敖无心举了许久的文书，心不在焉地垂眼扫了一下。就这么随意一扫，他才终于回过味似的，使劲读了好几遍，猛地看向敖无心。

不等康安裕说话，敖无心先道：“我叫敖无心，奉陛下之命前来报到的执律神，日后还要仰仗康大哥教导指点。”

康安裕微怔，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与面前这女子少说也相识千年了，只不过从前她并不叫“敖无心”，可那双清灵俏丽的眸子他却是认不差的，分明就是西海三公主。他不确定一百多年前她是因何突然被永禁西海的，料想总与自家二爷杨戬有些干系，他也不知她又是如何突然被陛下任命为执律神的，一向沉稳的性子竟压不住脑中的懵然。

“……敖执律，”他迟疑着改口，嗓音压低，“二爷知道你来吗？”

敖无心淡淡扬眉，绕过了他话里的“二爷”，“我本就来晚了，还请康大哥尽快为我登记盖章。第一日上任便误了，可不好向二郎真君交代。”

摆明了不想旧事重提。

康安裕身在天廷数百年，很是见过一些世面，虽想不通敖无心出现在此算什么情况，短暂的震惊过后，旋即反应如常，按下心头惊疑，将手虚抬，把敖无心往偏殿引，“敖执律，请。”

偏殿里已候齐了其余四位新调上来的执律神，三男一女，见最后一位同僚终于姗姗来迟，纷纷起身相迎。

三个男执律乃是下界修炼千年的苍狼仙、斗羊仙与剑兰仙。苍狼与斗羊面目凶神恶煞，一个身形高壮，一个骨瘦如柴，并肩一站有种诡异的协调感。相比之下，剑兰近乎于秀色可餐，生得英朗利落，笑起来时，眼眸透出花仙的艳魅。女执律乃蛇仙，名叫小青，凤眼丹唇，有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气，见了敖无心便上前拉手问好，极易相处的模样。

苍狼和斗羊见敖无心虽衣着平常，举手投足却有种天然贵气，浑不似他们这般在凡间摸爬滚打过上千年的样子，不由多瞧几眼。

他们这些籍籍无名的小地仙，从前是无缘得见西海三公主的，此时见了她，自然不认得。

敖无心正自犹豫该怎样介绍自己，若直说姓“敖”，大伙儿便都能知道她乃是龙族正统血脉，本来没什么，只是……

剑兰早已在这沉闷的偏殿等得不耐烦，又颇瞧不惯敖无心那种欲言又止的矫情样子，面无表情地催道：“这位执律贵人语迟，您好歹说说您叫什么，日后见面总不能叫‘喂’吧？”

敖无心暗自叹息，清楚自己纠结也是白纠结，日后都要一处效命了，难道连姓名种族都不告诉人家？遂甜甜一笑：“敖无心，西海龙族，诸位叫我无心就是。”

她本不惯旁人如此称呼，可若整天被人“敖执律”“敖执律”地叫着，也不大舒服，听着倒像炫耀自己的“敖”姓。

对面四人果然吃惊不小。他们这批挑上来的新人虽说都是正经修炼的地仙，却大多出身低贱，毕竟，若有本事早早混上个体面的差事，也不至于苦捱上千年才盼到这个出头的机会。

可这位敖无心居然是龙族。

依照千万年来的传统旧见，就算是普通龙族也天然比那些鸟兽虫鱼血统高贵，更别说她居然姓“敖”——龙族王姓——哪怕只是旁支血脉，也属于地仙界的“皇亲国戚”了。

有康安裕在场听着，无人怀疑敖无心在扯谎。

“原来是龙族的道友，难怪气质不凡。”苍狼最先拱手，“能同龙族共事，与有荣焉！”

小青也不禁露出“蓬荜生辉”的表情。

剑兰仍旧淡淡的，美丽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盯住敖无心的笑脸，那神情仿佛在说“龙族都已经混到当执律神的份上了？”

苍狼留意到他的反应，立即送出一记警告的眼神。

康安裕见他们已然打好照面，朗声道：“诸位新任执律神都已就位，我这里有一份二爷交予的任务，请诸位听着。”

他自有种严肃气势，众人立时静下来。

“二爷不曾见过诸位，也不知身手本事如何，眼下有个要紧差事，由二爷亲自督办，正好留给诸位做个考验，也好摸清情况，便于日后共事。”

“二郎真君可会亲自在旁观看？”苍狼问。

康安裕点头：“二爷、梅山兄弟和哮天犬都已在杭州等候，我们这就走吧。”说着，抬手将人往外请。

剑兰率先大步跟上，“不知此次考验的结果对我们有何影响？择优任命队长吗？”

苍狼也道：“康大哥可知此番任务是什么？”

小青拉着敖无心快步凑上去一起听，可康安裕什么都没说。她瞅了一眼沉默着跟在最后的斗羊，看他也没什么见解的样子，便凑到敖无心耳边悄悄道：“无心，我听说最近天廷在抓作乱的大鹏鸟，就在苏杭一带，你说二郎真君会不会就是派我们去抓大鹏鸟的啊？”

“大鹏鸟？”敖无心眉心一跳，“我们这些人就算有些本事，也绝非大鹏鸟的对手，杨戬做事岂会如此儿戏？”

“那可说不准，”小青撇撇嘴，“你忘啦？为了逼陛下娘娘改天条，他忍辱负重多年，险些魂飞魄散，此等心性，啧，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这话不假。敖无心被小青反驳得语塞。

杨戬此人，的确无法以常理度之，她是最该清楚这一点的。

若说他义薄云天，他却的确阳奉阴违，数百年来扮演一个唯恐丢了乌纱帽的小人。若说他卑鄙无耻，他又备受人神钦佩，为了三界众生与玉帝王母暗中较劲多年。

他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

“只要能推出一套真正造福三界的新天条来，就算是粉身碎骨、遗臭万年，我杨戬也在所不惜。”

……

西湖美景三月天，隔着云气都能感受到杭州的温润香风。

降下云头，诸人皆学着往来行人的时兴衣着幻作凡人打扮，由康安裕引着往街尾一家茶馆走去。

茶馆外摆着三四张方桌，已坐了大半的人。

远远地，敖无心一眼就认出了杨戬。

他穿着一身素白，左手搭在膝头，右肘支在桌上，将一只茶碗抵在唇边，正闭目静赏凡间茶香，俨然便是富庶人家的温雅郎君。可他毕竟不是文弱的温雅郎君，周身锐利的冷意几乎扑面而来，不经意间抬眸的一瞬，寒冽的眼神几乎将来者生生看穿。

隔着两丈的距离迎上杨戬的目光，走在前头的剑兰脚步一缓，差点没敢再往前去。

所幸杨戬的目光只是从他身上滑过，已经落到了别处。

落向了敖无心。

杨戬眉心一动，整个人似乎有片刻的怔忪。

她穿的仍旧是她最喜欢的水红色，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仿佛润泽的羊脂美玉。

她的青丝随着步子飘动在江南午后的浅阳里，就像染了云霞的金。

围坐桌旁的梅山兄弟和哮天犬也已看到了她，诧异之下险些猛地站起身来，都被康安裕用眼神强力制止了。

杨戬将茶碗缓缓放回桌面，细陶与木头相碰竟没发出半点声响。乍暖还寒的春风轻拂过境，吹动他散在肩头的微曲的长发，也吹动他纱质的外袍衣袖。

宛如风临梳竹，没留下痕迹。宛如他和她一千多年的姻缘，沧海桑田。

眨眼的工夫，几人已来到近前。康安裕轻咳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寂，“二爷，这五位便是新来的执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