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摆宴席,做戏的意味不言而喻。
要让项羽放松警惕,以为刘邦确实没有称帝之心,已经满足于现状,宴会便要开得火热尽兴;同时还要提防此人忽然袭击,所有的侦查与巡逻全部都依旧保留,按时轮班,甚至比以前更加严格。
交给萧何妥帖安排下去后,军中气氛倒是真正地热闹起来。
毕竟主公入城再出城,将士如今情绪低落,正是需要提振士气的时候。
天色微晚,张良进帐时见刘邦正在桌前撑着头补眠,便帮他点燃驱散蚊虫的药草,安静地退了出去。
出来时,却见郦食其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已年过六十,头发雪白,但站姿挺拔,神采奕奕,惊人地完全不显老态。
“……郦先生。”张良行礼,有些犹豫道,“沛公正在补眠,可有什么要紧事?”
郦食其摸摸胡子,摇头道:“我找的正是子房,可有时间陪老朽走一走?”
张良愣了愣,不知这位聪明的老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答应了。
两人随意走在军营中,看着周围井然有序的兵士。
刘邦军队只有十万,项羽却有五十万大军,一旦此时开战,不论再秩序严明的军队,取胜都只能是妄想。
“听闻项羽少时便力能扛鼎,武力高强。”郦食其开口道,“子房怎么看?”
“可逞匹夫之勇罢了。”张良毫不在意,“打仗不单是将领的事。将与君,一个动手一个动脑,区别就在此。”
郦食其点点头,赞同道:“沛公心思缜密,世间难得一见。”
“沛公生于辽阔山野,常会有性情之举,但只需略微点播,便能当即知道其中利害,举一反三,”张良笑起来,语气愉悦,“心思活络至此,实在聪颖过人,自然无需白费力气去扛鼎。”
他滔滔不绝地夸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抿唇有些紧张地看向一脸微妙揶揄的郦食其。
“……先生?”
郦食其没说什么,跟着笑了下,一边摸胡子一边走:“我来的时候,子房刚好回了韩国,咱俩都没好好讲过话。”
“正是如此,”张良乖巧点头,“先生见识过人,良瞻仰已久。”
“你应该不知道,老朽年轻时被唤‘狂生’,自战乱起,一直在高阳等待合适的人,陈胜、项梁……数起来能有二十人。”
“但您选了沛公。”
“与我见面之时,沛公正坐在床上让两名美女帮他洗脚,”郦食其顿了顿,又看向张良,发现张良表情没什么波动,“虽然沛公刻意考校,但老朽还算答得不错,他当即整理了衣衫,挥退下人,拜我为上宾。”
张良察觉他的眼神,敛了神色,认真回视:“先生何故试探?助沛公攻取天下乃长久之事,良只会步步谨慎,难道会因蝇头小事而背叛沛公么?”
郦食其没料到他如此直截了当,讶然片刻,失笑道:“子房聪颖,是老朽心思窄了。只是世间惟一个情字最难,哪怕是亲兄弟亦然。”
“晚辈明白。”张良看上去没有分毫恼意,好像刚才真的只是澄清了事实罢了。
“子房不要多想,人老了想的便多,也啰嗦几分。”郦食其轻咳一声,解释道,“老朽本意并非试探,不过有一事不明罢了。”
“先生请讲。”
“听说昨日有人差点杀了嬴婴?”
张良点头:“正是晚辈。”
“那匕首刺入棋盘几乎将其贯穿,位置精准无误,恰巧让白子赢得一局——这样的一刀,会刺不进嬴婴的喉咙么?”
张良没有回答。
“既然已经无处下手,那换个活法,或许不失为一种选择。”
“让以恨活着的人去忘记恨么?”张良怔怔地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头顶的太阳,轻扯嘴角,“那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抛却恨,寻求爱,爱身边眼前人,爱周边一草木,又何尝不是活呢?”郦食其身量极高,哪怕人老了而微微佝偻身躯,也仍可以伸手便挡住张良的眼睛。
干枯苍老的手上是岁月的痕迹,斑点与皱纹横在张良眼前,为他挡住刺眼的阳光。
下一刻,这只手落下来,结结实实地按在张良头顶。
“你和我孙子年纪差不多,你的路还很长,”长者的声音柔和,“如果暂时不知道如何做,先跟着沛公走一段路,总会找到方向的。”
张良被压得低头,默然看着脚下的路,许久都没有说话。
等到张良返回刘邦帐中时,人早已经醒了,正皱着眉看着周围的地势图。
见张良进来,刘邦站起身,舒展地伸了个懒腰:“干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碰见郦老先生,与他说了会儿话。”张良如实回答。
“你俩?”刘邦狐疑地打量他,“说什么能说这么久?”
“无他,不过是试探我对你的忠心,看出你我的关系,还委婉地提醒我不要感情用事罢了。”张良轻飘飘地说,斜着眼睛看刘邦一眼,“沛公帐下人才济济,皆是忠实之士呢。”
刘邦吃了一惊:“这老头就看出来了?”
他自己无所谓此事,军营里的高层也该或多或少地看出来了,却有些害怕张良不喜欢,连忙拉住张良的手:“这老头子聪明,看出来也正常,但识大体,绝不可能乱说。”
“是吗?”张良看着抓住自己的手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而是说起今晚的宴会,“今日萧兄已经安排好了,晚些你记得去,我就不去了。”
刘邦理解张良不爱人多的场合,便点点头,把人拉近抱在怀里叮嘱道:“行,我到时候给你带饭来,你记得喝药。”
“吃饭喝药都是琐事,你不用管了。”张良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刘邦胸口,微往后仰把两人距离拉开,语气微妙,“随便找两个婢女帮我服侍就是,比如洗脚按摩什么的。”
“嗯?咳咳咳咳……!”刘邦皱眉思考,下一秒瞪大双眼,如数十年未润滑的车轮般僵硬地低头,与眯着眼睛的张良对视,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其实我能解释。”
“解释?解释吧。”张良把手指收回来,举在面前细细地看指甲,“顺便把上次那几个美女小倌的事儿也说了吧。”
刘邦讪讪一笑,把他的手拉到一旁握着,让人专心看自己。
“你不知道郦食其这个人,酷爱喝酒,不做正事的时候整日狂得没边,我不信这人,就想着考考他,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刘邦诚恳道,“这两位美女我碰都没碰过,那时候我才和你分开,我伤心都来不及,什么心思都没有。”
张良似听未听,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
刘邦完全不受打击,继续苦口婆心解释:“那几个美女小倌是别人送来的,是有人自作聪明,我当场就退了,除了有一个小倌。只是我、我看他气质不错,赶得上你三分,便心生疑惑,想要求证,我刘邦难道真的就非这张子房不可么?”
“看了么?感想如何?”张良偏过头声音闷闷的。
“你说说,这刘邦还真就张子房不可!”刘邦感叹道,“花花世界再迷人眼,心中也独独在意那一朵清荷。”
刘邦眨眨眼睛,约莫着人应该是消气了,便大着胆子凑过去看他表情。
只见张良一点恼色都没有,正绷着嘴角憋笑呢,见刘邦这一靠过来,瞬间破了功,噗嗤一声笑出来。
“张子房!”
刘邦被戏弄一通,火冒三丈,像只发狂的老虎扑过去,把猎物堵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顿,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急促眼中含泪,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我得走了,你回帐去。”刘邦伸手揉张良发红的眼角,他眼角要是红了,一下午都不会消,看上去惹人疼得很,“记得喝药,晚点我送饭过来,知道了么?”
张良大脑放空,由着他给自己理头发理衣服,嘴里絮絮叨叨地叮嘱。
明明只是在自己军营里吃个饭,这人偏偏要搞出出远门的阵仗,大有真励志做个好爹的趋势。
“记得防好蚊虫,不要因为热就随便吹风,你老是头疼,要是困的话,记得肚子要盖被子……”
“刘邦。”
“怎么了?”
“你能不能快走。”
一腔暖意被无情泼了个干净,刘邦凄凄切切地含泪离开了。
*
嬴婴正饶有兴致地与自己下棋,连张良掀开帐进来都没有发现。
上次棋盘的裂缝还在,再怎么也是俘虏,能有个解闷的不错了,也没人想到帮他换。
张良漠然旁观,片刻后出声:“那是步死棋。”
“嗯?”嬴婴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在半空左右犹豫半晌,无奈抬头看他,“我不太会下棋。”
“看出来了。”
张良也没给他留面子,不过还是站在原处,几次欲言又止,仿佛在纠结要说什么。
“子房有话不如直说。”嬴婴笑,“我只是一介俘虏。”
“既然不会下棋,掺和这些事做什么呢?”张良偏过头去,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个点,“你会死的。”
嬴婴看向他:“然而事实如此,我别无他法。太多人是被风吹着走的,能自己选择的人太少。子房,你比很多人幸运。”
张良没搭话,不太守棋德地上手拨弄了两下棋盘,移了两颗棋子的位置,然后才站起身离开。
他掀开帘子,露出外面最后一点暮色,低声道:“……我会替你收尸。”
“谢谢你。”嬴婴诚挚道。
“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吧。”张良闭了闭眼,走出帐。
嬴婴近乎眷念地看着那一瞬间闪过又被厚厚帘子遮挡的傍晚景色,许久才喃喃道。
“你也是。”
张良路过灯火通明的宴席,四周皆是围在一起喝酒吃肉的兵士,他们身上迸发出一种属于军汉的强烈的朝气与热情。
有几个胆大的注意到军师路过,便挥手招呼,还要敬酒。
张良笑着拒绝,在人群中慰问半天,等到回帐时天已经黑了。
只有一个阳厉送了药来,又急急忙忙要回去吃饭,等到张良来,便站起身出去了。
张良无奈看着冒失的年轻人火急火燎地跑走,坐下来准备喝药。
桌上只有一碗温热的药微漾着,所有药渣都被挑得干净,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其实如果是刘邦亲自拿药来,总觉得张良怕苦,每次都带些糕点野果的小玩意来。
然而他早就不怕喝药了。
张良捧起碗要喝,却又在下一秒停下了动作。
其实那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细风,连窗户掀开的帘子都没有惊动。
但他依然警惕地紧盯着那处,捏着碗的手逐渐收紧,连嘴唇都紧张地抿起来。
直到窗外露出一人的身影,又随着靠近而慢慢清晰。
张良沉默着辨认来人,几乎僵直地放下药碗,难以置信地站起来,愕然道:“是你?”
“是我,好久不见,”那人擦了擦额上的汗,隔着窗探进来,烛火照亮他的脸颇,略显得局促,“我可以进来吗?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