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军所略之地每占辄失,难以打开局面,有本就兵力不足的原因,也因战术飘忽不定,行走蹒跚。
入了秋末,他们就又失了荥阳,只能转变方式,一直在颍川郡一带游兵,此时暂且驻扎于颍水畔。
与此同时,更致命的是,张良的病情加重了。
长久以来的劳心苦思与长途行军摧残着他本就病弱的身体,苦苦压抑许久,终于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好在最后找到一处较为安定的村庄,将人在颍水附近安置下来,修养了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由韩成带着部队继续攻打各处,张良难得清闲地一个人呆着,为了不引来危险,只说自己是逃难的人,并未提及真的身份。
这段因祸得福的生活还算自得,村庄安静犹如世外桃源,他便每日坐在寄宿人家的屋檐下窗前发呆。
从秋末看到飘落细雪,张良走出房门,愣愣地看着洁白的小小雪花。
竟又是一年了。
面前的树枝光秃秃的,像是倒着在天上生了根。
小孩看到下雪,全都跑出来要玩,又被自己的母亲抓回去套上更厚的衣裳。
因为连年战乱,四处征兵,这个村里几乎没有正当年的男人了。
极为突然,疲惫感就这样伴着孩童的玩闹声,后知后觉地泛上心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累了。
自己心心念念要复的家国,究竟是什么?
张良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颊不自然地红,双眼都盈了泪,他用袖子擦干净泪水,缓了半晌,伸手想接从天而降的细雪,却光线一暗,落下阴影来。
一位姑娘有些艰难地举高了伞,为他遮住落下的雪,柔声道:“郎君,回房吧,你受不得风雪。”
这位姑娘名叫淑子,心思细腻,见军中侍从都糙,便时常搭把手帮他们照顾张良,等到张良柔声道谢,再红着脸跑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姑娘心事,阳厉曾在旁边看戏多遍,恨铁不成钢地与他劝过好几次。
阳厉以为是他不通情爱之事,可他哪里是看不出来?
张良叹了口气,朝淑子行礼:“多谢淑子姑娘。”
况且也没有要身矮的女子打伞的道理,说罢,便要接过伞来。
“张郎君,”淑子把伞给了他,少女脸颊微红,眼睛亮晶晶的,“虽说你这几日看上去面色好多了,但也不要掉以轻心才好。”
“承蒙村人与姑娘照料。”张良做出手势,正想送淑子进屋,却被对方轻声唤了等一下。
只见姑娘手指绞了绞,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香囊来,用料粗糙,绣工稚嫩,递过来的时候,张良还看见她手上发红的伤口,寒风吹来,两人皆是打了个冷颤。
“姑娘,你这是……”张良下意识想要推辞。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却能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也能感觉到你就要走了,”淑子脸更红了,口中的话也磕磕巴巴起来,“我对你……不,只是我无法随你远去,便绣了这香囊,装了安神的药物,只求日后行军打仗能有点用……别无他意。”
少女模样清丽羞涩,如山中一汪灵灵的水。
张良与她对视片刻,伸手接了那香囊,看见上头祈福的五彩线,思考半晌,将伞递回淑子,认认真真行礼感谢道:“多谢姑娘心意,辛苦姑娘了。”
说罢,当即把香囊挂在了腰间,以示感激。
淑子将他的尊重有余亲近不足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说不出心底滋味。
“郎君可有心上之人?”淑子在张良把自己送回房檐下后,忍不住问。
张良微微一愣,眼神躲闪片刻,正想说“曾经有过”,却因舌间太过苦涩,脱口而出的话与其大相径庭。
“有,有的。”
他想到刘邦,他无可抑制地想刘邦。
*
且说刘邦率军一路向西,虽有赢有输,但沿途吞并了许多部队,也日益壮大起来,在众军之间也颇有名气。
途经高阳之时,更是有人直接放弃了抵抗,甚至送了美女美酒前来谈和。
等人来求见的时候,萧何正见缝插针和刘邦商议接下来的计划呢,抬眼看到数位容貌上等的女子捧着酒壶过来,险些把地图戳出个洞。
“你……”萧何看了看美女,又看了看刘邦,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说得太明显,只能大义凛然道,“胡闹!沛公每日殚精竭虑,哪有临幸美女的时间?快快送下去。”
谁知这人也是个人精,看他表情,当即表示:“好说!沛公要是不喜这口,小倌也有,全都长得雌雄莫辨,好看得很。”
再是雌雄莫辨的好看,能比得上那位?
萧何不以为然,抬手要催人下去,抬眼一看,却发现刘邦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竟然没有打算赶人走的意思。
萧何愣了一下,拿不准这人心里想些什么,还是决定不自作主张,认真看地图了。
只见刘邦冷眼看了半晌,连拜见的那人都被沉默得有些犯怵,正打算请罪退下时,他才出声。
“行,这些留下,小倌也都给我带上来。”刘邦也不怕别人怎么看他,倒不如说,不近女色反而在一群领导者中显得异类。
那人连忙喜笑颜开地应了。
萧何看着人离开,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一脸冷漠的刘邦,着实有些发懵。
“怎么?”刘邦冷哼一声,“你也要,我点个给你?”
萧何摆摆手,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抱在怀里,马不停蹄就要走:“我不要,你自己注意点节制。”
闲杂人等都走了,刘邦坐在位置上也无动于衷,五位美人站在原地交换了神色,有个胆子大的走上前就要为他斟酒。
待人走近了,刘邦才恍然,抬头看她一眼。
这些女子混迹风月,敏锐得很,被他眼神一瞟,便知这人确实对她们的女色不感兴趣。
眼里多的是审视,不存在分毫**。
恰巧小倌们也被送来了,等在门外传唤,刘邦叹了口气,招招手让女子们出去,又让那群男孩进来。
确实是雌雄莫辨的容颜,但这是因为年纪太轻,尚未长开的缘故,刘邦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弟弟甚至儿子,再罪恶的人也难起什么邪念。
刘邦挑挑拣拣半天,目光停留在年纪较大的一位身上,着的是青衫,乌发垂在脸侧,气质还算不错。
他走过去,剑鞘轻挑起小倌的下巴,问:“会背文章么?”
小倌眼里的畏惧变为了微窘,幅度极小地摇摇头,刘邦这才想起来,穷人家的哪有人能读书?
他无意对这群孩子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冒犯,颇有些愧疚道了声抱歉。
刘邦后退两步,对自己毫无波澜的内心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招手,让他们也走。
青衫小倌肉眼可见地颤了一颤,眼睛含了水雾,张嘴祈求:“沛公,奴家、奴家可以学。”
“学,自然可以学。 ”刘邦知道这些人在害怕什么,安抚道,“我会差人给你们和刚刚那几个女子钱财,要留下来从军也好,要逃到哪里安家也罢,路要自己走了。”
刘邦说罢,头也不回地出门离开,只留下几个小倌面面相觑,竟都没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过了半天,才有人喜极而泣。
*
外头下着雪,但雪不算大,只在栏杆上积了薄薄一层,刘邦手按在上面,沾了一手雪水。
他眺望远处重岩叠嶂,头顶积压着阴云,心情不算太好。
“沛公,完事了?”萧何神出鬼没地在他后面探出头来,“听说你满意得很,把所有人都从了良,还给了笔钱?”
刘邦实在不知哪里传来的风言风语,但觉得这话也没说太偏,嗤笑一声:“是啊,太满意了。”
萧何站到他旁边,没肯碰脏手,把手背着,同样往远处看去。
“再往西走,就是曾经的韩国地界了。”萧何好心提醒道。
刘邦看他一眼,没说话,两肘慵懒地撑在栏杆上,由着寒风吹他微散的发丝。
默了好半天,他才说:“我知道。”
“沛公,我有种直觉,”萧何收了那点揶揄,表情认真,低头看着正在换防的卫兵,“这一次与以往的仗都不相同了,每一次成败都与结果息息相关。”
刘邦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西进关中的路上,我们都将脱胎换骨。”萧何笃定道,“但必定是血流成河。”
“没有人做事不想要成功的,”刘邦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好品德,除了一点,我不择手段。人也好,地位也好,只要我要,那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中。”
人他已经放了两次,不论于公于私,张良这一次都必须留在他这里;地位他同样屈就两次,先投景驹,再投项梁,漫长的蛰伏只是为了更好的结果。
他抬头看了一眼群山,转身离去,惆怅的情绪尽数消散,与方才消沉的刘邦辩若两者,这种轻松锐意,很轻易地让跟随他的人感到无比安心。
萧何感叹了两句,老神在在地背着手往另一头走了。
*
虞姬窝在被里,睡梦中往旁边伸手,却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她惊醒,翻身坐起,却发现项羽正在床边动作轻缓地穿戴盔甲。
“小虞?吵醒你了?”项羽动作微顿,有些抱歉地看她,表情柔和。
虞姬摇摇头,看窗外天色蒙蒙亮,尚在下雪,显得阴沉:“天色那么早,冷得不行,将军是有何事?”
“四十六日,我们在安阳待了四十六日,宋义便饮酒作乐了四十六日,我们明明要去救赵,此时正是和赵军里应外合之际。”项羽往窗外看去,重瞳内满是肃杀,“而我昨夜去看望士兵,全都又冷又饿,可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这里。”
“将军的意思是……”
项羽盔甲穿戴完毕,他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高大,寒甲显得他更是勃然英姿,配上那凶狠的眼神与重瞳,冷硬而威武。
“熊心欺我太甚,如若不是我叔父,他现在还在草地上牧羊。”项羽拿起他的长戟,这同样是他叔父为他花费心思打造,以黄金铸成,锋利无比,“因为我叔父仁义,让这种人坐在不该做的位置上,长了贼心,生了贼胆,妄图培养自己的亲信,将我支开。我要让熊心看清楚,是先有他新楚王,还是先有项家军。”
项羽低头看她,一只手上拿着闪着寒光的兵器,另一只手却温柔缱绻地帮虞姬把头发别到耳后,捧着她脸侧:“我去去就来,你起来梳洗,切记不要随意开门。”
*
秦二世二年末,项羽真真正正不再依靠项梁之侄的名号,通过自己的方式威震楚国,名闻诸侯。
他于清晨闯入主将寝室,不费吹灰之力地割下了宋义的头颅。
那颗布满恐惧与鲜血的头颅,表情痛苦而难以置信,令人胆战心惊地被项羽提在手上,在军营众将面前流着血晃了一圈。
项羽踢开地上一个盒子,把这个头扔进去,动作随意,仿佛那只是一颗石子。
“宋义私底下与齐国交涉妄图谋反,在安阳等待齐人四十余天,所以我将他直接斩杀。”项羽轻笑着看不敢乱动的众人,招桓楚过来示意将箱子盖好,“桓楚,你去把人头送给王上,让他看看他自己挑出来的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当人头送到怀王手上,他自然会懂其中深意。
不仅他会懂,事情还会如流水决堤般传出去,传遍楚国,传遍所有起义军队,直至赫赫威名。
“我要即刻北上救赵,有谁反对?”项羽把沾血的长戟插进土里,分明是在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寒风吹起他的披风,雪白一片中触目惊心地攀上血色,项羽眼神锐利冷漠,活像一尊杀神站在鸦雀无声的将领们面前,冷眼旁观他们接连跪下表示衷心,高呼“上将军”。
还不够,项羽想,不能只是区区一个楚国上将军。
他要当王。
要见面啦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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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