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嗨,JT,这里是曦。”
真的很不可思议,看到如今的“她”时,竟然能同时看到李漱琅和林玥的神情,然而她说话的用词有时候会让人想起莉迪亚。
是不是自己也在「融合」之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只能在神色和举手投足间找到曾经存在的痕迹么?
内心不禁下沉几分。
不过在看到“她”说清楚自己对“她”和治疗的反感与对拥有独立个体的渴望时,还是下意识地慌了一下。
”我并不是来告诉你这个想法多么不切实际,多么荒谬。我也会对“人格分裂”的理论也产生疑问,到底是由“我”导致“你们”的出现,还是为了调和存在于这个大脑之间记忆才出现的“我们”。现如今,在相继拥有了他们的记忆之后,这个想法依旧存在于这个大脑。”
“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所以我们的记忆是彼此独立的。因为我们拥有着同一副身体,也能感受到彼此情绪上的起伏。”
“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JT,我确实能更敏感地体会到你的情绪变化。“
JT深吸一口气,突如其来的窘迫感仿佛是被人发现隐藏已久的秘密那般,让他差点就关了视频。可”她“偏偏在这时转移话题,让他一脸疑惑地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地再次将目光投向视频里的“她”。
”她“问他听了方才的演奏,有什么看法。
“小提琴近乎尖锐且急促的音调就像是蜿蜒曲折的困境,混乱迷茫中伴随着纠结,就像人们面对困境时挣扎的心态,但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便是乘风破浪的喜悦和豁然开朗,对于我来说,这首协奏曲便是为每个努力活着的人所谱写的赞歌。”
JT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简直就是阅读理解的考卷上会出现的标准答案,但只靠这种浮于表面的理解真的能够完成刚才充满细腻感情的演出吗?
显然是不能,“她”的导师也给出了和JT一样的看法。
“我需要一些更细腻,更饱满的个人感情,通过演奏和技巧将它表现出来。”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无解题,内心的空虚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本就稀缺的情感。”
“你还记得吗,比赛是在仙台举办的国际古典音乐大赛,当时我已经回到中国将近半年,为比赛我再次动身去了日本。”
“比赛当天,我站在舞台上,在鞠躬起身的那一秒,我在观众席里恰好看到了奥村一家的身影,当然也有英二。”
“那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全部噪音被清零,视线不可避免地定格在他身上,大脑像是被当机似的,本能一般地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
“我比任何时刻都清楚自己正站在人生最重要的舞台上,面临着决定命运的比赛,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内心的冲动跨越理智所占的比重,让我想不顾一切地跑向他。伴随着心跳声将放在在内心的某种情感一点一滴地展现出来。”
“脑海里涌现出一个个并不熟悉片段,像是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回闪,让我有了想哭的冲动。”
“心疼之中掺杂着喜悦。”
“将小提琴架在肩膀上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你的记忆,也是你对英二的感情,我又该用什么词语来定义它。”
“大概真的有命运的安排吧,我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演奏中我渐渐忘记自己的存在,像是成为了一个容器,承载着你沉甸甸的思念与喜欢,用这首曲子演绎出来。”
……
听到这里,被揪心感侵袭的JT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叹息过后露出自嘲又寂寥的笑,右手手臂挡在自己的眼前,漆黑中他似乎也回到了那天。
他们有个默认的规定,只要是“她”和小提琴有关,他们都不会出现。
可是那天,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在休息室中醒来,对于这个陌生的环境,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环顾四周后他径直走向出口打算从这个地方逃开。手刚握上把手,门便已经被打开。
是“她”的家人和友人纷纷出现前来道贺。
最后落入眼帘的,是英二。
他看见英二捧着一束花从众人身后出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恭喜你,曦,真的非常精彩。”
他将花献给“她”之后,轻轻拥抱住“她”。
那一瞬间,似乎其他人物全部淡出了画面,JT的眼里心里,只剩下英二一个人。
——神呐,我是在做梦吗?
也许是太久的分别导致的情不自禁,大概是他的思念超出自己能够想象的范围,也有可能这个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的原因……最后,他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
大家以为这是“她”的喜极而泣。
……
他一直以为那次见面是因为他强烈的感情才能脱离“她”对音乐的执着,替“她”出现在他面前。这也就成为他那渺小的希望——也许在未来,他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以“JT”自身的形象,再见英二一面。
实际上这个契机是“她”给的自己。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才主动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眼神闪烁了几下,他闭上双眼,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蜷缩在椅子里。
过去的经历在脑海中接连不断地闪现。
他一直觉得自己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不断地否定,否则就不会是他一个人去承受那些不被接纳的过去,背负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他找不到自己出现和存在的理由,所以他将这一切的不满自然而然地发泄在让自己出现的“她”身上,排斥“她”,甚至不愿呼唤“她”的名字。
直到遇见英二,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思考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及将来的梦想,这样扭曲的情绪才逐渐好转。
但时间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平等,“她”在相同的时间维度里,也发生了悄无声息的改变——“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把不好的经历一味地推给他人的爱哭鬼了。
“她”告诉JT,接受治疗,比起“治愈”自己,“她”更希望能够和过去的自己与经历和解。
“JT,我并不像哥哥那样能说会道,相反的,我嘴其实很笨的,今天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传达给你多少。”
他将椅子向屏幕拉近一些,看着她一脸认真却仍有些忐忑的表情,就连JT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也在变得柔和。
“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不愿意「融合」也没有关系,谁也没有规定一具身体里只能住一个灵魂。生命有限,谁也无法保证能活多久,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在犹豫中没能来得及肯定自己之前,她却先一步肯定了他的存在。
JT起身,走向阳台,时间俨然到了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光铺满整个房间,就好像迎来结局成为回忆里的画面,仍然熠熠生辉。
被染上金色的天空美丽依旧,清风迈着轻盈的步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楼下的树叶飘摇,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时不时会传入耳朵。
这让他再次想起了那个午后,和在操场上不断练习跳高的身影。
他想,他会怀念这一切的。
转过身子,靠着落地窗凝视着摄像头许久,似乎看见伯恩随性地坐在电脑椅上转圈,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等着自己的回复。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问道。
“我想,是有的吧。”
他好像看到了对方打转的速度慢下来,就连刷屏的手指速度也在无声中停下。
“就像我遇见了英二。”
“就像你遇见了……”
听到这儿,他收起手机,只是背过了身去。
JT的嘴角露出无奈的笑意,看到阴影盖过他的身影,并且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摇了摇头。
“只不过于你,是要残忍许多。”
11.
“哥哥,你准备好了吗?”
曦调试好小提琴的音准,看向亚伦架好的摄像机。当他比出的“OK”手势后,她稍稍调整自己的状态,将小提琴架在肩膀上,跟着亚伦落下的右手,她开始了演奏。
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自仙台的大赛后,她再也没有用小提琴表演过这首曲子。她会下意识地避开,是因为觉得缺少了JT的感情,会让这首曲子枯燥许多。可熟悉的曲调再次从指尖于琴弦之间响起时,她仿佛再次站上那个被镁光灯照射的舞台,婉转且华丽的音色伴着隐藏在内心的思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在不知不觉中,好像有两双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手上,小心翼翼地陪着她拉琴。意料之外的情况让她差点中断演奏,可冥冥中又似乎听到有人凑在自己的耳边,轻声道:“别停下。”
“带着我们继续。”
她甚至还能听出声音里的区别。
于是音乐依旧。
耳熟能详的旋律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被紧锁的过去,让那些曾被曦退避三舍甚至是不愿回忆的过去一点点出现在自己的脑海。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做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建设,她以为自己会被再次压垮,也可能会因为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而失声痛哭。的确,她依旧会难过会伤心,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演奏,也仍在面对那些过去在她的脑海里相继上映。叠在自己手上无形却带有温度,似乎在给自己传递着源源不断的力量,他们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像当年他们保护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女孩一样。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亚伦看见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随手关上相机,走到她面前,还没开口,曦便向前一步抱住自己,低头抵在他胸前,随即亚伦感觉胸口的衣服那儿湿了一片。
他一言不发地感受着曦微微抖动的双肩,只是伸出手像从前那样,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我……都想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下哭泣,然而嗓音依旧哽咽。
“JT……和伯恩,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詹姆斯,莉迪亚,林玥和李漱琅,他们……都是我遇见过的,最棒的人。”
“嗯。”
“他们大概都有过自己的梦想,有过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定还讨厌过我,但在最后还是选择站在我身边。”
“哥哥,你说未来有一天,我是不是能遇到一个人,可以像大家帮助我那样,去帮助他?”
“我不想辜负大家,我想成为像大家那样出色的人……”
“可以的,曦儿,你可以的。”
他摸了摸曦的头发,轻声附和。
12.
“如果你不能接受「融合」的话,你要不要选择和我一样的方法?”
“那样你只需要交出一部分记忆,保留你真正想留给自己的部分,陷入沉睡。”
13.
一开始的我,对于现状总会感到异常的烦躁,想着破坏这一切,无论是欺负我的人,还是我看不爽的事物。
包括你在内。
但从那个夜晚起悄悄发生了变化。
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你还是你的音乐。
从那时起,我的生命不再处于放不到方向的泥塘,我找到存在的理由,也让我从一个残缺的人格进化为一个具有自己意识的“人”。
谢谢你,曦。
还有——
14.
起初,他也会像JT那样暗地里听别人的录音,他想知道除了身体里总是按耐不住的忿忿与急躁,自己和其他人格到底有什么不同。
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曦只有是爱哭鬼和“讨厌鬼”这两个头衔,因为他总是被迫要替她解决一系列的麻烦事,久而久之也产生了抵触心理,所以他会有意识地避开和她有关的事物,更不要说录有她表演的影像了。
直至有天他在半夜里醒来,房间里恰好播放着她演奏小提琴的视频。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有意无意地打树叶上,雨水在阳台上汇聚出一个个小水潭从而反馈出细微的回响。钢琴的琴声明明如此鲜明,但他偏偏被流水一般的小提琴声所吸引,它伴着夏夜雨季里独有的湿润,将他从混沌与虚无的黑暗中唤醒,洗去他自身的负面情绪,让他再一次正视自己。
沉稳的钢琴声缓缓拉开续篇的序幕,再由小提琴将乐章里的旋律打开。她好像在用自己的琴声描写一个动人的故事,她既是讲述者也是主人公,自由地徜徉在音符的世界里;同时她也是一个引路者,将作为听众的他带入她的故事里。
在平静又缓慢的乐声交织中,他逐渐忘记了自己不过只是一个人格,是一个人的附属品。他觉得自己一个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普通人,有喜怒哀乐,也拥有自己的向往和将来,所以他能像其他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去体会当下。
音乐还在继续,窗外的雨水依旧不停。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屏幕里的女孩,和弹钢琴的表演者低着头一脸严肃紧皱眉头的神色截然不同,那张早已熟悉的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温暖中透出一丝俏皮,一如此时稍稍活泼的曲调。仿佛清晨的一道阳光打在雨霁的花园,将弥漫的湿气所驱散,随后照进他封闭的内心。
——即便无法触碰,也无法传达,但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也能为我这么笑一次呢?
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右手抵在左边的胸口,心脏跳动的频率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也在凝视她的时间里,忘却了烦躁与自我厌恶。
任凭秒钟一点一滴向前摇摆。
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第一号G大调Op.78「雨之歌」》,便成了开始的契机。
对上亚伦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垂首,嘴角的弧度带出了落寞的情绪。
一如那个晚上。
“是啊,我喜欢上了她。”
“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15.
——真的没事吗,不让曦知道你的心意?
——有必要让她知道吗?
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16.
亲爱的伯恩,
你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面交流吧,因为彼此的特殊情况,让我们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像普通人那样沟通,谈心或是吵架都变成不可能的事。而我们偏偏拥有着同一副躯体,所以从某些程度上其中一个人的感情变化我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很多时候,我并不想你们所想的那样躲在自己的保护壳里不谙世事,你们的情绪,其实我也会知道。
可当时我的软弱笨拙,面对残酷的现状只会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直到现在我才敢鼓起勇气去面对。
所以,我给你写了这封信。
每次你出现后,或多或少我也会有痛苦和暴躁的情绪。明明和自己无关,却像被绑架一般去面对一堆糟糕事。所以我能猜到,这些经历对于你来说,是多么的难熬。
我曾问过大家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除了报告书上因为你出现后现场情况的描述,以及被你打过的那几个人的形容,报告上最后只总结出“反社会主义”与“利己主义”这样带有偏见的词汇。
詹姆斯说,是你主动用“破坏分子”来形容自己的。
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你会在我陷入危险的时候出现,有几次我因为极度的恐慌而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弄破的衣服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伤口也被人细心地清理过。床头柜上多出的纸条里写上了如何清理伤口以及用药的注意事项,简单易懂。
你在愤怒时做出很多事都不计后果,在你身上不乏争议,可这无法改变你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我的憎恶与厌世,还多更多的负面思想,在我逃开之后不得不由你来接受,这本是一件非常过分的事情,甚至比JT那些遭遇还要过分,可你仍旧选择去帮助我。
世间对于你还有我身体里的其他人是不公平的,他们并不认同你们的存在,就连我也不例外,是我的自私和懦弱催生了这一现状。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脱离我给你们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伯恩,有机会的话,我想跟好好谈谈,不是以录像那样单方面的交流,也不是用书信这样生硬的方式,而是能够坐下来面对面谈谈,像个朋友那样。
我想知道你的喜好,真正想做的事。
即便没有也没有关系,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找到只属于你的价值。
我也想亲口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一直都在保护我,谢谢你从来都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身后。
谢谢你。
你真诚的,
曦